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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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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對不起”

九小時前。

2000年的0點0時分0秒,窗外煙花炸開的這一刻,陳阿滿靠在鄭其明懷裏,心中忽然有了某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終於還是陪他度過了“世紀之約”。

上個世紀的所有陳腐往事,都該爛在風裏,假裝沒有發生過。鄭其明這麽好,也一定會有更好的人生,不能再跟眼前這個叫陳阿滿的爛人裹在一起。他給鄭其明帶來了災難,害他受傷,如今又害他卷到孫三刀這種惡人惡事裏面來。陳阿滿承認自己自私懦弱、靈魂卑劣,但鄭其明是他的底線。由他自己種的因,結的惡果,他來承擔,決不會再讓鄭其明背負。

希望你以後都可以平安。

漫天煙花灑下來的時候,陳阿滿很虔誠地許了願望。

今晚他沒有睡著,躺在鄭其明身側睜著眼睛,只敢對方入眠以後轉過身來,用手輕輕地摩挲他的五官。

最後一次,他要把愛人的臉龐記在心裏,永遠都不想忘記。

淩晨兩三點的時候,街道方漸漸恢覆寧靜。陳阿滿從床上爬起來,悄悄摘下一直戴在手上的素圈婚戒,拿上裝錢的信封,帶著傻子阿滿的身份證走了,直奔海桐市火車站。

火車站依然熙熙攘攘,南來北往的游客在這裏匯聚,有人在這裏重逢,有人在這裏告別。陳阿滿躲著在這裏例行巡查的警察,故意戴上一頂黑色的毛線帽跟口罩,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但外表惹眼。

他早早打聽過,今晚在火車站當班的是韓城。說實話,除了韓城,哪個警察他都不信。

他擠在人群中排隊購票,裝作鬼鬼祟祟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對售票員說:“來一張最早的去首都的票,硬座。”

這場景好熟悉,仿佛他上一次伺機逃走那樣。上次他沒舍得走,這次,他亦清楚地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女售票員拿著身份證在機器上刷了一下,機器發出了刺耳的“滴”聲。她頓了頓,狐疑地看了陳阿滿一眼,冷靜了一下道:“稍等幾分鐘,售票機壞了,需要重啟。”

她旁邊的男售票員使了個眼色。男人推門出去,幾分鐘後,韓城跟手下的幾個警察便聞訊趕來。

一切都在陳阿滿的預料之中。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便飛快地朝檢票口那側跑去,做出要沖撞閘門逃跑的樣子,鬧得全場大亂。

直到被韓城冰冷的槍口對準腦袋。

陳阿滿深呼一口氣,舉起雙手,慢慢側過身來。

“韓警官,我們又見面了。”

他語氣平和。

韓城一楞,對面的嫌疑人看起來像是很冷靜地摘下帽子、口罩,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陳阿滿?怎麽是你?”

“一言難盡……”

陳阿滿裝作無奈地苦笑了下,神色平靜地說:“您確實是個好警察,我也猜到我可能跑不掉了。我不抵抗,跟您回警局。”

他的表情甚至可以用“從容”來形容,根本不像一個逃跑失敗的犯罪嫌疑人。

這令韓城滿腹懷疑。比如陳阿滿為何拿著一個已死之人的身份證,如此膽大包天的來買火車票——但凡是坐汽車,躲避抓捕都會容易許多。還當著警察的面硬闖閘機,又穿的這麽可疑。比起韓城抓過的很多蓄謀逃跑的犯罪嫌疑人,陳阿滿的逃跑計劃簡直是“錯漏百出”。

簡直是——生怕自己不會被抓一樣。

淩晨的派出所燈火通明。

“姓名。”

“陳阿滿。”

韓城擡起頭。

“沒騙您,我真叫陳阿滿,跟另一個人是同名。我也是烏青村的,您可以去村裏問,村裏都知道有兩個阿滿。”

“為什麽要冒用身份?”

陳阿滿頓了頓,很輕松地說:“騙婚。彩禮很多錢呢,10萬,誰見了不眼紅。”

他輕飄飄地說著這句話,手放在腿上,無意識地抓緊了褲子的布料。

“能抽煙麽?”

他問,神態是那樣自若,韓城點頭應允。

白色的煙霧扶搖直上,陳阿滿夾著那支廉價煙,非常老練地彈著煙灰。韓城盯著他的微表情——跟自己認識的、街坊口中的陳阿滿完全不同,看起來簡直頑劣不堪、油鹽不進。

“你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韓城繼續問,陳阿滿卻沒有馬上回答,低頭磕著煙灰,幾枚艷紅的火星落到他腳背上。

他又穿回了自己之前的舊鞋子。

“韓警官,我能相信你嗎?”

他答非所問。

“能。但你為什麽這麽問?”

“爭取個寬大處理唄,我這樣的詐騙金額,會被關多久啊?”

陳阿滿咬著濾嘴,語氣含糊不清,唇角勾起,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你還想寬大處理?”

“我要檢舉有功的話,能不能判的輕點?”

韓城記錄的筆在紙間停住,擡眸看著陳阿滿。

“我先回答你上一個問題,為什麽我要這麽多錢。我欠人高利貸,被逼得沒辦法了。這幫團夥的頭目叫孫三刀……”

陳阿滿把孫三刀這麽多年作惡多端的情況,洋洋灑灑全部吐給了韓城,心頭毫無負擔,打擊報覆什麽的根本不擔心——反正他馬上要坐牢了,牢裏比外面安全。

他怎麽樣都不重要,但鄭其明絕對不能被連累。韓城是個好警察,雖然未必會借機一鼓作氣端掉這個團夥,但鄭其明的安全,陳阿滿相信他可以保住。

這樣就足夠了,他不後悔。

“韓警官,我最後求您件事。孫三刀因為我才盯上鄭其明,要找他麻煩奪他的店,那店是鄭其明他爸留下的,絕對不能被奪走。您一定要幫他,只有您能幫他了。別人我都信不過。”

“您讓我作證、指認……讓我幹什麽都行,只要能配合你們把孫三刀抓起來。這人該下十八層地獄。”

陳阿滿掐滅了煙頭,看向韓城。

韓城發現他的眼神又變了,恢覆到了他印象中陳阿滿的樣子,瞳孔漆黑,眼神明亮。但很快又切換回去,露出那些犯了事的人才會有的狡黠、投機。

他一時間有些看不懂眼前的情況了。

一切犯罪細節交代的一清二楚,都能對上,但這裏面似乎還藏著什麽別的。

“你對阿明真的沒感情?”

韓城合上筆,問了一個與案情沒什麽直接關系的問題。

“沒有。”

陳阿滿笑起來,神色輕松又無謂,看著韓城:“您不喜歡男的,當然不知道了。說得難聽點,被男人走後門挺那什麽的……要不是為了錢,誰願意受這委屈。”

他眸間閃過一些很微妙的東西,但很快滅了。

韓城想要探尋什麽,最終沒能及時捕捉。

千禧年的第一天,這名破案經驗十分豐富的人民警察,遇到了自己從業以來的巨大難題——不是破案層面的,而是真相層面的。

法理規則再多,也難以正確解讀一個“情”字。

他按照陳阿滿說的,早晨9點鐘之前帶人到了“其明煙酒副食”門口。街道上殘留著昨夜喧鬧的鞭炮紙屑,撲了一地喜慶的紅色,像是歡慶的餘熱還未完全褪去。

而陳阿滿站在那裏,細瘦的手腕上掛著一副沈甸甸的手銬,站在鄭其明的對面,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

任憑已經被警察拿住,拷在一旁的孫三刀如何歇斯底裏,陳阿滿始終沒有否認,而是非常平心靜氣地望著鄭其明的臉,看著對方的神情由震驚到悲慟,再蔓延出一種決絕的恨意。

這樣的眼神,像刀一樣,像正在一片片地淩遲自己。陳阿滿差點就要忍不住了,兩塊膝蓋骨忍不住地顫抖。

他好想告訴鄭其明哭訴全部真相——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是騙了你,可現在我的心是真的。

但他不能。

因為如他所願,鄭其明此刻恨透了他。鄭其明也該恨他,早該恨他,而不是等到現在。

陳阿滿,沒錢沒勢沒固定工作,如今又成為涉案金額巨大的騙婚犯,滿身汙點,人生的路已經徹底完了。鄭其明那麽好,擁有最高尚的品質與閃閃發光的道德,他又怎麽舍得去汙染它。

幸好,現在鄭其明恨他。

恨吧,越恨越好,眼下是最好的一刀兩斷的時機,他要用一種最狠絕的形式放手。

“明哥,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真的很好,還是要跟你說聲謝謝……我就是一王八蛋,不值得你記掛什麽。欠你的,來生再還。”

陳阿滿看著鄭其明,兩只手銬敲打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鄭其明望著他,嘴唇顫抖間,一句極冷峻的話飄了出來。

“孫三刀,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你……從來都沒愛過我?”

他的語氣平靜如冰霜,卻帶著隱忍欲發的憤怒與強烈的不可置信。

陳阿滿擡眸,用一種認命般的眼神看著他,一字一句、詞眼鏗鏘:“沒愛過……現在我也不想再騙你了。真的,我從沒來就愛過你,全是我裝出來的。”

“我千方百計的討你喜歡,只是為了要給你結婚,早點拿到錢。其實我早就想跑的,但你爸又生著病,沒忍心,後面一直在找機會,拖拖拉拉的,就拖到了今天。也是活該我倒黴,我要早點走,還能有今天麽。”

陳阿滿自嘲地輕笑。

鄭其明站在門口,風順著衣領刮進脖子,非常涼。他擡眸看了一眼陰沈的天色,雪在此刻又落了下來,沾在睫毛上,看人與物都開始有些模糊。

模糊的視線中,陳阿滿被押著走上警車,鄭其明的雙腿不聽使喚地從小賣部內走出來,嘴裏叼著煙,牙齒狠狠地磨著濾嘴,看向那個最熟悉、卻最陌生的背影。

走出去很遠的陳阿滿,克制不住地轉過頭來,嘴唇張開,喃喃地說著“對不起”三個字。他覺得鄭其明離得很遠,所以一定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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