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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你身上好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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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你身上好涼”

鄭其明騎著自行車載著陳阿滿,很快趕到醫院,鄭曙光已經被送入ICU進行搶救。

到了晚上11點多,鄭曙光還沒有脫離危險,鄭其明便把陳阿滿往家裏趕,自己在病房外的地面上草草鋪了床褥子。

“我在這就行,你回去睡覺。”

“明哥。”

陳阿滿張了張嘴,有點怯懦地喊了他一聲。鄭其明此刻看起來是那樣平靜鎮定,平靜地讓他害怕。

鄭其明沒回答他,只是強迫癥地把那床褥子撣平,平的沒有一絲褶皺,陳阿滿發現他的手掌在微微發抖。

“那我先回去,明天早晨來替你。”

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鄭其明的掌心,安慰式地捏了捏。

晚上陳阿滿躺在家裏舒服的大床上心事重重翻來覆去,到了後半夜才逼著自己囫圇睡過去——他不能不睡,這樣就沒人去醫院替鄭其明了。早晨又很早醒來,熬了粥,裝在飯盒裏就朝醫院趕去。

飯盒被他掛在了那輛三輪車的車把上。車頭的那朵紅布做的大紅花在半路上忽然散開,紅布簌簌隨風揚起,飄到樹上掛著,像是火焰從三輪車上消失了。

陳阿滿盯了那塊紅布幾秒鐘,顧不上管,又使勁朝前趕。

他氣喘籲籲跑到病房門口,就見到鄭其明雙眼通紅地靠在墻邊,一夜過去看起來仿佛滄桑了好幾歲,淡青的胡茬刺破了下巴的皮膚。

陳阿滿心疼地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哽咽著把飯盒打開,推到鄭其明面前。

“明哥,我煮了紅豆粥,你吃飯,你得吃飯。”

一說話就兜不住情緒,水珠般的眼淚吧嗒吧嗒掉進了粥裏,打著漣漪。

鄭其明接過來很慢地開始吃,陳阿滿想要去餵他,他沒讓。

“有點鹹啊,煮粥還放鹽?”

他勉強支起一點慘淡的笑意,見陳阿滿一臉憂心忡忡,反而安慰道:“沒事,我就是有點累。”

陳阿滿擡起胳膊擦了擦自己滿臉的潮濕,勸了好半天,終於催著鄭其明吃完飯後躺下來休息。但鄭其明的睡眠極淺,一聽到有動靜就會馬上醒,每次都以為醫生出來了。

到了傍晚時分,急救室的門終於開了。

“暫時救過來了……不過……”

醫生跟鄭其明說了很多後續治療的問題,陳阿滿站在一邊聽得雲裏霧裏,大概就是鄭曙光現在有一種什麽療法可以再續一段時間,很費錢,相當於是花錢吊命了,還要用什麽外國買的藥,但也是治標不治本,醫生在問鄭其明的意見。

“我們救。”

鄭其明斬釘截鐵地說。

“明哥……要不……反正醫生說了,這個療法也不會最終治愈,不如……”

陳阿滿怯怯地說,然後就看見鄭其明擡眸,靜靜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雙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平靜之下湧著某種堅決。

“好,我們救。”

陳阿滿最後說,伸手牽住了鄭其明的手。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到邱茉莉來。如果老天願意多給邱茉莉哪怕兩個月的生命,陳阿滿覺得自己一定也是散盡家財去換也要心甘情願的。

鄭其明回家便開始把家裏所有的存折、現金、銀行卡翻出來,在本子上寫寫算算,精確計算著錢的數量。陳阿滿湊過去,一眼看到自己的那張彩禮錢的銀行卡也在其中,心中大驚。

糟糕。

鄭其明不會要動他那10萬塊的彩禮錢吧?早知道他就把那張銀行卡藏得更隱秘點就好了。

陳阿滿心驚肉跳地擡起眼,看向鄭其明,鄭其明的目光亦朝著自己。兩人四目相對,彼此不發一言。

鄭其明沒有詢問是否可以動用這裏的錢,陳阿滿亦沒有主動表明立場,就這麽僵持了幾秒,然後鄭其明張了張唇,忽然松懈般地笑了。

“你的,收好。”

他把銀行卡遞給陳阿滿,目光一直定在陳阿滿臉上。

“好。”

陳阿滿鬼使神差地接過來,咽了咽喉嚨,什麽都沒說。

“我去做飯。”

他逃一樣地躲進廚房。

鄭其明看著他在廚房中忙碌的背影,平靜了幾秒,又懊悔剛才自己一閃而過的想法。那筆錢是他給陳阿滿的彩禮,給了就是陳阿滿的了,要怎麽用都是妻子的自由。雖然家裏現在急用錢,但他也不能因此道德綁架陳阿滿。陳阿滿不想動這筆錢,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是兒媳婦,跟他這個親兒子比起來還是隔了一層的。

“想吃茭白燒肉了。”

鄭其明走到廚房說,又自顧自拿過茭白開始洗菜,一邊洗一邊說:“我剛才盤了下家裏的存款,一期治療的費用應該夠,不過還有大概一兩萬的缺口。小賣部還有一些零散的貨款沒收回來,我明天出去收賬。”

然後他又頓了頓,繼續道:“你別擔心。”

言下之意很明顯。

陳阿滿點著頭,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把那盤猛火爆炒的茭白燒肉端出了鍋。

鄭其明對這筆10萬塊錢的態度讓他總算是放下心來。

晚上鄭其明也心事重重的,到很晚都沒睡,坐在書桌前翻那個泛黃的賬本,看那些爛了很多年收不回來的陳年舊賬,一支接一支的抽煙,整間屋子都是濃重的煙味。

陳阿滿已經睡了一覺從夢中醒來,濃重的煙草味道讓他打了個噴嚏。

“弄醒你了?煙抽起來就忘了,我這就滅掉。”

鄭其明神色如常,卻是把煙頭往自己掌心裏按,艷紅的火星一下子就熄滅了,變成一片紅斑。

“明哥!”

陳阿滿眼尖,幾乎是立刻發現鄭其明在做什麽,從床上連滾帶爬地起來,鞋子都顧不上穿,跑到鄭其明面前,掰開他的手掌看。果然見他的右手手掌被煙燙的不成樣子。

“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陳阿滿心疼不已,紅著眼睛抱住他那只受傷的手掌,想要摸傷口又怕碰疼他,小心地吹掉煙灰,拿棉球幫他擦幹凈,再細細地塗上藥膏。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鄭其明垂著頭,像是在對陳阿滿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知道現在我做什麽都改變不了結果……但我不能不做……”

他啞著嗓音,把頭慢慢地靠在陳阿滿的胸膛上。

“讓我靠一會兒。”

鄭其明閉上眼睛。

陳阿滿摟著他,兩只胳膊緊箍著,像是松開一分都不能給足鄭其明安全感一樣,他覺得鄭其明貼在自己懷中的整副身體燙的嚇人。

“明哥,你發燒了?”

陳阿滿伸手覆上他的額頭,熱的像火,後背也在一陣陣的冒冷汗,鄭其明的衣服不知道什麽時候都濕透了。

“你得吃藥,我給你找藥。”

他就要松開鄭其明,鄭其明卻抱他抱得更緊。

“別走。”

“我不走,等你吃完藥了再繼續。”

陳阿滿說,伸手替鄭其明把一綹汗濕的碎發從眼前撥開,露出那雙很黑的眼睛。

鄭其明搖頭,又自嘲地笑了。

“發個燒而已。我還真想徹底燒一場,燒完就清醒了。”

無論陳阿滿怎麽勸說,鄭其明都拒不吃藥。

“那你去躺下休息。”

陳阿滿把他扶到床上躺好,又幫他脫衣服,只摸到他渾身的皮膚滾燙。

這怎麽行,至少得先降溫。

可是鄭其明不吃藥、不喝水、也不讓他拿毛巾擦身,就這麽直直地躺在床上,似乎打定了主意這麽幹燒一整夜。陳阿滿懂鄭其明,知道他行蹤那些痛苦像霜雪一樣冰冷,憋悶在胸腔裏,鄭其明想讓這些苦痛灼燒起來、蒸發出去,於是這些情緒就像燒著的雪花,隨著高熱的體溫一點點釋放。

陳阿滿想了想,安撫好鄭其明以後直接去了衛生間,接了滿澡盆的冷水,脫光衣服直接跳進去。此時已是秋天,入了夜氣溫低,凍得他在水裏直打哆嗦,牙齒打顫地泡了好一會兒才從水裏爬起來,拿毛巾把自己擦幹,衣服也不穿,直接朝床邊跑去。

然後掀開被子,用冰冷的皮膚貼在鄭其明的皮膚上。

“你身上好涼。”

鄭其明燒的精神恍惚,眼睛都沒力氣睜開,並不十分清楚具體情況。

“明哥,這樣靠著舒服嗎?”

陳阿滿低聲說,又把身體使勁往他懷裏鉆。

“嗯。”

於是陳阿滿伸長胳膊摟緊了他。兩人的身體蜷縮在一起,像臍帶相結的連體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等到被鄭其明的體溫暖熱以後,陳阿滿再掀開被子跳下床,去冷水裏面泡一會兒,弄完後再重新鉆進被子。

如此往覆多次終於生效,鄭其明呼吸也不像剛開始那樣粗重,漸漸睡著了。

陳阿滿這才松了口氣,又下床燒熱水、沖感冒沖劑喝,好不容易才去了身體的寒氣,再拽一床厚被子去沙發上躺著。

他很頑強地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感冒,這個家不能再多一個病人出來。

於是陳阿滿果然扛住了冷水的襲擊。

後半夜他基本沒怎麽睡著,跟鐘點工一樣隔一小時醒一次,每次醒來都要去看看鄭其明的狀況。鄭其明這次發燒感覺像是急火攻心,好在自己的“冰敷法”很有用,他後來睡安穩了。

鄭其明是在天光熹微的時候醒來的,摸了摸額頭發現居然退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見陳阿滿縮成一團裹躺在沙發上,衛生間的大澡盆裏盛滿冷水,桌面上還有感冒藥的包裝袋。

病中模糊的記憶忽然席卷上心頭。

赤著身子的陳阿滿一遍一遍地去衛生間泡冷水,再爬進被子貼住自己,為他降溫。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這是他最喜歡的納蘭性德的詩。

當年要不是為了就近照顧生病的父親,鄭其明就不會把那張省城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撕碎了。如今他只能在海桐這樣一座小小的城市,守著家裏的這攤生意,但他從未後悔過什麽。讀書,哪裏不能讀,在課堂上能讀、在小賣部裏也能讀。 文學一直以來是鄭其明得以抵禦風雪的避風港。

如今他有了第二個避風港了。

在這一刻鄭其明更加清醒過來,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另一個要照顧的小妻子。

他要照顧他一生一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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