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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滿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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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滿天星

屋內的光線滅了一小半。鄭其明便把燈泡的開關“啪”地一聲按上,那抹照在他臉上的頂光沒了,他臉上的神色又陷入了某種晦暗不明。

“我……我老家在烏青村,高中讀了一年就來海桐打工了。我打過很多份工,能吃苦,也很會照顧人……我……我沒有爸媽……”

陳阿滿開始講自己的故事,一邊說,一邊撕開一片紅豆面包塞進口中咀嚼,甜膩的紅豆盈滿唇齒,令他原本頹喪的心情,變得稍稍昂揚了一些。

作為一個極善撒謊的人,他很明白,最高級的謊言要伴隨著真實,方能令人信服。陳阿滿十幾歲便出來跑社會,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和面孔,早已習得一身巧言令色與油嘴滑舌的本事,見人三分笑,遞得春風話,就連走夜路碰見鬼,他陳阿滿也能把鬼攔住稱兄道弟,哭悼一遍挽聯上的哀詞。在李秋霞的事情沒發生之前,陳阿滿是一只隨風飄蕩的菜粉蝶,風吹到哪兒,他就到哪兒,哪裏有賴以謀生的大白菜葉子,他便湊過去,吸精食髓。

他天性自由,不愛停留,也從來沒想過,19歲的夏天,剛迷迷糊糊地踏入成人世界不久,自己居然要使出渾身解數,以謀求跟眼前這個男人,組成一個家。

“家”的概念陳阿滿幾乎沒有。漢字“家”拆分開來,搖搖欲墜的寶蓋頭下是一只豕,釋義為“豬”。對,他就是一頭塗滿糟糠的豬,在世間的爛泥中摸爬滾打。曾經是苦卻暢快,後來,只剩下了苦。

陳阿滿用力地想,也許眼前的男人就是上帝對他的某種垂憐,所以送來了唯一的、半年內可以籌來10萬塊的機會。

刀哥當時把錢借給他的時候,用那只被火燒過的布滿疤痕的右手,在他柔滑的臉上捏了一把,陳阿滿強忍著膈應,沒有立刻把臉撇過去,而是討好似地迎上來,餘光看見刀哥手指的長疤,像是一條醜陋的蜈蚣。

這蜈蚣,正在爬他的臉。

“阿滿啊,刀哥疼你,所以給你半年的期限還錢,夠寬泛了吧。”

“寬泛,寬泛,謝謝刀哥。”

陳阿滿眼睛彎起來滿臉含笑。

“害,萬一到時候湊不夠錢呢,也不是無路可走,你可以跟了我,再慢慢還賬。”

“哎喲刀哥,我這一把爛骨頭,哪配伺候您呢?您放心,半年內我肯定還,不勞您掛心。”

陳阿滿半彎著身子對刀哥點頭哈腰,眼睛亮亮的。

跟了刀哥,那就是跟了無數人。孫三刀這人酷愛搜羅美貌的年輕男孩陪他玩,玩夠了便分給弟兄,前一個被他玩壞的鄰村男孩只有十七歲,大出血後奄奄一息,擡到村口的河裏淹死了。

他當然不願意這樣,要不是走投無路他也絕不會開口。如今好歹給自己爭取來了半年的緩沖期。

他無論如何也要籌到這麽多錢才行。

如今,機會送上門來了,甚至是不那麽齟齬的機會。從征婚啟事上,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名叫鄭其明,很英俊,雖然從進門開始就陰沈著臉色,但眉宇間是一股平和的英氣,線條向下的薄唇,這樣的面相多為沈默隱忍,但額頭平直,是好人的面相。

這是陳阿滿在見到鄭其明之後,對他進行的面相學判斷。在極為理性的判斷之後,下一秒,他便不由自主地被這張臉的五官所吸引,進入到感性的外貌審判階段。

眉峰明顯的極黑的眉毛下是一雙端正的瑞鳳眼,看起來帶著某種漫不經心,卻又藏著一種洞察人心的聰達,像黑夜的獵豹,但又沒有那麽有攻擊性。 高直的鼻梁如一片鋒刃,他整張臉仿佛也是用玄鐵鑄就的鋒刃雕刻出來似的,棱角分明。

看著看著,陳阿滿不由得分了神。

眼前的男人用極小的弧度,微微挑眉:“怎麽,你看臉?”

“當然,誰不喜歡好看的。”

陳阿滿被拆穿,但也不以為意,而是定了定,轉過眼眸去看著男人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那你覺得我怎麽樣?好看嗎?”

他問,用的是一種大膽又赤誠的目光。

陳阿滿當然知道自己好看,由於頂著一張這樣的臉,再加上一個機靈活泛的腦子,生活中經常會得到一些無關痛癢的優待——但好歹,是優待,而沒有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除了最近,陳阿滿想,最近點兒真挺背的。

陳阿滿懷揣著一個“漂亮”的答案明知顧問,神色篤定。鄭其明看了他一眼,只說:“湊合,順眼。”

操。

這恐怕是陳阿滿出生以來聽到過的最低層面的外貌評價,他在心裏氣的咬牙切齒,面上卻依然維持著完美的笑眼盈盈,眼角以某種最完美的弧度揚起——這個弧度,陳阿滿對鏡子練習過很多次,直到怎樣做才能顯得更加乖巧惹人憐。

“行啊,過日子,順眼就行。”

鄭其明“嗯”了一聲,摸出一只打火機準備點煙,又看他一眼:“介意麽”

“不介意,你抽。”

陳阿滿笑著擡擡手,示意鄭其明繼續。但其實,煙味是在這個世界上他最討厭的味道。雖然極其討厭,但他可以忍耐。

鄭其明夾著煙吸了一口,兩片薄唇抿濕了一點濾嘴,煙霧騰起來裹住他的臉,又揚了揚手指,指尖落下兩點艷紅的火星。他對陳阿滿說:“來一支麽?”

“可以。”

陳阿滿接過煙,有樣學樣地用打火機點燃。他會抽煙,但抽的很少,每次抽都會被嗆到,還是個拙劣的新手。

在抽煙這件事情上,他蹩腳的演技很快被鄭其明識破,鄭其明伸手過去,從他手中奪走那支煙,摁滅在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裏。

“不會抽,你可以拒絕。”

“會,但抽的少。”

陳阿滿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句話是真話,也足以稍稍彌補他剛才的拙劣演技。

鄭其明手裏的煙還剩半截,沒有再抽,直接滅掉。屋內有著尚未完全散去的煙霧,氤氳著淡淡的煙草氣息。也許是煙味散開了,又被從門縫裏漏進來的雨水的氣息沖淡了,陳阿滿嗅了嗅,覺得鄭其明抽的煙的味道似乎有點特別,沒有那麽難聞。

他悄悄撇了一眼桌上的煙盒,藍色包裝印著星星暗紋,名字也很好聽,是一種花的名字,叫“滿天星”。

“別光沖著10萬塊錢彩禮的噱頭來。我家這情況特殊,醜話我提前說明。”

鄭其明看著他說,那眼神似乎能洞察人心。陳阿滿想,自己好像有點無所遁形——因為他確實如此,動機不純。

“不是這樣的,我……漂泊久了,我想有個家。”

陳阿滿囁嚅著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個征婚啟事我看了。要照顧老人是不是?我會照顧人,之前我爸得的偏癱,就是我在家裏給他把屎把尿擦身,連褥瘡都沒讓他長。我不怕臟,也不怕累。”

說這番話的時候,陳阿滿的眼神裏閃動著一種陷入回憶的真誠,似乎他真有個臥病不起的父親,而他是病床前的孝子。

“我是征婚找老婆,又不是面試病房護工。”

鄭其明擡眸,白了他一眼。那個白眼很生動,陳阿滿忍不住笑了,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頭皮,然後道:“我看你征婚啟事上強調的是照顧病人,還有孝順。照顧病人很麻煩的,就算彩禮錢高,很多人也不會為了這個裝的下去,要真正有愛心的人才能做到。我的話,照顧人的能力還可以,也有經驗,所以符合你的基本條件。”

“而且”,陳阿滿頓了頓,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想為自己再爭取一番:“你剛才也說了,看我的臉……還算順眼,那就是能看的下去,夫妻之間,這點也很重要。”

“夫妻”一詞講起來真是別扭,像含了一枚青橄欖。自己明明還是個細長豆芽菜模樣,說出“夫妻”兩個字的時候,陳阿滿覺得舌頭都是澀的,好不習慣。

“嗯。”

鄭其明不置可否,把煙灰缸推至一邊,開始講自己的情況:“我爸是骨癌,住市中心醫院,動不了。請的有護工,但不是全天,還需要一個家裏人看著,我要看店,忙不過來。”

“這個情況我能接受……如果咱們試著談談,覺得能談的話,後面我可以去照顧你爸。”

“我爸病著,脾氣差,人也精,別有用心的人逃不過他的法眼,畢竟是他要看我結婚,所以也要過他那關。”

鄭其明把食指指尖搭在煙灰缸的邊緣,說話的時候指尖微動,在玻璃上敲出有節奏的“叮”聲,帶著某種微妙的震懾,但語氣很平淡。

果然這10萬塊不好掙,陳阿滿暗想。一個木著臉的、分寸感很強的冰山男人,一個得骨癌的脾氣很怪的爹,要通過這兩個人的重重考驗,過關斬將,才能取得來之不易的勝利。

但陳阿滿目前別無選擇,這條路是他勢在必得的100%。

再說,他陳阿滿是誰,天生一張長會討人歡心的笑臉,在村裏的時候都很討長輩們的喜歡,來到海桐打零工以後,連偶然認識的廢品站的老陳,都稀罕他稀罕的不得了。只是上個月,沒兒沒女的老陳死了,死前還攥著陳阿滿的手,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阿滿……你陳伯打了一輩子光棍,現在連送葬的人都沒有……你能不能,送我最後一程……”

那一瞬間陳阿滿紅了眼眶,也正是因為這句話,他又幫襯著老陳的兄弟們操辦完了葬禮,以幹兒子的名義披麻戴孝充作“孝子”站在第一排,在墳前真情實感地拼命哭喪。廢品站臭氣熏天、異味濃厚,老陳死了,把鑰匙往他手裏一塞,這裏便成了他的家了。

想到這裏,陳阿滿有些艱難地動了動嘴唇,然後道:“只有一點,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要求都在征婚啟事上有寫,沒寫的,說明不重要。”

鄭其明說。

“我沒什麽穩定的工作,一直在打零工。最近的工作是,撿破爛……街角有個廢品收購站,你知道不?”

“知道,那人叫老陳。”

“他是我幹爸,上個月走了。他沒兒子,臨終的時候認了我,托我去扶靈。老陳不想讓他的廢品收購站沒了,死前把鑰匙交給了我,所以以後我會做這份工作。”

陳阿滿有些囁嚅地坦白著。他想,工作的事情不能撒謊,因為以後還要朝夕相處,必須說實話。而且,現下他沒有別的來錢的去處,也只能安心收破爛,好歹不至於朝不保夕,可以當成主業做。

“職業不分貴賤。”

鄭其明說了一句看似冠冕堂皇的話,陳阿滿不清楚他心底的真實所想。

關於“收破爛”的職業背景,本來是陳阿滿覺得一定會成為自己的“相親陳述”減分的部分,但他不知道的是,鄭其明其實是聽到這一段才開始動容的。

外面的雨變小了一些,鄭其明望著門外看了一會兒,沒有看向他,而是簡短地問:“雨小了,你走吧。”

“那我們……”

“基本條件符合,可以試試。”

“好……那我先回去了,過幾天再來。”

陳阿滿松了口氣,語氣裏都帶著點興奮。他穿著那雙踢踏作響的鞋走到門口,望了一眼外面的小了不少的雨,向鄭其明道別,又想起懷裏還揣著三個紅豆面包,剛才講話的時候自己吃了一個,還剩下連在一起的兩個,連忙拿出來,就要放在櫃臺上。

“這還給你。”

“不用。”

鄭其明低頭看賬本,眼皮擡都沒擡一下。

陳阿滿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又把面包揣好,塞進衣服裏面怕被雨淋到,軟軟的貼在自己溫熱的肚皮上。

他拉開那扇玻璃門,清新的挨著潮氣的雨水一下子湧進來,瞬間打濕臉頰。

“門口有傘,隨便拿。”

背後傳來了那個男人低沈的聲音。

“謝謝。”

陳阿滿回頭,對鄭其明笑笑,拿上一把黑色的傘撐開世間的風雨,轉身走進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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