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章 桃源行

關燈
第6章 桃源行

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唐·王維《桃源行》



張九齡考中進士的那一年,長安桃花開得盛,整條街上如雲似霧。

少年也正是早春般的年紀,文辭與容貌一樣清麗,得了秘書省校書郎的官職。由於出身寒微,又不擅逢迎,上司把許多繁重的謄寫活兒都扔給他,經常從早抄寫到晚不得休息。

這天,暮色已悄然降臨,張九齡還有兩卷書沒有謄寫完,昏暗的光線讓眼睛有些酸澀,他揉了揉眉心,準備起身掌一盞燈,突然聽外面傳來腳步聲。

只聽太監尖細的聲音在說:“您小心著這邊的臺階。”

宮女們似乎在領路。

張九齡剛將燈掌上,循聲朝外看去,只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女施施然走進來,她身後跟著太監、幾個宮女還有兩個脂粉氣很重的年輕男人。

“見了安樂公主,還不行禮?”太監尖聲提醒。

原來這少女就是大名鼎鼎的安樂公主,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女兒。朝野傳聞她不僅驕奢跋扈,而且男寵成群,行事荒誕放縱之極。張九齡心中皺眉,手中還執著燈盞,淡淡從容行禮:“臣秘書省校書郎張九齡,見過公主。”

燈下看美人,這話是一點兒也沒錯的。安樂公主一向覺得自己是美人,她見過的美男子也不算少了,但眼前這執燈的少年,卻與她以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他站在燭光中,分不清是燭光照亮了他,還是他站成了那燃燒的燈芯,周身都泛著溫暖的微光,氣質溫潤得仿佛春水能沁入人心。

“長得倒挺俊俏,擡起臉來,讓本公主看看。”安樂公主話音剛落,旁邊的太監就呵斥:“公主讓你擡起臉來!你聾了嗎?”

張九齡強壓住心中的火氣,緩緩擡起頭,與安樂公主直直對視。

“比起我新收的那幾個面首,似乎還要略勝一籌。”安樂公主盈盈輕笑,突然一個耳光打到身邊的男寵臉上!那個一身脂粉氣的少年被打得踉蹌跌倒,馬上又惶恐地捂著臉滾爬起來:“公主!公主息怒!”

“讓你們去找幾個男人,都是怎麽辦事的?盡找些醜的來敷衍本公主,以為本公主不知道嗎?你們怕自己會失寵,嗯?”

最後一句雖然是笑著問的,語氣卻極為陰寒。

那個被打的男寵惶恐地跪下磕頭謝罪,嘴裏說這“不敢”、“死罪”,眼角的餘光卻陰郁狠厲地盯著張九齡。

“帶走吧。”安樂公主似乎心情不錯,隨意一揮手,幾人頓時都亦步亦趨地跟上她。見張九齡沒有動,她奇怪地停住腳步,太監立刻尖聲呵斥:“你還不走?”

“臣是朝廷命官,不是公主的家仆。”張九齡努力克制自己,衣袖下的拳心握緊。

幾人都大驚失色,愕然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

“朝廷命官?”安樂公主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兒,無聲冷笑,“你是個幾品官?九品校書郎吧?連宰相也不敢這樣跟我說話。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們做臣子的不是我皇家的家仆,又是什麽?”

“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

四周突然寂靜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有點意思。”安樂公主似笑非笑,儀態萬方地走了過來,“你說得倒也有趣。”說話間,突然一腳踢向張九齡的膝蓋!

她穿著時下流行的“高墻履”,鞋頭方銳堅硬,加上她擅長習武騎射,又驕揚跋扈慣了,這一下踢得極狠,張九齡頓時踉蹌了一下,差點跪倒,膝蓋處的劇痛仿佛腿骨被生生踢碎,他卻一把用手強撐住地,冷汗一滴滴從臉上流下來。

見這外表溫和的年輕人脾氣如此之硬,旁邊的宮女和太監都變了臉色。

“但我不喜歡你說的話,這就是你的錯。你聽明白了嗎?”安樂公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張九齡咬牙不語。

“給他點教訓。”安樂公主的臉色變得難看。

旁邊的太監立刻尖聲應答:“是!”忙不疊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掌朝張九齡摑去!

疾風刮過臉頰,張九齡的耳邊嗡嗡作響,胸口幾乎有一口熱血要噴薄而出。他雖然出身寒微,但畢竟是書香世家,從未受此大辱,一瞬間只覺得生不如死。

——摑來的手卻突然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手擋住了。

只聽“嚓哢”一響,太監慘叫著滾倒在地,右手軟趴趴地垂下來,顯然是手腕斷了。

“他剛才說的話,我倒很喜歡。”一身明黃衣袍的青年從容踱步過來,隨手翻了翻桌案上的剛抄寫的紙張:“這筆字,也不錯。”

張九齡微微一顫,仿佛冰雪中抱炭,手幾乎撐不住地面。

這人是……

安樂公主的臉色更難看,冷笑:“太子殿下。”

“士可殺不可辱,校書郎官階雖低,也是進士出身,乃是天子門生。”太子說話毫不留情,“你們這樣侮辱朝臣,我大唐天下,日後可還有人可用?

“若是文士不願為朝廷盡心,武官不願為天下舍生忘死,大唐亡國,也不遠矣。”

安樂公主連連冷笑:“太子殿下教訓得是,呵,妹妹先行離去了。”

“走!”安樂公主帶著她的一幫人,恨恨地離開,臨走前還不忘狠狠踢了那倒黴的太監一腳,“不中用的狗東西!本公主拿了你的頭餵狗!”

等她一行離去,張九齡終於支持不住,狼狽摔倒在地上。

“多謝……殿下替臣解圍……”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張九齡很清楚剛才若是無人解圍,以安樂公主的行事,只怕自己唯一的反抗只能是一頭撞死在墻上,血濺當場而已。

膝蓋傳來的劇痛鉆心,但他還是盡力用手撐著自己想要站起來。

可惜連試了幾下,都沒能站起來。

太子皺眉看著他,終於俯下身來,卻沒有扶他起來的意思,而是直接撩起他的衣袍,將他的褲腿卷起。

“殿下不可——”

張九齡來不及阻止,衣袍已經被掀開,膝蓋處紅腫了一大塊,如同拳頭般高高鼓起。

“處理得不好,這條腿就會廢了。”太子面無表情地問,“你這裏有藥嗎?”

張九齡搖頭,稍微想要挪動右腿,便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去太醫署吧。”太子一手抄起張九齡的右臂,將他背了起來!

“殿下!”張九齡大驚失色。

太子顯然是不多廢話的人,徑自背著負傷的少年校書郎,大步走出秘書省。皇城的道路筆直,青年的脊背也是。

張九齡也沒有說話,只是眼中微熱。他孤身從千裏之外的故鄉來到長安,蜀道之難,人情冷暖,他都可以坦然處之。直到今日變故突發,那絕望中朝他伸出的援手、背起他的脊背,只怕是一生也無法報還了。

“我並不是在幫你,而是要用你。”快到太醫署時,太子冷冷回過頭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們這些士子,常說士為知己者死,那麽,現在你是否願意為我而死?”

青年側臉的棱角就如大理石般冷硬,連春夜薄霧也不能軟化分毫:“你那句‘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我記住了。當今世道,你這樣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

月明星稀,四周一片寂靜。

太子冷漠地微勾嘴角:“若是太醫署的醫師治好了你的腿,你欠我一條腿,這很公平吧?”

“不公平。”張九齡清清楚楚地說,“臣不欠殿下一條腿,臣欠殿下一條命。”

“很好。從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太子的眼裏漾起笑意,目光如同鋒利的玄鐵匕首,要楔入沈沈青史,“我命你將畢生的智慧與心力許給我大唐的江山,許給我天下黎民百姓。

“直到大唐盛世到來,永不相負。”

張九齡渾身微微一震。

宮闕萬間之上,萬家燈火之上,是一輪巨大的圓月。群山無言匍匐在遠方,沈沈的鐘聲從山巔古寺響起,仿佛在回蕩這句話。

盛世天下,永不相負。



許多年後,張九齡想,這,也許就是他一生沈浮於宦海的初衷了。

太子李重俊並非是韋皇後的親生兒子,所以在韋後把持朝政的時局中,太子的日子並不好過。

張九齡從同僚的議論中聽到一些消息,比如,安樂公主常對太子不敬,甚至私下稱呼太子為奴,再比如,宮內外都傳聞韋皇後想廢掉太子,改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

太子說過要用他,卻沒有將他調出秘書省。只是偶爾召他入東宮,談論吏治革新、朝中積弊。有一次,議及到武三思在朝中的荒唐作為,太子憤然拍案而起:“佞臣當道,後宮亂政,這天下當然要改!”

張九齡仰視著太子的面孔,也能感受到那烈焰般的雄心,不知為何,總有一絲不安在他心頭縈回。

仿佛盛夏時的一縷秋涼,讓他隱隱不安。

張九齡的直覺向來很準。但,也有些事情是他始料不及的。

陽春三月,禮部尚書盧雪川做壽,很多官員甚至皇族都去賀壽。秘書省少監也帶上了他們幾個校書郎前往,途經一大片桃林時,繁花盛放得一眼望不到盡頭,風中落英繽紛。

被眼前的美景驚艷,張九齡不禁放慢馬速,緩緩執綹而行。

不一會兒,同行的幾人便走遠了。少年回過神來,急忙策馬去追趕,突然,前方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那隊人馬似乎也急著去辦什麽事情,馬匹轉眼間就至跟前,張九齡躲閃不及,對方胯下的馬受了驚,前蹄擡起嘶鳴,差點將那領頭的人摔下馬去,好在對方及時拉緊了韁繩:“籲——”這才將驚馬控制住。

只聽幾個隨從大聲呵斥:“何方狂徒?禮部盧尚書在此!”

原來,這竟是今日的壽星盧雪川。

這種時候不在府裏迎接賓客,卻帶著人到外面來,顯然是有要緊事。盧雪川一身朱紅衣袍,氣宇軒昂,剛毅俊朗的面容上神色焦急,顯然並不願多做逗留:“罷了,剛去的人找到小姐了嗎?”

“沒有。”

“我們再去找找。”盧雪川皺眉朝左右示意,一行人急急策馬遠去。

張九齡也只有一拉韁繩,繼續往前方追趕同伴。可是他身下的馬匹受了驚嚇,帶著他在桃林裏繞了許久,直至他終於發現,自己似乎……迷路了。

萬一趕不上壽宴了怎麽辦?

平時張九齡做事一向守時且有分寸,今日耽溺於春日美景,竟然誤了事。他心中著急了一會兒,卻又安定下來。

——既然已經迷路了,再急也於事無補,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在溪邊勒馬停駐,讓汗濕鬃毛氣喘籲籲的馬兒飲水,他自己則翻身下了馬來,觀察日光與樹影,判斷方向。

溪水清涼沁心,少年掬了些水灑在臉上,凝視著溪水時只覺得哪裏不對——

水中倒影著的的影子,除了自己的臉孔,還有……

他愕然轉身,仰頭朝身後的桃樹上看去。

繁花盛開如雲霧的桃花樹上,竟藏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女,她身穿貴族的襦裙,戴著冪籬遮住了面孔,只能隱約看到靈秀的輪廓,樹上垂下的裙擺邊有春泥點點。

見少年看過來,她稚氣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我下不來了。”

若是平時遇人急難,張九齡自然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但面對這困在樹上的少女,他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幼承庭訓,恪守古禮,張九齡一向有君子風度,且不說碰觸到女子,就算是說話也會彬彬有禮站立在幾步開外。他環顧四周,正在想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到對方,突然只聽一聲驚呼,少女腳下一滑,從樹上落了下來!

“當心!”

張九齡沖上前去,情急之下伸臂去接墜樹的少女,突如其來的沖擊力讓他踉蹌後退幾步,差點摔倒,少女掩面的冪籬頓時滾落了下來。

清風落花中,少女惶然一擡頭。

所有的桃花仿佛都在這一刻墜下枝頭,落成她臉頰上一抹傾城的緋紅。所有的飛鳥仿佛在這一刻紮入碧波清澈的湖水,在她眸子裏驚起湖光山色的詩意。

落花黯淡,清風無味,她就是這世界全部的顏色。

四目相對,兩人都楞了。

這一眼,竟是一生。

待兩人站穩,張九齡立刻松開抱著少女的手,白玉面龐上滿是紅暈。

“對不起……”

“失禮了……”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目光只一相觸,便迅速分開,卻幾乎要碰觸到靈魂。

清溪映桃花,恍若前世相識,千裏遙望的冰雪與炭火烙印心頭,不曾言說的契闊倒映雙眸。

兩人傻傻地面對面站著,終於還是少女先開口:“我想摘一枝桃花,夠不著,我就爬上樹去,誰知道上樹容易下來難……”

大唐風氣開化,女子可以騎馬、上街、著男裝,對男女之防也不如前朝嚴格。看這少女的談吐舉止,顯然是受過良好的教養,卻也掩不住孩子氣的嬌憨和不谙世事。

張九齡竟不忍心讓她失望,問她:“你想摘哪一枝?”

少女指了指桃樹上開得最盛最艷的那一枝桃花,張九齡身材修長,略略踮腳便將桃花折了下來,遞給她。

“呀,”少女驚喜地接過桃花,展顏一笑,“多謝你!”天光雲影與溪流仿佛都因為這個笑容而明亮,光華流轉有情。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這是少年心頭盛開的第一朵花。

仿佛經受不住她笑容裏太過明亮的光芒似的,張九齡只覺得頭腦微微暈眩,心跳得厲害,竟不敢再看她,俯身將地上的冪籬撿起來,有些笨拙地拭了拭上面的灰塵,遞給她:“有些臟了,對不住。”

少女紅著臉接過冪籬,略微慌張地戴上,動作中,有件小東西從她腰間倏然滑落下來。

“你的東西掉了——”張九齡一楞,開口想要叫住她,可少女卻羞赧地轉過身,徑自匆匆離去,只扔下一句話,哪怕隔著輕紗也能看到她的臉龐紅如胭脂。

“我叫魚兒。”

看著雪白的身影匆匆跑開,在桃花林中越來越小,張九齡還怔在原地,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回過神來,低頭撿起地上的東西——

那竟是一枚木雕的墜子,系著細細的紅繩。

墜子雕工極為精美,朱紅色的紋理被巧妙地雕刻成了斜逸的桃花,而繁花間有一雙鯉魚正在游曳。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張九齡拿著那墜子,臉頰突然有些發燙。



從盧府回來之後,張九齡經常莫名地走神,有時還一個人微笑。

“張郎君?張郎君!”同僚在他面前擺了擺手,“筆掉到紙上了。”

“……”張九齡拿起筆正要寫字,對方滿臉黑線地把他面前的書抽走,“拜托,今日少監讓我們謄寫的是第五卷 ,你拿成第三卷了!”

秘書省的工作枯燥繁瑣,張九齡平日極為嚴謹細致,從無紕漏。這幾日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是不是不舒服?”對方關切地問。

“……”張九齡臉頰微紅,歉然地朝對方微笑了一下,“我重抄第五卷 ,你們先回去吧。”

其他幾人客氣了幾句就收拾著準備回家。其中有一個滿臉八卦地說:“我今日去交書稿,在皇城裏看到安樂公主了!”

“咦?”另一個頓時來了精神,湊過頭來,“怎麽樣?聽說這安樂公主可是長安第一美人!”

“這你就不懂了。”先說話的人笑嘻嘻地搖了搖手裏的折扇,“這長安城的美人,安樂公主只能排第三。”

後者顯然不如前者見的世面多,有點不服氣了:“那你倒說說,第一第二是誰?”

“沈魚落雁。”對方眼中放光地吐出四個字,見後者一臉茫然,慢條斯理又得意洋洋地解釋,“這‘落雁’是弘農楊氏的大小姐楊鳴雁,‘沈魚’是範陽盧氏的千金盧瑜兒!”

張九齡手中的筆突然微微一頓。

“盧瑜兒剛及笄,就出落得清水芙蓉一般。為了這條美人魚,提親的王孫公子踏破了門檻啊!”

“聽女眷們說,那日盧尚書做壽,盧小姐回來晚了,裙角沾著泥,卻帶回了一枝新折的桃花,逗得盧尚書開懷大笑。”

“聽說這盧家還歷代出圍棋聖手?家風淵源如此,盧小姐又天真聰穎,難怪天下男兒趨之若鶩……”

“可不是?”

……

魚兒……她竟是盧尚書的千金,五姓女兒。在桃林偶遇後,他反覆回想當日的情形,已經隱隱猜到她的身份,終於在這一日,多日來的猜測被證實。

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與太原王氏,是大唐最尊貴的七大郡望家族,被稱為“五姓七家”,雖有科舉從寒門取士,但門閥之見仍然深入人心,越是高貴的門第,越講究當戶對的嫁娶。宰相薛元超位極人臣,仍嘆息人生有三大遺憾,其中之一便是未能娶到五姓女兒為妻。

門第阻隔,猶如天塹。

後面他們的議論聲張九齡已經聽不進去了,先前那懵懂的期待,融化成了溫柔苦澀百般滋味。再看到手中那塊木雕,絲絲桃花纏繞,千千心結難解。

這一日,張九齡將書稿抄錯了多遍,廢棄的紙卷扔在身後,到終於抄完時漫漫長夜竟已過去,天色破曉。

他實在困倦得睜不開眼睛,便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夢中,仿佛看到一尾魚兒在清溪裏游動,他想要伸手去捉,卻無論怎樣都碰捉不到,眼看那尾魚游遠,他沿著溪水追逐,追了很長很長的路,卻最終迷失在繁花盛開的濃霧中。

“張郎君,張郎君!”

直到被清早到來的同僚叫醒,張九齡眸子迷茫,還一時分不清夢與現實,待看到自己空空的雙手,才知夢裏那濃濃的失望,終究是留在了心頭。

也不知道是夜裏衣衫單薄睡著了涼,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張九齡病倒了,一連幾天高熱,時而昏睡時而清醒。

太子來探望他,盯著好友迅速憔悴消瘦下去的臉龐,忍不住皺眉。

“怎麽病了?”

張九齡勉強撐坐起來,虛弱地咳嗽了幾聲,微笑搖頭:“勞殿下掛心了,只是風寒……”卻聽太子冷冷打斷他的話:“是不是那日去盧府祝壽,發生了什麽事情?”

少年微微一怔。

“聽說那日回來之後,你就不對勁。”太子李重俊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那種威嚴的逼視,帶著壓迫感,帶著沈沈的關懷,“那天發生了什麽?你遇到了什麽人?”

對著自己唯一的朋友,張九齡終於無法再用微笑隱瞞,他的心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太子。蒼白修長的手指扣在錦被上,他艱難地啟齒,終於將那日見到盧瑜兒的情形說了出來。

室內一時安靜。

直到張九齡以為太子不會再開口時,卻聽到對方一聲笑聲。

太子一向冷峻威嚴,自從相識以來張九齡從未見他笑過,此刻眼睛裏竟有難得的笑意:“聽說那位小姐天真貌美、知書識禮,倒是不錯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既然喜歡盧家女兒,我去替你做這個媒如何?”

張九齡驀然擡起頭來。

“這個面子,盧雪川應該還是會給我這個太子吧。”李重俊整整衣襟,站起來,“我說過要用你,但一直沒有想好如何用。如今正好,盧家在朝中有幾朝幾代的威望,聯姻倒是天作之合。”

等太子消息的那幾天,是張九齡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天。他一會兒覺得事情頗有希望,一會兒又覺得險阻重重……自從遇到盧瑜兒,心境就沒有一刻平靜,每時每刻都是煎熬。他自幼性子清淡,從來沒有如此患得患失過。等到第七日的清晨,下起了小雨,有東宮的侍從前來傳信,說太子召見他。

張九齡只匆忙穿了件青衫,隨跟隨侍從趕到東宮。一路上策馬而行,雨絲清涼溫柔,密密如織,他的心也跳得厲害,這次,當真能得償所願嗎?

太子似乎在東宮裏等候他多時了,見到他到來,伸手為他撣掉肩頭的雨絲,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這一刻對張九齡來說,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

他喉嚨中有些幹澀,不敢開口,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從太子的神色中已經可以預料到什麽,但心中那一縷希望的火光還是不肯熄滅,那一絲幸福的僥幸仍然不肯死心。

只聽太子嘆息了一聲:“對不起。”

仿佛被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張九齡的心瞬間沈到了谷底,他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在耳邊飄渺得仿佛不屬於自己:“盧尚書不肯答應,也在意料之中。”

“倒不是盧雪川那邊。”李重俊搖搖頭,“他這個人性格豁達,並不拘泥於門第,我當初也是深知他的性子,才覺得此事大有可能。我到盧府提起這件事,把你的詩文帶給他看,盧雪川看過之後,對你的詩辭讚不絕口,說才華橫溢,將來必成大器。”

之前很多王孫公子前去盧府提親,都被回絕,盧雪川並不是個沒有眼光的人,也從不輕易稱讚年輕人。

“那為何……”張九齡愕然,又茫然不解。

“是盧小姐說,她年紀尚幼,還不想嫁人。”太子頓了頓,終於說出了原委。

風雨聲仿佛重錘敲在張九齡心上。這一瞬間,他的眸子裏風急雨驟,玉碎宮傾,美得驚心動魄。

她,不喜歡自己?

——那當初為何要送自己那枚桃花鯉魚的木雕?

所有的場景在眼前回放,原來當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墜子,而不是要送給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傾慕的暗示。原來這麽多天以來,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癡戀而已……張九齡心中酸澀,連舌根也發苦,勉強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不願被太子看見自己此刻的虛弱和狼狽,匆匆行了一禮,便轉身朝門外走去。

“子壽!”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雙全的女子豈止他盧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棄,我將自家的堂妹許配於你!”

“多謝殿下美意。”張九齡搖頭,胸口陣陣作痛,“我如今暫時無心嫁娶。”

太子的劍眉沾染了清冷的雨絲,眼神覆雜。

“你對事太過較真,容易傷了自己。強求不來的事,大可以看淡些。”他松開了握著張九齡手臂的手,似乎還要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只目光沈沈地叮囑:“多保重。”

張九齡點頭,腳步虛浮地走了出去。

他沈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沒有留意到太子沈默的眼神中醞釀的風暴,也沒有聽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義。

如果他知道,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太子,他一定會回過頭去。哪怕是看最後一眼。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那些最傷痛慘烈的訣別,往往也沒有道別。



聽到那個消息時,張九齡正在抄寫書稿。

幾個同僚又害怕又興奮地說著剛剛宮外血流成河的政變。張九齡突然間就聽到了“太子被誅”幾個字,他手中的筆倏然落了下來,一大滴墨濺到慘白的宣紙上。

“太子怎麽了?”他以為自己只是幻聽,微微錯愕茫然地擡起眸子。

“今日午時,太子率羽林軍殺了武三思、武崇訓,並從肅章門沖進宮城想要誅殺韋後,被阻攔在玄武門外,兵變不成,已經被殺了!”

這句話清晰得如同冷風攜著刀子在耳邊割過,張九齡呆坐了許久沒有動。旁人接下來說了些什麽,他一句也沒有聽清,只覺得整個人像浮在雲端,隨時會墜到深淵裏去。

……

“他說的話,我倒很喜歡。這筆字,也不錯。”

“佞臣當道,後宮亂政,這天下當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將畢生的智慧與心力許給我大唐的江山,許給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來,永不相負。”

永不相負……

張九齡茫然四顧,像是要確定什麽,又像要逃避什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一瞬間,他只覺得胸口被壓了重物,呼吸間都牽著一塊塊利刃,鈍痛成傷。突然,一口血毫無預兆地噴了出來,濺在抄寫得整整齊齊的書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卻掩不住滾燙的淚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誅殺一事,很快過去了。宮廷變故總是會被人們津津樂道地議論,然後淡忘,宮殿上的血跡也會被迅速地洗凈。只是大明宮上的天空,夕陽的顏色格外慘烈,像是無論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殘痕。

就在這一年,盧瑜兒嫁人了。對方是清河崔氏的兒郎,與她門當戶對。

聽到這個消息的張九齡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與她同在長安,卻已相隔千裏,跋山涉水也再無法相見,宮闕萬間也無法再點亮一盞燈。這一晚,張九齡徹夜睜著眼睛,仿佛看到她穿著華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頭仍有痛楚,卻也略略寬慰——至少,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吧。

只是,這個選擇終究不是他。

少年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眼角艱澀,卻流不出淚水,皎潔的滿月鋪滿他的身體,他躺著沒有動,生命中所有的愛情,就在這一晚清冷的月光中燃燒殆盡。

自君之出矣,不覆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從他寫下這首《賦得自君之出矣》,他心中有一輪月亮,永遠的缺了。

而當初答應李重俊的諾言,張九齡卻並沒有忘。

大唐的盛世天下,永不相負。哪怕那個人不在了,他在天上,也是能看到的。

宮中的事情一件件地發生,令人應接不暇。短短一年時間,武三思被殺,武氏一族被迅速摧枯拉朽,土崩瓦解;隨後中宗李顯被毒殺,試圖把持朝政的韋後和安樂公主也被殺,睿宗李旦即位。不過兩年光景,李旦將帝位傳給了太子李隆基。

景雲元年,李隆基登基,時年二十七歲。

看著龍椅上意氣風發的年輕天子時,張九齡突然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當初的李重俊……是血緣相通的容貌?是相似的年齡與神態?還是同樣的銳氣?突然有種直覺,在他胸臆間激蕩。

盛世,在眼前青年的掌中,也許終會到來。



這並不是一條坦途。無論是天下,還是某個人的仕途。

張九齡的文辭在朝野的名聲越來越大,賞識他的人也越來越多,連宰相也稱他“後出詞人之冠也”,但他性情耿直,常常直言進諫,幾次觸怒龍顏,也曾數度被彈劾。從左拾遺到中書舍人,他幾經沈浮,又幾度罷官歸鄉。

直到開元十九年,他再次回京。

恰逢新羅使者來到長安,進獻了許多珠寶奇珍,其中有一張白龍皮,寒冬臘月放置在大殿內,一室溫暖如春。新羅國使臣表面上恭恭敬敬地獻寶,卻掩不住眼底的得色:“只怕連大唐,也沒有這樣的寶貝吧?”

中原群臣都沒有見過這樣神奇的東西,一時間竟面面相覷,無人作答。

在一片沈默中,集賢院學士張九齡從容出列,淡淡說:“何足為奇?我大唐有遠勝於此的珍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張九齡對身邊的人吩咐幾句。

不一會兒,只見侍衛們擡著一筐炭上來了,張九齡隨手拿起其中一塊:“這便是我大唐的珍寶。”

新羅使者頓時笑了:“恕我眼拙,這好像就是塊……木炭?”

群臣都露出尷尬的神色,連龍椅上的天子臉色也不好看。

“正是木炭。”張九齡神色不變,“大唐九州十二道,家家戶戶都用的木炭,令百姓不會挨凍過冬。我大唐不將珍寶蓄積在皇宮中供一人享用,而恤養民生,藏富於民。黎民百姓衣食飽暖、安居樂業。

“白龍皮只能暖一室一殿,這塊木炭,卻能暖天下。

“奇珍異寶不過玩物而已,何足道哉?民心,才是天下至寶。”

這一刻,陽光如同瀑布般灑進大殿,也許是光線太過明亮,張九齡修長的身形,寧靜如水的神色,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新羅使臣捧著滿手金銀珠寶,突然竟有幾分自慚形穢。

天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踱步而下,指著張九齡笑問使臣:“你們進獻的珠寶玉石,可比得上朕朝中美玉?”

君子如玉,國士無雙。

這次朝會之後,李隆基給張九齡下了“借紫”的旨意。

唐朝時官員服飾顏色有嚴格規定,七品官員穿淺綠色,六品穿深綠色,五品穿淺緋色,四品穿深緋色,三品以上官員才能穿紫色。品級若是沒有達到,天子特許穿紫色,稱為“借紫”。

可第二日上朝,張九齡仍然穿著他的緋色朝服。

等百官退朝之後,李隆基特命他留下,神色不悅地問:“朕賜你借紫,為什麽不穿?”

“朝堂有法度,陛下不該法外施恩,故臣不敢領受。”

“你啊你,這麽多年了,還是這個脾氣!”李隆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也有些動容。

朝堂上風風雨雨,這些年沈沈浮浮,張九齡也不再是當初的青澀少年,他的神色愈加沈靜下來,像是經過冬天的湖水,已懂得嚴寒的味道,沈默的力量。他在河南興修水利,在桂州推行改革減輕民賦,溫潤的外表下是雷厲風行的手腕。

李隆基最初聽說他詩文清絕,只當他是個才子;後來見了面發現他長得好看,說話卻很不中聽,是個風骨直臣;再後來,才發現他知政決斷,還有宰相之才。

天子緩步走近,仔細凝視著他的朝臣,目光許久沒有移開,張九齡也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不同尋常的視線,微微詫異地一擡頭。

“陛下?”

“沒什麽,朕看看你。”天子眼中含笑:“朕還是覺得,你穿紫色好看。”

開元二十一年,張九齡授中書侍郎;開元二十二年,官拜中書令,授同平章事,成為了大唐帝國的宰相。

盛唐華章譜寫到了最恢宏的音階,當初的諾言,終未相負。

處理繁重的朝務到深夜時,張九齡偶爾會擱筆望向窗外的孤月,當年的知己與摯友,可會在九天之上,看到如今的天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心中的那一輪明月缺憾難圓,卻願萬家明月相守團圓。

下級官員傍晚遞來的文卷與議事,常常第二日清晨就有宰相的批閱。因為勤勉,也因為清正,張九齡在百官中深得人心,但,也有人與他不大合拍。

——黃門侍郎李林甫。

煙花三月,李隆基突然想要乘著春光明媚下揚州巡游。張九齡不讚成:“如今正是春耕之時,陛下巡游,沿途農田的春耕必然受擾。”

天子的興致被澆了一瓢冷水,難免有些失望。這時,李林甫滿臉笑容,試探著進言:“聖上巡游,是鼓舞民心的大事,天子駕臨之地必然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況且,哪怕真的令少數州郡春耕有所延遲,陛下還可以減免那些地方的賦稅作為補償,百姓哪有不拍手稱頌的?”

龍榻上的李隆基眼前一亮,多看了其貌不揚的李林甫幾眼。

張九齡突然站起來,朝李隆基行了一個莊重的大禮:“陛下,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是國本大事,關系沿途州郡百姓一年的收成。中原是大唐的糧倉,如今河南興修水利,隴右與河西軍中也需要糧食。陛下豈能因為一時的興起,置農時於不顧?天子出行可等時機,農時卻不等人。即便陛下減免賦稅,又如何能彌補百姓誤耕的損失,如何能彌補大唐國庫的空虛?”

宰相長身玉立,一身清拔之氣,眸子如同玉壺盛冰,讓昏昏欲睡的帝王一個激靈。

李隆基額頭冒汗,尷尬地連連擺手:“罷了,罷了。朕只是隨口一說,愛卿不必當真。”

直到議事結束,兩人起身離去,從始至終,張九齡都沒有看李林甫一眼。

出行雖然不了了之,但李林甫卻在聖上面前漸漸有了得寵的意思。

夏日來臨之時,李隆基召張九齡進宮商議,提出想立李林甫為副相。

聽到這個建議時,張九齡沈默了片刻,清晰地說:“臣反對。”

李隆基有些不高興:“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愛卿為何一直容不下哥奴?”(註: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

張九齡端然坐在榻上,神色清寧如水:“諸葛武侯曾說,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傾頹也。陛下不可不以史為鑒。”

天子面上終於掛不住,臉色難看地站了起來,在殿內踱來踱去:“那朝中百官,除了愛卿一個賢臣,都是小人了?”

“臣不敢。”張九齡神色不變,“尚書左丞嚴挺之為官清廉,處事果斷;兵部侍郎盧湛才思敏捷,年少有為;刑部尚書周胤秉公執法,不畏強權。這些都是朝廷中的賢臣,可以委以重任。”

接連被毫不留情地頂撞,李隆基的神色冷如冰:“朝中的事只有你說了算,朕說了就不算了?”言罷竟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雖然觸怒了龍顏,被扔在殿中坐了一個時辰,張九齡並沒有讓步的意思。身為朝廷重臣,他也不是全無破綻——

他的身體一直不大好。

文武官員都拿著笏板騎馬上朝,李隆基憐惜張九齡體弱,命朝廷特意設置了“笏囊”為他掛在馬背上,可見聖寵之隆。盡管如此,他也不能久坐或長途騎馬。與天子鬧得不愉快之後,也許是因為朝務繁重,也許是因為心中郁結,張九齡病了,一連幾日不能來上朝。成堆的案牘堆滿中書省議事堂,百官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李林甫還是老樣子,該幹什麽幹什麽。心腹朝臣蕭炅卻坐不住了:“現在正是您表現的好時機,為何不趁機接手各項朝務,既可以替陛下分憂,又可以趁機架空丞相手中的權力?”

李林甫悠然呷了一口茶,卻不回答蕭炅的問題,只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認為張九齡是真病,還是假病?”

“這……”蕭炅倒是楞了一下,答不上來。

朝中官員生病是門學問,真病的少,假病的多,更多的人是心病。什麽時候病,病輕病重都有講究,浸淫官場多年的蕭炅自然深谙此道。但事情涉及到張九齡,他一時便有些拿捏不準。

“你連他是真病還是假病都不知道,談什麽為聖上分憂?”李林甫好整以暇地站起來,“他性子孤高倔強,這些天來食少事煩,案牘勞形,憂思焚心,不病倒才是奇怪,呵。

“別人會裝病,張九齡不會。

“君臣多年,陛下對他的情分也深。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如他,這個時候太過熱情,反倒讓陛下厭惡。這為官之事,常常是急不如緩,搶不如看——旁觀者才最能洞悉時局。我已經占得了先機,此時急什麽?”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皇上命心腹宦官高力士親自帶禦醫前往探望張九齡。

立李林甫為相的事,也暫且擱置不提了。



“丞相,我帶了消暑的水果,”這天,蟬聲吵鬧,只聽一個興沖沖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您快來嘗嘗!”

張九齡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擱下手中的筆,擡起頭來。

他病了幾日,能下床時便強撐著來中書省了,但精神仍不見好,稍微看案卷久一些便會頭暈。

只見一個少年快步走進來,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滿是汗水,懷裏抱著一筐新鮮水嫩的桃子——來者是新進的翰林院學士徐景谙,也是上屆殿試的狀元。張九齡欣賞他的文辭和直率的性格,便讓他在中書省行走。

不拘小節的徐景谙挑出一個長相最佳的桃子,用懷裏的絲絹仔細擦過,遞給張九齡,興高采烈地說:“丞相,這種桃子又名‘嘉果’,花瓣淺黃,花萼緋紅,二十年才結一次果,我們故鄉傳說吃了它可以令人心情舒暢,忘卻煩惱憂愁。”

嘉果?《山海經》中似乎也記載過這種忘憂果。

張九齡微笑搖搖頭,他自然不相信桃子能令人忘憂,但少年的熱情卻也不好拂卻,於是他接過桃子,嘗了一口。

桃汁清甜,帶著山野特有的馥郁,卻又不比別的果實甜膩,入喉有一股清涼沁脾。

食欲不振的張九齡,竟也有了些胃口,將一只桃子吃完了。

不多時,門外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像是有人在唱歌。

誰在中書省外撫琴高歌?

張九齡心中生出幾分好奇,信步走出門去。門外卻並非皇城熟悉的景色,他困惑地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覺竟步入了一片幽深的桃林。

溪水潺潺動聽,路上沒有其他人,一陣清風吹起,張九齡擡頭,怔了一下。

滿地落英在風中重回枝頭,凝聚成花。

錯愕地望著那奇跡般的美景,在他指尖,時光仿佛在無聲流轉縈回,在他腳下,溪水清澈無聲地映出熟悉而陌生的一張面孔——

落花重開,人再少年。

溪水中倒映的,春柳般清雅的少年,是弱冠之年的他。

張九齡心跳加速,望著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想了起來,那是他與魚兒初次相遇的那片桃林!

即使成為了大唐帝國的宰相,張九齡仍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這片桃林……這麽多年來,他心中始終不曾放下,當初,一切當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還是那時她也有苦衷?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他是否能——再問她一次?

年少時喜歡下結論,總覺得自己已經知曉了一切,總覺得自尊與驕傲比任何東西都重要。許多年後才發現,真正重要的,只是那個人、那段情本身。

幾乎是急切地往桃源深處走去,花海的盡頭,卻是一座熟悉的宮殿。張九齡疾步走入殿中,這一刻,熱淚從他眼中湧了出來。

他看到了當年的太子李重俊。

這是他當初沒能說出口的道別,也是他內心最深的遺憾。李重俊卻仿佛看不到他,只是對屏風後的人在說話:“你當真要如此?”

屏風後隱約可見的人影點了點頭。

誰在屏風後面?

當初他和太子說話時,東宮內竟然還有第三人?張九齡微微驚詫地繞了過去,穿過那重寬大的屏風,突然,他看到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人影!

——是魚兒。她端坐在屏風後面,微彎的頸脖纖細雪白,綽約的身形若隱若現。

“可他心裏有別人了。你就算嫁給他,也未必就能如願。”太子嘆息了一聲。

張九齡如遭雷擊,太子在說什麽?他心裏怎麽會有別人?

少女垂眸的側影就像花朵的剪影,美而易碎,卻帶著不願零落成泥的倔強:“就算他要向別人家的小姐提親,就算那盧小姐根本不喜歡他,我也不相信命運,我要親耳聽到他回答——他願不願意娶我!”

張九齡心中大震,低頭看自己手中的木雕,桃花清艷,花下一對活靈活現的鯉魚。

鯉魚,鯉魚……

“若是你不嫌棄,我將自家的堂妹許配於你!”

當日李重俊的話在耳邊響起。張九齡突然間幾乎站立不穩。

桃花鯉魚木雕……鯉魚……盧瑜兒……李虞兒……

錯了,錯了。

張九齡跌跌撞撞地後退,一切都錯了。

當日盧雪川做壽,多位親王與郡王前往道賀,許多細節在這一刻隨水漂流而至,如同河底的鵝卵石般清晰,仿佛歲月的長河從來不曾隱藏什麽,也不曾帶走什麽,只是人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被無情的命運所捉弄。

他把他的魚兒弄錯了……

她根本不姓盧,而姓李,是大唐的郡主。

“若是你不嫌棄,我將自家的堂妹,大唐的郡主許配於你!”

“多謝殿下美意。我如今暫時無心嫁娶。”

當日不假思索的回答,在心中回響,字字戳心戮骨……這一切的錯誤,一切悲劇的起源,竟都是他自己。

一行委屈的淚水從李虞兒眼中滾落下來。她笑起來眼眸那麽明亮動人,笑窩清甜如蜜,他從未見過比她更適合笑的女孩。

此刻,他卻讓她哭得如此傷心失望。

“魚兒——”張九齡不顧一切地朝她奔過去,他要告訴她,他願意娶她,一直一直以來他都願意娶她!

他願意用所有的一切,用全部的餘生,來換取她聽到這句話。只要趕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可以抵擋時光的洪流,讓一切悔恨重來……

四周突然傳來巨大的碎裂聲,屏風傾斜,宮殿坍塌,像銅鏡破裂成萬千碎片,黑暗瞬間吞噬了李虞兒,張九齡想要拉住她,卻拉不住,所有人都墜入深淵……

他呼喚她的名字,她卻聽不見,像是在最深的噩夢中,一切悲劇反覆重演,一切淚水在眼眶中苦澀掙紮卻終不肯落下。

在履冰抱炭的絕望中,張九齡終於知道了這是哪裏——

這是他心中的桃源。

這是他回不去的桃源,這是他逃不開的夢魘,這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執子之手的諾言。

“丞相,丞相?”徐景谙著急地跟在身後喊。

自從吃了那個桃子,張九齡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喃喃自語著什麽朝門外跑去,怎麽叫也不應。

好容易終於停住腳步了,他追得氣喘籲籲,連叫了幾聲“丞相”,對方的眼神都空空的,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一般。恰好幾個官員朝這邊走過來,其中有一個是黃門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平時便是機靈應變出了名的,徐景谙連忙焦急朝他使眼色,示意這邊情況不對。

李林甫快步走過來,觀察著張九齡的神色:“丞相可是在找什麽東西?”

張九齡楞了一下。

找東西?他是在找東西,可是找不回來了……

他失去她了。

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顫動了幾次卻再喚不出那個名字,一滴淚猝然從眼角滑落,滾燙,冰涼,像是一刀刀殘忍淩遲的傷口裏無情滲漏的傷懷與絕望。張九齡踉踉蹌蹌轉過身,身子一晃,突然跌倒在地,那塊桃花鯉魚墜子從懷中滑落,掉在青石上,摔成了兩半。

同時碎成粉齏的,還有他的心。

“丞相!”旁邊的官員一聲驚呼,李林甫眼疾手快上前,將張九齡接住:“快,去叫太醫來!”

“丞相只是憂思過度,心中郁結而致血不歸經,才會突然暈厥,並無大礙,我這裏開幾帖方子,早晚服下即可……”

聞訊匆匆趕來的太醫把過脈之後,趕緊提筆撰寫藥方。

“你們跟太醫去拿藥。”李林甫吩咐隨行的官員。幾人不敢耽擱,立刻前去。

中書省政事堂安靜下來,正午的陽光酥松地照在床榻上——這是供官員午間小憩的軟榻,張九齡雙眸緊閉,頭顱微仰,玉枕之上的臉孔蒼白毫無血色,鬢角仍有些許未幹的淚痕,顯得淒惶無助,平素的剛硬孤傲在睡夢中全然不見。

李林甫彎下腰,手慢慢落在張九齡的頸脖上,那動作帶了恨意,仿佛只要指間用力,就能像捏死蟲蟻一般,將那白皙的頸脖掐斷。

良久,他似笑非笑收回手,攏袖站立:“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站在同樣的高度;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取而代之。”

曾經,有很多人看不起沒有進士出身的李林甫,他們羞辱他、嘲諷他、落井下石。但是李林甫並不恨他們。

李林甫是強者,所以他並不在意弱者的眼光。

那些張牙舞爪、冷嘲熱諷的人,根本不是輕視,他們只是嫉妒。真正的輕視是什麽?真正的輕視是像張九齡那樣,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雲在天上,泥漿就算濺得再高,高到墻上,雲也不會低頭看一眼。

那種潔白,太刺目了;那種孤高,太傷人了。

李林甫發誓,他要從炙手可熱的權力中獲得他想要的一切,奪走他所恨的對手擁有的一切。包括——

原本屬於他的尊嚴。



自從張九齡病倒,多日不能上朝,聖上開始越發倚重李林甫。

開元二十二年五月,李林甫拜副相,在首相張九齡病養期間,暫代朝中大小事務。

蟬鳴陣陣,陰涼的庭院裏,李林甫心情很好地把玩著手中的一只嘉果:“這桃的味道如何?”

“甜的。”旁邊的人抱著琵琶,饒有興味地探過頭來。

“甜嗎?”李林甫緩緩捏緊那只嘉果,手中用力,鮮紅的桃汁頓時洶湧流了出來,就像汩汩的血液。

呵,士人向往著桃源,而世間何曾有過真正的桃源?

失去的就已永遠失去,那片刻美好的虛幻,不過是深淵之上的濃霧而已。你若不舍,就會陷落。

抹不掉眼淚,如何能看清前方?放不下過去,就會失去更多。在同一個傷口上反覆地疼痛,在同一個人身上耗盡所有的溫柔,為同一種信念付出全部的血汗,這種情感在他看來太愚蠢了。

心軟、情感、牽絆……這些東西,就是對手的致命弱點,他只要將這些東西牢牢拽在手中,就可以令對手萬劫不覆。

“誰能想到,是琴音擊中了張九齡內心最脆弱的命門?”李林甫轉過身來,“果然,無論意志多麽強大的人,都有死穴。”

他突然恭敬地朝向那青年,深深作了一揖:“多謝先生,助我登上相位。”

被他奉為上賓的青年衣襟散亂,遠遠就能聞到一身酒氣,淡青色的胡茬襯顯得下巴雪白冷峻,說話的神情卻像孩子一般,讓人分不清他是無辜單純,還是狂妄:“哦,未聞小姐送了我琵琶,我很喜歡這件禮物。宰相的位置,天下的權勢,也不過是一件小小的禮物而已。”

說話的人,竟是聞名天下的樂師李八郎。

“這只是個開始。更多的好戲,很快就要登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