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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亡羊補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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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亡羊補牢

引子

唐開元二十四年。

“今日盟約一定,邊境至少有十年安寧吧。”吐蕃將軍乞力徐放聲大笑,眼裏突然帶了幾份深意,“其實你們漢人很像一種動物,羊。”

這話聽起來多少有點挑釁的意思,旁邊的士兵都大怒拔出刀劍。

河西唐軍主帥崔希逸卻淡淡一擡手,制止了他們:“何止我們大唐子民,吐蕃百姓也是。戰事一起,烽火硝煙化為豺狼,盡毀家園,百姓們不都是待宰的羔羊麽?”

他的話語雖淡,卻如同春雨滲入大地和人心。

“話雖如此,可是之前唐軍殺了我兵將無數,我吐蕃將士豈能甘心?”

“我們漢人有句話叫‘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如今議和,正是時機。”大唐將軍揚眉而笑,隨即舉杯。

歃血的酒碗碰在一起!

這一聲清越的撞擊,滌蕩開邊關數十年烽火的濁音。



“待我長發及腰,將軍給我加薪可好?”一位少年深情地仰天長嘯。

“等你長發及腰,羊頭就烤焦了。”

“阿嚏!胡椒放太多了!”

“阿嚏——!”

在此起彼伏的打噴嚏聲中,烤羊肉的香味也飄了出來。這裏是軍中的夥夫營,是個人人喜歡但沒有人願意來的地方。想當初少年們意氣風發來從軍,也曾想象過自己馳騁沙場的英姿,結果幾年下來,連刀劍也沒拿過,只抱著一只鐵鍋一把勺子,學燒一手好菜,待到長發及腰還不能加薪,實在是一件沮喪的事情。

更沮喪的是,之前蒸、煮、煎、炒樣樣拿手的外號廚神的夥夫長退役了,新來的夥夫長不會做菜,不會燒湯,也不會烤肉……什麽都不會你來做什麽夥夫長啊?可是這個夥夫長就是淡定,來了這麽多天,除了沈默地燒菜,把自己和別人都吃吐了,然後接著燒,只把自己吃吐了……最後半夜冒著嚴寒上廁所次數太多以致感染風寒發燒,仍然沒有半句廢話。聽說他本來是精銳營的校尉,聽說因為回鄉探親耽擱了歸期,才被將軍發配到夥夫營來的。

——沒錯,他就是那位正直靠譜,但不幸與不靠譜的將軍一路同行終於回到了隴右軍營然後才發現終點才是人生新起點的葉鏗然。

此刻,葉夥夫長正沈默地劈柴,蒼白的臉上表情冷漠,被汗水打濕的衣衫裹緊在身上,但脊背仍然筆直。客觀地說,他劈柴還是很在行的,三個月時間,把夥夫營裏三年需要的柴火都劈好了。

“葉校尉,柴火夠啦。”士兵們只覺得疹得慌。

葉夥夫長點點頭,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我來做飯。”

“不用!”士兵們異口同聲地說。

夥夫營的少年們雖然平時人心散了點,但在有些問題上還是很齊心的,比如如何對待新夥夫長下廚這件事,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頭可斷,血可流,葉夥夫長做的飯不能吃!



夜深人靜,四周只有飄雪的聲音。

忙碌了一天的少年們都鉆進了被窩,四周安靜得可以,但總有一種什麽事情要發生的感覺。

“聽說最近又要打仗了。”說話的是白天那個叫著“長發及腰要加薪”少年,他叫崔修笛,人長得白皙清瘦如書生,這種氣質在長安或洛陽那些歌舞升平的城市是很受妹子們歡迎的,但在軍營裏就各種被嫌棄,以至於被扔到了夥夫營來。

“打仗又怎麽樣?反正不關我們的事!”另一個人不耐煩地回答。這位大廚是個胖子,名字卻叫壽……其實眾人每次面對一個大胖子喊“瘦”的心情和面對一只羊肉火鍋喊青菜的感覺差不多,總有一點熱淚盈眶的違和感。

“說的沒錯,我們這些人把飯菜做好就行了,打仗的事,操那麽多心沒用。”

“可不能這麽說!別看精銳營那些人一臉高冷,要是沒有我們做飯,他們一樣餓得腿軟!別說殺敵了,走幾步路都要扶墻呢!”聲音宏亮、話語豪爽的少年叫尉遲焰,身材也長得高大威猛,但是動作協調性很成問題,讓踏左腳他踏右腳,新兵訓練的時候永遠是隊列裏讓教官抓狂的一個,但是他煮湯很好喝,而且也不會拿錯勺子,於是被扔到了夥夫營來發揮特長。

“可是……”這次說話的少年長了一張女孩子似的臉,他叫北雁,性格軟弱靦腆,因為把湯煮糊已經哭過三次鼻子了,“我昨天看見,葉校尉走路也扶墻呢。”

臥談進行到這裏,大家突然安靜了一下,因為所有人都看見,葉夥夫長扶著墻走進來了。

“……”

“葉校尉,你還在拉肚子?”崔修笛從被窩裏探出頭來問。

“嗯。”葉鏗然答。

“你的風寒好像又加重了,沒事吧?”

“嗯。”

這位從精銳營到夥夫營來的新頭兒,非常脫離群眾,有時候一整天說的話不超過十個字。有一天性格活潑的崔修笛認真地問:“葉校尉,我有個小小的心願,你能跟我說話超過十個字嗎?”

葉鏗然沈默了一會兒:“這句話有沒有十個字?”

崔修笛扳著指頭數了數:“九個字,還差一個。”

“……”葉鏗然沈默了很久:“我這句話有沒有十個字?”

好吧,剛好十個字。

崔修笛不死心地繼續問:“葉校尉,我還有個小小小心願,你能笑一下嗎?”

這次,葉鏗然沈默了更久,然後——

沒有然後了。

葉鏗然一如既往地沒有參加臥談,徑自走到自己的床鋪睡下,只是不時從喉嚨裏逸出壓抑的咳嗽聲。

“葉校尉,你咳得很厲害,要不要去找軍醫看看?”還是活潑外向的崔修笛最先伸著脖子問。

“不必。”葉鏗然答。

“葉校尉,這裏有包甘草,是我離家時我娘給我的,說風寒咳嗽很靈的。”北雁從枕頭下面摸出包東西,忐忑地遞過去。

“不必。”

“明早我去煮一大鍋鴨梨湯!”尉遲焰的大嗓門響了起來,“風寒要吃什麽藥?食療就行!”

大壽不耐煩地說:“吵什麽吵。”說話間把一床棉被扔了過去!他的床鋪離葉鏗然最近,不等葉鏗然說話,他語調刻薄地嗤笑:“葉校尉您就別逞強了,我聽到您老人家牙齒打顫了,風寒就老老實實捂出汗,等著退熱!您也別‘不必’,胖子我肥肉多不用蓋那麽厚。”

這次葉鏗然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從他的床鋪裏傳來仍然冷冷的聲音:“多謝。”

雪仍然在下,崔修笛將雙手枕在後腦上,饒有興味地問:“葉校尉,聽說你曾經獨闖敵軍大營,火燒三軍糧草,把當時的情形給我們講講唄!”

葉鏗然答:“燒完就回來了。”

眾人頓時都倒了一片!崔修笛循循善誘:“那麽多敵軍,你沖殺在千軍萬馬裏,是不是特別有成就感?”

“沒有。”

“你力戰突圍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自己特英雄、特來勁?”

“沒有。”

“戰場是什麽樣子的?快給我們說說!當兵五年了,我還沒上過戰場!”

葉鏗然沒有回答他們。眾人卻更來勁了,七嘴八舌地議論戰場是什麽樣子,大唐邊疆戰事不斷,自從三年前河西唐軍與吐蕃定立的“白狗之盟”被撕毀之後,河西與隴右千裏沃土,一直都在戰火的騷亂中。大家談論得興致正高,只有北雁不說話。崔修笛好奇地探過頭:“小雁你怎麽不說話?”

“我……”北雁怯生生地說:“我離開家準備出發時,我娘哭得可傷心了,她抹著眼淚說沒有戰功不要緊,只求我能平安回去。”

這一刻,少年們談論戰場的興致突然被什麽東西攪沒了,像是燒紅的烙鐵遇到了一瓢冷水。

“幾年前邊境著實安靜了好一段時間,那時好多兄弟都回故鄉去了,聽說吐蕃那邊牲畜遍野,其實……不打仗也挺好嘛。”崔修笛把腦袋縮進被窩裏。

“仗總是要打的!現在冬天,吐蕃人沒有食物就來搶我們的,不打怎麽行?”尉遲焰粗著嗓門兒豪氣地說,“大唐國富兵強,把他們打到怕,原本也沒什麽!”

曾經唐軍與吐蕃殺白狗歃血盟誓不再開戰,但河西唐軍突發奇襲,從涼州南下,直打到青海湖,占領吐蕃國土兩千多裏,幾乎將吐蕃軍精銳絞殺殆盡,盟約被撕毀,從此邊境戰火再起。

“傷人一千,自損八百。”難得的沈默中,只聽葉鏗然冷淡地說:“我每次出征都有一個願望,但是從未實現過。”

“什麽願望?”幾個人同時問。

“我的兄弟都能活著回來。”

寒冷的冬夜雪落無聲,黑暗中仿佛有只溫柔酸楚的手在揉搓心臟,少年們都覺得這晚的風雪與往常有些不同。



第二天清晨,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羊圈經久失修,已經不太牢固,昨夜風雪又大,把羊圈刮壞了,於是羊跑得一只不剩。

負責看管羊圈的是膽子最小的北雁,他看到空空的羊圈時,頓時嚇得哭了出來。羊是軍營裏主要的肉源,原本前些年也有少量幾頭豬,但快送屠宰的時候跑了——從那之後,將軍說豬太聰明,特立獨行有思想,還是羊溫順好盲從餵養。雖然將軍對豬的評價讓很多人都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但只要寒冬裏有香噴噴的肉吃,大家也不太介意多被侮辱幾次。

令人欣慰的是,這些羊被將軍大人表揚之後很爭氣,不負眾望地越長越肥。

現在,羊全沒了。這意味著,整個冬天將士們就只能吃蔬菜蘿蔔過冬。

上頭來巡查的軍官發現了事故,勃然大怒。

“是誰看管羊圈?”軍官怒吼。

“是……是我。”北雁嚇得手腳同時發抖,聲音也像剛從冰窖裏撈出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吐蕃人屢次騷擾邊境,戰事連綿不絕,將士們浴血奮戰,吃不飽還怎麽殺敵致勝?”軍官怒不可遏,“大將軍一向治軍嚴明,你竟敢出這樣的紕漏!帶下去杖責八十!”

軍棍不比普通的杖責,五十軍棍有時就是可以打死人。就算不死,也至少要褪一層皮。杖責八十,基本上就是把人往死裏打了。

“不……”北雁也知道八十軍棍意味著什麽,瑟縮著往後退,“不!”

行刑的士兵們正要將北雁抓起來,這時,一個人攔在北雁身前——是葉鏗然。

風雪之中,葉鏗然一身青衣筆直如槍,淡淡將瘦小的少年護到身後,面無表情地說:“我來領。”

當初北雁剛入伍的時候,夥夫營眾人都熱情地說要罩他。崔修笛歡快地捏著北雁膽怯漲紅的小臉說:“嘿嘿,你這麽膽小,幸好看管的是羊圈,如果是豬圈,說不定會被豬們欺負呢!”

“嘖,我看就你在欺負北雁。”語調刻薄的大壽悠悠來了一句。

“……你說誰是豬?”

“我可沒說,您老別對號入座。”

當初的歡笑打鬧聲仿佛仍在耳畔,而今沈悶驚心的棍棒聲,卻是讓所有人都悚然屏住呼吸。

葉鏗然的脊背蒼白如大理石,上面布滿刀傷劍痕,那是夥夫營的少年們不熟悉的,屬於戰場的傷痕。

軍棍打下來時,葉鏗然的肌肉雖然吃痛繃緊,人卻紋絲不動,除了汗水從額發上滴落下來的聲音,和鮮血從後背滑過滴落在雪地的聲音,沒有一絲呻吟逸出來。

八十軍棍打完,夥夫營眾人都沖過來扶葉鏗然,北雁哭得稀裏嘩啦,臉蛋更像女孩子了。

葉鏗然推開他們,自己支撐著站穩,虛弱而清晰地對行刑的軍官說:“丟羊的事情到此為止。就算將軍問起,你們也能有交代了。”

他不願被人攙扶,獨自朝營帳走去。可是,縱然他平時體魄再強,但是這些天感染風寒發熱,加上背後的重傷雪上加霜,沒走幾步突然腳下一晃,倒在雪地裏。



葉鏗然醒來時,雪還沒有停。

軍醫擔憂地看著他,搖頭嘆氣:“你醒了?風寒這麽重,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看?發熱咳嗽再持續幾天,就會傷到肺部留下病根了!還有背後的傷——沒人說過病人不能受刑的嗎?”

“……”葉鏗然吃力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身在軍醫的營帳中。

“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人擡著一個病人到我這裏來!夥夫營那些混吃等死的家夥,竟然有這麽齊心的時候啊,他們揪著我的胡子威脅,要是治不好你,就把我的胡子全部拔下來當柴燒。”軍醫似乎心有餘悸地摸著自己的白胡子,“據說葉夥夫長菜燒得太難吃,不受待見,看來傳言也有錯的時候啊……”

葉鏗然這個人性子冷,話語少,但不知為何在一群男人中間,所有人都願意信賴他。

“唉唉,為了我的這把老胡子,接下來三天你就留在我這裏,不要回夥夫營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葉鏗然留在軍醫身邊治病,雖然他剛能下床就想出營帳走動,但軍醫毫不客氣地斷了他的念頭,告訴他發熱不能見風,否則,如果真的讓風寒成為肺病,不僅他自己的命保不住,還會傳染給軍營裏的其他人。

無奈之下,葉鏗然只有整天躺在床上休息,身體雖然好些了,但卻也無聊得很。

好在夥夫營的兄弟輪流來探望他,北雁自然不用說,尉遲焰也一天幾次給他端補湯來,外向開朗、能說會道的崔修笛和總愛擡杠的大壽給他講一些趣事,大多是他們茶餘飯後的笑談,還有一些關於戰事的消息,據說吐蕃人又在騷擾邊境,冬天水草枯萎,又有部落發生瘟疫,敵人只能靠掠奪獲取食物。

除了大事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消息,那些丟失的羊竟然找到了。

事情說起來好笑,大壽挑水回來的半路上,遇到這群羊——估計當初它們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也就是羊圈壞了,它們好奇出去溜達溜達,然後迷路了。

冬天到處只有枯草,它們餓了幾天,比之前被圈養時瘦了許多。

羊群失而覆得,軍營裏一片普大喜奔。沒有烤羊頭、羊肉面的冬天怎麽能算冬天?這些羊瘦是瘦了點兒,但羊肉仍然是香噴噴的。

可夥夫營裏卻一片罵聲——

“葉校尉,你那八十軍棍挨得真冤枉!”尉遲焰大著嗓門兒說,“如果我們早點找到,你也不用受這活罪!”

“算了,我沒事。”葉鏗然淡淡說。

將軍治軍極嚴,對將士犯錯從無寬貸。就算羊找到了,羊圈破損沒有及時修理,也會被罰。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葉鏗然心裏莫名閃過一絲不安的直覺。

究竟是什麽,他一時也無法理清頭緒。

這天半夜,睡夢中的葉鏗然突然聽到房間裏傳來嘈雜的聲音,似乎是很多人的吵嚷聲,還有腳步聲。

他皺眉起了床來,一推開門,只見外面大堂裏,士兵們臉色發青,許多人呻吟不斷,還有人靠在墻邊口吐白沫……軍醫正滿頭大汗地為他們診治,葉鏗然心頭一悸,快步走到軍醫面前:“出什麽事了?”

“軍中許多士兵突然生病,懷疑是瘟疫!”軍醫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現在病因還未查清……”

事發突然,軍醫人手不夠,葉鏗然立刻著手幫忙安置士兵。可是來就診的士兵越來越多,病情也越來越嚴重,聽他們帶來的消息,其他幾位軍醫那裏也人滿為患!

之前毫無征兆,軍中為何會突然爆發如此嚴重的瘟疫?

葉鏗然頭腦中有個念頭突然清晰……他猛地按住一個患病的士兵的肩膀:“你們今天是不是吃了羊肉?”

“是……是啊。”士兵有點愕然,痛苦地呻吟著說,“喝了羊肉湯。”

“你去檢查羊肉有沒有問題?”葉鏗然提高聲音朝軍醫喝道,“在查清楚之前,剩下的湯羹不要讓任何人再喝!”

軍醫查驗的結果,證明葉鏗然的推斷是對的。

那些失而覆得的羊的確沾染了瘟疫!

當時大壽將羊找回來時,只發現羊瘦了許多,毛色也不如之前,只以為是冬天寒冷凍餓,羊沒有東西吃才會萎靡不振,壓根兒沒有想到那些羊已經染了病。當天他們做了羊肉湯,軍營裏吃過湯的將士數千人……盡染疫病。

天空一片沈甸甸的鉛灰色,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鄯州城上方。

為了避免疫情擴散,軍醫不得不將患病的士兵隔離開來,本來葉鏗然不該留在軍醫那裏的,但他留了下來,不眠不休幫助安置生病的士兵。

軍醫擔憂地勸他:“你自己的風寒還沒有痊愈,最好出去休息,否則也容易染上疫病。”他只冷冷答了句:“不必。”

如此巨大的變故,他無法置身事外。

疫病的蔓延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恐懼的蔓延,軍中人心已有動搖,若是士兵們無法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再有人趁機傳播謠言,後果不堪設想。

葉鏗然品級雖不高,但平時在軍中一向有威望,他和染病的士兵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忙碌的葉鏗然並沒有看到,在黑暗的角落裏中,軍醫趁著左右無人,顫抖著手迅速地往煎藥的大鍋裏撒進了一包什麽東西。

這晚的風雪格外緊,葉鏗然睡得不安穩。天明時他被一陣議論聲驚醒。

士兵們都在交頭接耳。

“什麽事?”

“夥夫營的十四人,都被將軍處死了。”

葉鏗然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他霍然站起,猛地抓住一個士兵:“你們說什麽?夥夫營怎麽了?”

“全……全被將軍處死了啊。”被他抓住的士兵嚇了一跳,“這次的瘟疫弄得全軍上下怨聲載道,夥夫營本來就嚴重瀆職;又聽說羊突然染上瘟疫是有人暗中做手腳,夥夫營裏有奸細,就全被處死了,明天一早就要行刑啦。葉校尉,幸好你這幾天都在軍醫這裏,避開了嫌疑,否則說不定連你也……”

士兵後面的話葉鏗然根本沒有管,因為他的人已經沖了出去。



“葉校尉?”

正在將軍營帳裏議事的將領們都是一楞,愕然註視著破門而入的青年。

只見年輕人的臉色蒼白,眼睛黑漆漆的像雪地裏兩塊即將燃盡的炭,隱約迸出幾星暗紅的憤怒。

將軍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一拳猝不及防打在他臉上,將他打得踉蹌後退幾步。

“你幹什麽?”將軍大怒正要還手,卻見葉鏗然的氣色不大對勁,在他遲疑的片刻,瞬間另一邊臉又挨了一拳!

左右將士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這時才反應過來,上前拼命將人拉住:“葉校尉!”

葉鏗然的拳頭仍然握得死緊,身子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後背被冷汗浸濕了一片。明明打人的是他,但那蒼白得可怕的臉色,倒讓將士們擔心隨時會倒下的人也是他。

“你下令殺夥夫營十四人?”葉鏗然死死盯著將軍。

到此時,面面相覷的眾人才明白將軍那兩拳為什麽挨——

葉校尉為人雖冷,心底卻滾燙。將軍下令處死夥夫營十四人,這件事超出了他的底線。

旁邊的將領連忙說:“最近戰局緊張,軍中瘟疫暴發得奇怪,夥夫營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也就是說,你們根本還沒有查清真相!”葉鏗然憤怒地一把揮開對方想要阻攔他的手,驟然提高聲音,“十數條人命,豈能兒戲?”

“軍中令行禁止,更非兒戲。如若不是你那幾日在軍醫處,有不在場的證明,”裴將軍踱步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你,也必須死。”

一股森然寒意沁入骨髓,身心皆涼,葉鏗然怒極反笑:“我的命在這裏,你要拿去,隨時可以。可無論軍情如何緊急,也絕沒有濫殺無辜的道理!如何能不查清案情……”

“查清案情?呵。”裴將軍毫不留情地打斷他,臉上仍然有懶散的笑意,但眼底深黑得可怕。

營帳裏噤若寒蟬,士兵們都感到寒意從脊背慢慢游走到頭顱。裴將軍這個人,平時嘻嘻哈哈沒有一點兒將軍的樣子,但總有一些時候,他的笑意本身,就是軍令如山;他的眼底一片血色寒潭,伏屍百萬。

有膽小的將士已經開始雙腿發抖。

“我上萬士兵盡染瘟疫,軍心大亂,幾近嘩變!我若不給三軍將士一個交代,如何能平息眾怒,安定軍心?查清案情?——十天?還是半個月?到時軍中人人自危人心不穩,敵軍趁機偷襲,兵臨城下,一舉攻破鄯州城,葉校尉,你一人的性命可能抵我邊關城池萬千人命?”

這幾句話聲音並非特別高,卻如同大呂洪鐘敲擊在將士們心上,讓所有人都是一震。

葉鏗然怔怔地與裴將軍對視,眼底的憤怒漸漸變為悲哀無奈。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這一刻,葉鏗然眼前驀然浮現出少年們的臉龐,他想起崔修笛活潑大笑“待我長發及腰,將軍給我加薪可好”,想起尉遲焰大著嗓門兒說“戰場是什麽樣子的?快給我們說說!當兵五年了,我還沒上過戰場!”想起北雁怯生生地紅著眼圈“我離開家準備出發時,我娘哭得可傷心了,她抹著眼淚說沒有戰功不要緊,只求我能平安回去。”……一幕幕如電閃過眼前,化為無情利刃刺進胸膛,突然間,葉鏗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無力地彎下腰來。

裴將軍負手俯視著他,沒有動。於是,將士們都站在原地,沒有人敢動。

良久,葉鏗然按住胸口緩緩站直身體,血色眼底竟有淚光:“你說的也許沒錯,但我說服不了自己。也許那被殺戮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幾個人的熱血與勇氣,也許那被犧牲掉的,只是少數人應得的公正……可是,羊圈壞了可以補,城墻破了可以修,但人心若是冷了,要怎樣修補?”

落雪無聲,四周一片寂靜。

“無論我試圖用多少理由來說服自己——殺戮無辜者換取的勝利,我永遠無法認同。”

說完這句話,他努力支撐著自己挺直脊背,轉身走出營帳。這時,身後傳來裴將軍清晰的聲音,讓他身形驟然一僵。

“你不需要認同,只需要服從。”



葉鏗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營帳的。他的手足冰冷,比身體更冷的是心口,那裏有什麽東西凝固成堅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他腦中反覆回響著那句冷酷的“你不需要認同,只需要服從”,突然,一蓬積雪從樹枝上掉落下來,猝然砸中他的頭頂。

雪水融化流進頸脖,葉鏗然凍得打了一個寒噤,驀然間有個念頭突然從模糊到清晰,從清晰到沸騰……這一刻,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冒險而危險的決定。

夜色降臨,關押犯人的營房突然傳來一陣窸窣聲。

夥夫營眾人都被繩索捆著,原本已經昏昏欲睡,聽到聲音,膽小警惕的北雁最先清醒過來:“葉……葉校尉?”

“噓。”葉鏗然壓了壓唇,示意他們不要出聲。

“你要救我們出去?”崔修笛眼神一亮。眾人原本已經絕望灰暗的臉上都浮現出一絲希望……雖然這希望中夾雜了更多的恐懼。

“算了吧葉校尉,你救不了我們的,”大壽涼薄地說,“且不說軍中守衛嚴密,就算你拼死救了我們,可我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朝廷追查逃兵到我們的原籍,我們的家人父母都要獲罪,到時株連三族,還不如現在就死。”

營房內的氣氛一時間冷如冰凍。

“我沒有打算救你們,”葉鏗然蹲下身來,目光漆黑如溪底石,“只是來問你們一句話,你們——想不想在死之前做一件事?”

“死之前……還能做什麽事?”

“上戰場。”

所有人都楞了——上戰場?

“你們從軍這麽多年,有沒有想過上戰場?”葉鏗然的聲音雖冷,卻有種力量讓人心沸騰起來,“同樣是死,死在這裏,不如死在戰場上。”

四周驟然寂靜。剎那間,一個個無法抑制的念頭,讓那些潛藏在心底最深的獸性與血性的熱流,突破了麻木懦弱的外殼,在死亡即將逼近的冬夜,尖銳刺破胸膛——

他們當然想過!雖然長年累月與鍋碗瓢盆為伍,被忽視、被遺忘,根本沒有真正拿過刀槍,也從來沒有人正眼看他們,沒有人把他們當做真正的士兵,但每次見到大軍凱旋,他們一樣有熱血;見到兄弟的屍體,他們一樣有熱淚,都在無人理會處罷了……而夢裏,少年們的夢裏,也曾有鐵馬冰河入夢來!

哪怕只能殺敵一人,哪怕馬革裹屍血染黃沙,也想真正上一次戰場!

“如果你們願意,今夜就隨我夜襲吐蕃大營。”葉鏗然的側臉如刀砍斧鑿般冷漠,“這一去,必然……”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有去無回。”

“我們願意隨你去!”

“葉校尉,我們跟你去!”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一刻,平時拿著鍋碗瓢盆稀稀拉拉的夥夫營,有了一種比精銳營更齊心的力量。

“好!”葉鏗然提高聲音,“諸位,我們從西門出城,趁此風雪夜直搗吐蕃大營!”



雪下得更急。

西邊城門悄然打開,一行十幾騎雪夜出城。

少年們縱馬在黑暗中奔赴向敵營和自己的命運,卻未曾想過,一切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他們剛出城十裏,便聽到一陣馬蹄聲從雪夜中傳來,葉鏗然勒馬遠眺,神色突然變了——

是吐蕃軍!

敵軍竟在雪夜突襲而至——如今城中上萬士兵盡染瘟疫,敵人可知道這個消息?此刻正值深夜,城中將士多在沈睡,若非葉鏗然率輕騎出城十裏,根本不會發現敵情。

“北雁,你回城通報將軍!”葉鏗然沈聲下令,將一把貼身的匕首扔給北雁,“持此信物,可縱馬入城直抵將軍大帳!其他人,隨我迎敵!”

夜色中無法判斷敵軍數量,但憑馬蹄聲推測人數絕不在少。吐蕃人的夜襲出其不意,似乎也沒想到城外十裏竟有唐軍,一時間不知虛實。

葉鏗然的隊伍只有十幾人,但他們心存死志,悍勇拼殺以一當十,也讓吐蕃軍不敢輕視。廝殺聲被風雪聲淹沒,一切短兵相接仿佛都在寂靜中進行,鮮血滴落在雪地裏,也很快被新的雪花覆蓋無蹤。

夥夫營雖然勇猛,但畢竟沒有作戰經驗;而且敵軍數量遠遠多於他們,很快便落了下風。

“尉遲焰——!”葉鏗然驀然回頭,只見尉遲焰高大如塔的身體突然被幾桿長槍同時貫穿,少年染血的手還死死拿著大刀,嘴角卻帶了一絲笑容,“葉……葉校尉……你回去告訴他們……這次,我的動作……終於協調了……”

氣絕的屍體從馬背上栽倒下來,葉鏗然大吼一聲沖上去,鮮血越流越多,連雪花也來不及覆蓋了,逝者的屍首被風雪半掩,不瞑目的雙眼似乎還在看著這一場慘烈的戰鬥。

吐蕃軍一面應付他們,一面分撥隊伍朝鄯州城繼續進發。

黑暗中,一把大刀突然從背後偷襲向葉鏗然,吐蕃軍也知道擒賊擒王,只要殺了葉鏗然,剩下的人不過是烏合之眾——

刀鋒刺入了血肉,發出一聲悚然悶響。

葉鏗然難以置信地側頭,只見大壽擋在他身後,臉上還是那副涼薄的神情:“您老人家死在這裏,我們一個也逃不掉,所以甭客氣,哈……”嘆出這口氣,他的身影便滾落下去,融入黑暗的雪地裏。

葉鏗然雙目盡赤,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敵人,只知道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血戰中他身受重傷,獨自執槍環顧四周,才發現……偌大的戰場,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淒厲的風雪聲中,他揚起銀槍,用盡最後的氣力森然說:“來吧。”

漫天雪舞盡被血染,葉鏗然奮力拼殺,眼前刺目的血霧漸漸濃成黑色,終於……那黑暗淹沒了一切。

風雪肆虐如刀,一瓢冰冷刺骨的雪水倒在頭上,將葉鏗然潑醒。

他眼前先是模糊一片,隨即許多人影朦朧晃動,視線慢慢變得清晰時,他看到了吐蕃將領的臉。

吃力地動了動,葉鏗然這才發現自己被捆綁在馬背上,手腳都無法動彈——

自己……被俘虜了?

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雖然有勝利者的得意,卻也有幾分敬重,旁邊懂得漢語的軍師說:“乞力將軍愛才,他命我們留下你的性命。只要你肯歸降,高官厚祿任你開口。”

乞力將軍?當年與河西唐軍訂立“白狗之盟”的乞力徐不是早就戰死在青海湖了嗎?從未聽說過吐蕃還有其他的乞力將軍……

見葉鏗然發怔,軍師只以為他在掙紮猶豫,便志得意滿地繼續游說:“聽說你和裴大將軍不太和睦,你被貶到夥夫營去,你們還在眾人面前起了爭執?呵呵,你們漢人有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你何必委屈自己?要審時度勢,就該知道唐軍必敗。”

“你不信?”吐蕃軍師指著不遠處的城門,“你看!”

葉鏗然朝南望去,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冷卻!

城門開了!

吐蕃正軍隊像潮水一樣湧入城中,仿佛大片黑壓壓的死亡的陰影,湧入了鄯州城。

——城門……怎麽會打開的?

“你一定在想,就算你的同伴沒有來得及回城通知裴將軍,夜間守城的將士也會拼死阻止我們攻上城墻吧?可如今不需要雲梯,也不需要弓弩,我們就能長驅直入!”軍師的聲音突然一寒,“我還聽說,最近鄯州城中士兵盡染瘟疫,又如何能抵擋能我吐蕃虎狼之師?”

見葉鏗然神色大變,吐蕃軍師縱聲大笑:“有個很熟悉你們的人告訴我,唐軍中能人輩出,裴將軍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威震三軍,自然是天下名將;而葉校尉驍勇無敵,深得人心,也是個非常難以應付的對手。只是你有一個極大的弱點——你把自己的後背交給兄弟,從不設防。”

“那個人……是北雁?”

葉鏗然咬牙一字一字地問,但這已經不是一個問句。

風雪迷住了雙眼,葉鏗然突然發現,吐蕃人知道了他們的所有事情,他和裴將軍起爭執的事情,鄯州城瘟疫的事情……

當日將軍的聲音仍在耳畔……將軍說:“你不需要認同,只需要服從。”那時自己拂袖而去,而如今——

有什麽東西在胸膛裏奔湧,難以抑制,葉鏗然唇齒一動,一大口血驟然噴了出來!

吐蕃將領得意地看著他,高高舉起馬鞭,用吐蕃語大聲說:“進城!”

葉鏗然被捆在馬背上,耳畔刮過帶著血腥味的冷風,身子隨著馬匹的行進而上下搖晃,血絲隨著壓抑的咳嗽聲不斷從嘴角流出來。

他對所有的人冷淡,是因為他不敢——他不敢和他們有太多的感情羈絆,以至於每一次面對陌生的墳冢與熟悉的名字時痛徹肝膽。死去的人太多了,鮮血像巨大的石頭壓在他心上,所以他笑不出來。

但他們一直在對他笑,夥夫營的少年們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生死,他們沒有受過徹骨之痛、透心之寒、寂滅之悲,才有那樣從內到外的光明柔軟,才有那樣的……溫柔。

他曾經真的愛上了這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地方,他願意信任他們每一個。

——哪怕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性命。

可是將軍說得沒錯,戰場上,還有遠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萬千人的城池。

鄯州城中,吐蕃軍長驅直入。

終於,葉鏗然遠遠看到了北雁。

對方也看到他了,少年的眼裏閃爍著他不熟悉的光芒,那裏有一點近似於抱歉的東西,但更多的是屬於勝利者的冷酷,“我是吐蕃人,城門是我開的。”

少年高坐馬背之上,曾經的親密無間如今相隔天塹——那是勝利者與失敗者的距離。

又或者,是生與死的距離。

“只要你歸降,我不會殺你。”北雁縱馬上前,他的嗓音天生柔軟,但滲出一絲殘酷的味道,像一匹輕軟的綢緞擦拭著染血的鋒刃,“今夜攻破鄯州,只是個開始——從今往後,這隴右千裏沃土,都是我吐蕃疆域!”

葉鏗然咬緊牙關,愴然閉上眼睛。

黑雲壓城,沈甸甸的血腥味在黑暗中彌漫開來,那是比磐石更堅硬的死亡的寒夜。

“牛皮吹得太大,會閃舌頭吧?”突然,一個笑瞇瞇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北雁驟然回頭,只見裴將軍揚鞭策馬而至!

那人的馬蹄很輕松,與戰場的環境甚至有點格格不入的味道,卻如同鼓點踏在每一個對手的心上,讓他們無端恐懼。

“裴將軍。”北雁全身驟然繃緊。吐蕃將領們的神色也變了,紛紛抽出刀劍——

“天還沒有亮,你們困不困?”裴將軍睡眼惺忪地遙指遠處,“我的士兵不喜歡晚上被吵醒,所以他們很不高興。”

只見無數大唐兵士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出來,陣型整肅,根本不像毫無準備倉促應戰——

身邊的副將愕然側頭:“唐軍不是三軍盡染瘟疫……”

“誰告訴你們三軍盡染瘟疫?”裴將軍居高臨下地俯視對手,“那些染了瘟疫的羊,早就被我下令燒掉埋了。送到軍中的羊肉,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只是為了不讓你們太沒成就感,我就配合你們一下,”裴將軍說到這裏,打了個哈欠,“我命令軍醫調制了一些補氣養身的藥材,這味藥材跟羊肉湯同食,一部分人會出現嘔吐眩暈癥狀,但兩日之內癥狀就會消失,而且對身體並沒有害處。

“那……當日軍心不穩,士兵鬧事——”

“只有你會演戲,我軍沒有演戲的人才了嗎?”裴將軍擡了擡眉頭,“呵呵,真當我大唐兵將是待宰的羔羊?”

雖然他話語帶笑,但其中森然殺氣,令人膽寒。

吐蕃數萬大軍傾巢而出,盡數進城,原本是想一舉攻克鄯州,他們苦心經營設下連環局,如今才發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反而落入了唐軍的局中!

數萬唐軍陣容整肅,以逸待勞,此刻若是城門一關,便是……甕中捉鱉!

“不好,我們中計了!”北雁勒馬回頭,大聲下令,“快撤!”

來不及了。

與他話音同時落下的,是轟然巨響中緩緩關上的城門!



這一仗從三更打到天明,唐軍大獲全勝,北雁與其他四名將領被生擒活捉。

陽光照進鄯州城時,幹戈已經止息,仿佛所有的血腥都被日出的光明悄然抹去。

為勝利歡呼奔走相告時,士兵們還註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北雁率兵拼殺突圍時,突然間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立刻被唐軍活捉。其他吐蕃兵將鬥志大減,很快投降,戰鬥時間和雙方傷亡人數都大大減少。

遍地屍骸中,裴將軍解開葉鏗然身上的繩索:“站得起來嗎?”

葉鏗然點點頭,咬牙站了起來。陽光照在戰場上,兩個渾身浴血的男人並肩而立,雖然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更多的言語交流,但有什麽東西,比鐵石更堅固,牢不可破。

吐蕃軍突然發現,他們竊取的情報裏所說的,葉鏗然被裴將軍貶黜到夥夫營,心懷不滿,兩人沖突不合的消息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裴將軍好奇地低頭微笑,目光中有一絲讚許:“真出乎意料啊,葉校尉……你竟然沒有笨得無可救藥。”

葉鏗然苦笑了一下。

“你是誇我呢,還是損我?”

“都不是。”裴將軍俯視他,“我只是告訴你,你應該信我。信我能辨是非,信我不會屠戮兄弟,信我自有成竹在胸——信我能贏這一仗!”

葉鏗然渾身一震,微仰起頭。

兩個男人看向彼此的目光裏都有熱度,裴將軍嘴角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朝葉鏗然伸出手。

一剎那,戰爭的陰冷被無聲驅散,而遠山的冰雪正在驕陽中融化。

北雁被幾個士兵押著,他看著葉鏗然,驀然間想明白了什麽:“是你……在我的身上動了手腳?你——什麽時候發現我的身份的?”

“騎馬。”葉鏗然淡淡說,“你的騎術如此精湛,執綹的動作分明是千百次淬煉才有的熟稔。從那時我就知道,你是久經沙場的戰士,並不是一個看管羊圈的柔弱少年。”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竟然還敢讓我回城通報?”北雁楞住。

“我進夥夫營之前,曾和將軍約定過,若是找出吐蕃奸細,當以那把匕首為證——匕首上面塗了麻藥。”

原來如此!

北雁終於明白過來,恨恨地咬牙:“……原來,從一開始這就是你們布的局!”

“呵,葉校尉做的菜,簡直連聞一聞都是對胃的虐待啊。”裴將軍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把他放到夥夫營去,實在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更煩人的是,這家夥總是超出我的控制。給我留下一張什麽‘既然死亡不可挽回,請賜予他們一個有尊嚴的死’的信箋,就連夜帶兵出城。”

北雁猛地側頭看向葉鏗然:“所以,當初你替我受那八十軍棍,昨夜你帶我們出城,也是你演戲的一部分?”

葉鏗然沈默許久,才說:“不是。

“那時我並不知道你的身份。維護你是出於真心;而昨夜……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們死在一起。”

北雁的脊背微微一震。

“葉校尉是個笨人,”將軍雙臂環胸,笑瞇瞇地說,“這樣的笨人世上已經很少了,也許你一生都不會再遇到第二個。”

談笑間逆轉戰局、盡敗數萬吐蕃大軍的唐軍統帥仍然笑得沒心沒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意味著什麽。

——那個人,漫不經心的笑容背後,是掌控一切的冷靜與強大。

“將軍小心!”

只聽一聲大喝,一把匕首突然刺向裴將軍——

北雁竟趁著說話分散眾人的註意力的時候,掙開左右士兵,一把抽出那只匕首刺向裴將軍!

刀刃卻被握住了,鮮血從將軍的指縫間流了出來,裴將軍的神色竟然絲毫不變!

他看著北雁,眼底微微動容:“那件事,唐軍的確理虧。”

唐軍將士們看見,他們的主帥用血肉的右手握著鋒利的刀刃,任由血珠滴落在雪地裏,聲音緩緩放柔:“你這只‘北歸之雁’,停歇在我軍中三年,也在日夜思念故鄉吧?乞力姑娘。或者,我該叫你梅朵,我們曾經見過面的。”

最後幾句話是用吐蕃語說的,所以大多數唐軍士兵聽不懂,但北雁的身子無法抑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三年前,河西唐軍發動奇襲,將吐蕃軍驅趕兩千裏,在青海湖誅殺了吐蕃大將軍乞力徐——乞力徐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年少的女兒,名叫梅朵。她膽子很小,很愛哭,但收殮父親的屍體時,她沒有哭。她永遠記住了那一刻的絕望。母親哭著求她不要踏上那條不歸路,但她沒有別的選擇,那是流淌在她血液裏的滾燙和殘酷。她發誓要殲滅唐軍,奪回土地!

從此,吐蕃軍中有了一個身材纖細的冷血戰神,只有少數人知道她的身份。吐蕃國主尊她為乞力將軍,在那一年,她混在流民裏加入了隴右唐軍的夥夫營,成為吐蕃軍內應。

“你們發過誓永不開戰!卻趁我們不備暗中偷襲,掠我土地,殺我父親!讓我吐蕃帳篷盡埋枯骨,千裏草原盡被血染!”北雁突然厲聲喝道,她的聲音雖然柔軟,但是這一番話嘶啞如裂帛驚心。

“那件事,是唐軍理虧。”裴將軍總是帶著笑的目光裏突然有種淒涼,“你可認得,昨夜死在風雪中的崔修笛?”

北雁有片刻怔忪,那聰明活潑的少年,她當然認得……那也是她來到唐軍後,第一個對她笑的人。

“崔修笛,是崔希逸將軍的兒子——當日與你父親訂立盟約的崔希逸將軍,在你父親過世後半年也去世了。他的小兒子崔修笛來到隴右戰場,不願意打仗,只願意在夥夫營做飯。我聽崔修笛說,他父親當年接到讓他開戰的聖旨,雖然因為忠君而違背了本心,但他一直對當年背信耿耿於懷,以致於郁結病故。”

雪花落在北雁臉上,溶化滴落,冰涼,不知道是雪水還是眼淚。

崔修笛,葉鏗然,乃至眼前的裴將軍……

這些人,她竟都無法徹底去恨。

“仗也打了這麽多年了,”裴將軍緩緩將那染血的刀刃扔到地上,只聽一聲清脆響聲,三軍將帥微笑說,“我們來交換俘虜吧。”

他的身影在晨光中安定如山:“我放你回去,交換我唐軍二十六名俘虜,這個交易,應該還算公平?”

北雁沈默許久,緩緩擡頭——

曾經的欺騙與背叛歷歷在目,曾經流血的傷口至今尚未凝固,如今,她又憑什麽相信?

“以何為憑?”北雁啞聲問。

“以信為憑。”

北雁的身子微微一顫——當初訂立盟約時,崔將軍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那麽……如今呢?

如今,當她再次擁有了一次選擇的機會——

她是否還應該選擇相信?



十日後,唐軍的二十六名俘虜被送了回來。

隴右唐軍與吐蕃經歷了六年的大小戰役,終於在這個春天迎來了難得的和解。春日的邊關寧靜壯美,晨光下的山河安逸靜謐。

“將軍,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北雁不履約將俘虜送回來會如何?”

“嗯?”正在吃甜點的將軍笑瞇瞇地說,“當然想過,我能贏她一次,何懼再贏她一次?

“而且——”說到這裏,將軍的語氣慢慢浮上些溫暖味道,似乎是因為甜點在舌尖溶化的緣故,“上次你問我,羊圈壞了可以補,城墻破了可以修,但人心若是冷了,要怎樣修補?這個問題很有趣,我也想了很久,呵呵,現在我只是試著修補而已。”

兩人走出營帳,早春的生機在空氣裏微微拂動,快走到夥夫營時,將軍突然問:“你的傷養好了?”

“差不多了。”

“那就好。”裴將軍說話間,猛然回過頭來,一拳揍在葉鏗然臉上,將他打得踉蹌幾步摔倒在地!隨即揪起葉鏗然的衣領又是一拳!“公事結了,了私事。你揍我的,我現在還給你!

“當初讓你來夥夫營,我就告訴過你,夥夫營裏有奸細,結果你還是跟他們交心,替他們受杖責,這些都算了……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但你竟然能想出那麽蠢的主意,帶著他們一起死——隨便赴死很英雄?你都是快成親的人了!”

“……”葉鏗然被打得頭暈目眩,咬牙說,“我沒有你那麽冷靜,我有盲目的時候。”

當他聽說將軍要處死夥夫營所有人的消息時,他情急之下失去了判斷,那時他整個人都被憤怒與失望占據。沖突乍起的時候,裴將軍也是動了怒的吧?那怒意……並不是因為被揍的兩拳,而是因為兄弟的懷疑。

葉鏗然突然仰起頭:“你說得對,我應該信你。信你能辨是非,信你不會屠戮兄弟,信你自有成竹在胸——信你能贏這一仗!”

裴將軍似笑非笑,不以為然地斜睨葉鏗然:“喔,這算什麽?表白嗎?”

“……”葉鏗然突然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麽。

“你說什麽?”

葉鏗然的聲音很低,但這一次裴將軍聽見了——“羊圈已經修好了。”

前方不遠處,溫暖的陽光下,羊圈的確已經修好了。

裴將軍臉上的笑意突然繃不住。

羊是你的同伴;牢,是堅固的信任。世間只有這座圍墻,能拴住朋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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