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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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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篇-2

威爾沒什麽話好說,理論上亞瑟也算他的長官。他只能服從並行了個軍禮,目送利亞姆騎著馬去搜刮他士兵們用以熬過嚴寒的食物,然後也離開了。

“別那副表情看著我了,瑪姬。”亞瑟突然說,我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太明顯地表露出了不滿情緒。

他接著說:“我也不想那麽無情,但就是這樣,我不想讓自己人餓肚子,尤其在我能爭取的情況下。再說他們在這裏駐紮,本來也要吃本地軍的糧食。”

我說我明白,然後問他那我什麽時候走。

但我沒想到,他思考片刻後問道:“你想留還是走?”

“我還有得選嗎?”我有點驚訝,脫口而出。

“別說的好像我是個獨裁者,好嗎?”他無奈地笑起來,“感性來看,你舍不得你的小醫院;理性來看,你在這邊幫助傷員要比在不沈艦上更能發揮價值。話說回來,你在軍醫院怎麽混成了個保姆?幫人又洗床單又洗衣服的。”

“說來話長。”我說,滿心愁悶。我有理由相信,要是我走了,海涅才不會幫士兵們洗床單,更不會幫他們擦洗沾著血汙的頭發。

我沒猶豫很久,就告訴他我選擇留下。亞瑟摸摸我的頭發,稱他很快就回來。

當晚,我幫著亞瑟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只是把他那件紅色長外套疊起來裝好。他想多和我留一會,我卻笑著叫他快走,說自己還有衣服沒晾完呢。於是亞瑟作為不沈艦上最後一個人也離開了。

夜已經深了,外面很冷,我決定速戰速決。但當我跑到軍醫院帳篷時,卻聽見窸窸窣窣的、穿越森林的腳步聲。是亞瑟他們又回來了嗎?有什麽還沒交代完的?

我沒多想便靠近那陣聲音。海軍元帥親自率領起航是件百年難得親眼見的大事,這晚許多士兵去海邊看熱鬧了,站崗的人估計也是。所以,這成了我近幾年裏做過最後悔的事情——我馬上被毫無防備地砸中後頸,立刻喪失了行動能力。

我臉朝下倒在地上,眼冒金星、耳鳴不止,依稀聽到有輕巧的腳步聲圍了上來。是美軍還是法軍?總之會襲擊,肯定是敵人。我想呼救,但痛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先帶回去,帶回去——有人來了。”

接著,我被某個人背了起來,這人的衣服又潮又冰又粗糙,但此時我已沒法嫌棄了,像個破麻袋一樣被背著,便和他們一起消失在了漆黑的森林裏。

在我被拖往未知的路上,腦後那陣鈍痛已經逐漸變輕了。裸露的小腿被樹枝和某種帶刺植物劃出了不少擦傷,但也讓頭腦清醒起來。

我裝作還暈著,默默聽著他們的談話。

“果然是這裏…全是英軍…”

“他們好像撤軍了,跑了好大一部分。”

“太天真了,漢斯,他們不是跑了,可能是什麽新戰術。提高警惕!”

“我知道,我知道!你非要每次都強調嗎?我不是缺心眼。”

“哈哈…”

“哎,一會我們就明白了。這趟賺翻了,我們抓了個俘虜。”

“亞歷山大那抓了好多俘虜。沒有用。英國佬的嘴跟凍大糞一樣硬。”

“住嘴啦,別說那麽惡心。所以這小子到底是英國人嗎?別抓錯了。他都沒穿軍裝。”

他們不說話了,齊齊等待著。然後背著我的這個人嘖了一聲,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諸位,我們似乎搞錯了一件事。”

“快說,阿爾,別賣關子。這小子怎麽了?”

“這小子她是個女孩。”

隊伍猛地停下了,他們的腳步聲朝我圍過來。

電光火石間,我做出了個最聰明的決定:用法語大叫了一聲“別殺我!”,然後捂住眼睛。

沈寂了一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奏效了。他們紛紛發出“啊哦”的失望聲音,竊竊私語起來。我接著用法語哀聲說:“放過我吧,我沒看到你們的臉。放我去哪都行…”

可能是我的演技太好,阿爾將我換了個姿勢,讓我較為舒服地躺在他臂彎裏。他滿懷悲傷地說:“法國姑娘,真可憐。我懷疑她是英國佬的俘虜,不知道她在這待了多久、經歷了什麽…”

“她的頭發被剪得這樣難看,像狗啃的一樣。英國佬也太變態了。”

“她不是士兵。我們白抓人了。”

他們圍著我的頭發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我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慶幸自己剪了短發,但也不禁腹誹:我剪的技術有那麽差嗎?

“嘿,沒事的,看著我。你能聽懂英語嗎?”阿爾用法語柔聲問我。他半跪在泥土裏,我以為他要給我放在地上,但他只是把我放在他大腿上,能更舒服地半躺著。

我猶豫了一下,說是的。

我睜開眼,第一次看清這個綁匪:他一頭栗色的頭發被遮在寬檐圓帽下面,剪裁講究的藍灰色襯衫和棕色夾克已經光鮮不再,他脖子上還松垮垮地圍著條暗紅色的圍巾。整體色調暗沈,唯有他那一雙湖藍眼睛亮得驚人,並滿含好奇地望著我。他眼裏的情感過於熾烈真摯,讓我幾乎不敢與他對視。

“你叫什麽名字?”

“莉亞。”

“你是哪裏人?”

“馬賽人。”

“你為什麽會在這?”

趁他們還對我很感興趣,我聲情並茂地給自己編了個聞者悲傷的曲折故事:我哥哥是個致力於解放十三州人民的法國富商,一個月前我隨他一起懷著滿腔熱血來北美,但哥哥意外戰死,我也被英軍俘虜了。

其他人都等著阿爾的反應,看起來他是這支五人小隊的領頭人。一早我就判斷他是個熱心善良、感情充沛的人,如果能抓住他的同情和信任,那麽我就能暫時生存下去。因此我講故事時一直觀察著他的反應,他要是被觸動了我就多說兩句。老天爺,上次我用這套察言觀色的技能還是好久之前對亞瑟用的。

阿爾似乎是個單純又心軟的少年,他又問了我幾句法國的事,我糊弄過去後,忐忑不安地等他們的反應。他摸摸下巴,突然問其他人:“她說的是真的不?”

“鬼知道,我沒去過法國。我們都沒去過。”

阿爾眼皮跳了跳,“好吧,姑且讓我們相信唄。她既沒危害也沒法自保,在這荒山野嶺裏,我們把她丟在這就是殺人。”

他輕松地說。他的聲音和語調聽著就令人愉快和感到信服。

“那就要多一張嘴吃飯了。”有人嘟囔道。

“她也可能是英軍的間諜。”

“膽小鬼,你怕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傾覆整個知更鳥小隊嗎?”阿爾大笑,“還有,是多一張嘴說出英軍的情報。換你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能在英軍部隊裏活上一個月嗎?她肯定有非凡的才能,是吧,莉亞?”

我第一反應是:這是個陷阱問題。無論我答是與不是,都會增強他們的懷疑。然而似乎是我想多了,在我斟酌回覆時,阿爾卻拍了拍我的頭,說:“對不起,你不想回憶就別去想了。大家人都很好,不會將你放任不管的,他們只是話多了點。”

我怯生生地點點頭,又裝作依賴的樣子去抱他的腰——找槍。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武器,我得摸準這個。阿爾身子一僵,卻並未推開我,而是安撫地拍著我的後背。

我絕望地發現:僅他的腰後就有三把槍和一把匕首,他是移動的軍火庫嗎?

過了會,小隊結束休息,又繼續在淩晨的霧氣中趕路。我說自己能獨立走路,便與阿爾並肩走在隊伍末尾。

從阿爾嘴裏套話很容易,他平易近人,很愛講自己的事。我不清楚他是本來就這麽容易信任人,還是只因為我是無害的女性。他父親是最早來北美十三州做生意的那批英國人,但他是在紐約州土生土長的,家裏是經營做皮革制品的手工作坊的,多少也算個公子哥。

戰爭爆發後,他立馬就加入了獨立派。但他父親是中間派,為此還與他斷絕了父子關系。

“這一切值得嗎?你放棄了名譽、財富,甚至家人…”我滿心疑惑地問。

阿爾笑笑:“我父親為我積累了財富,但我想為子孫後代謀求個自由的祖國。”

他眨眨眼,又說:“你不也一樣嗎?我很敬佩你,莉亞,願意為了毫無幹系的外國人付出這麽多。謝謝。”

我實在不想對著那雙真摯的藍眼睛說謊,更不想應下不屬於我的感謝,於是轉移了話題。

“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嗎?”我看向前面開路的幾人,他們中止了吵鬧以節省體力。

“更應該說是戰友吧。漢斯,那個打頭的、臉上有雀斑的,是我發小。兩個黑人是傑米和傑森,他們是兄弟。你前面那個長發男是莫萊,他喜歡寫詩。記不住也沒關系,反正都是假名。統一都叫我們羅賓也行,這是我們的代號。我們都是民兵。”

Robin:知更鳥

“假名?代號?”我下意識地喃喃自語。他們每個人有三個名字?

“嗯,”阿爾笑瞇瞇地說,“就像你肯定不叫莉亞一樣。要是你真的叫莉亞,我建議你換個名字。”

又是陷阱問題。我鎮定地說:“莉亞是昵稱…我原名確實不叫這個。”

“好的,莉亞。”他愉快地說,自顧自地吹起口哨來了。那是首風格獨特、歡快躍動的小曲,和阿爾本人一樣無所畏懼地散發著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總之,我越來越懷疑他根本不相信我的那套說辭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個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好幾年的少年,心機自然比他外表看起來要深沈許多。

亞瑟。我難過地想著他。估計他正在和法國人打得你死我活的,他知不知道我被擄走了呢?最壞的可能是,威爾以為我在不沈艦上,亞瑟以為我在軍營裏。這樣,直到亞瑟打完仗之前都沒人發現我消失了。

這種概率並不低,因此我不但要想短期內怎麽活下去,還要想怎麽自己逃走。我留意著月亮的方位,試圖記住這條路。

大約總共在森林裏走了兩個小時,我們終於回到了知更鳥小隊駐紮的營地。這總共有將近十頂帳篷,阿爾說其中三頂是他們的,阿爾一頂、黑人兄弟一頂、雀斑和長發男一頂。

阿爾很樂意和其中兩人擠一頂,把他的那個讓給我。黑人兄弟在商量著要不要把我當俘虜對待,統一丟進最大的那個帳篷:由重兵把守、每天都有專人去拷打審問。他倆絲毫不考慮我就在現場聽著。

雀斑漢斯說:“算了吧,那裏面關的都是英國佬,正統紅衫軍。他們會把這姑娘生吞活剝了的。”

我偷偷看向他們所說的那頂帳篷。前後共有四個人在把守,裏面裝的就都是英國人了,甚至有可能是威爾將軍的手下。

他們又就先睡覺還是先審我爭論了一會,最終還是阿爾拍板先睡覺。我被領到阿爾的舊帳篷裏。這裏非常簡潔,除了睡袋、水壺、日歷以外就沒別的了。

又冷又累,但我躺下後沒有半點睡意。外面的阿爾和雀斑漢斯還在討論,他們的聲音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我想他們可能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悄悄坐起來聽。

漢斯說:“…她總不能一直安置在這。我們聽你的,但其他小隊的隊長可未必。…軍隊不會白養一個花瓶,她只能做那種事兒來讓別人允許她留下來。”

“那肯定不行。”

“這不行那不行!要麽你就托人把她送鎮子裏去。送你家的工坊裏當女工。”

阿爾的聲音突然放大,這一段我聽得非常清晰:“審問還沒個頭緒呢,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我壓根定不下來呀。再說,法國人給了我們那麽多援助,她要是咬死了說自己是法國妞,我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是在提醒我?為什麽這麽好心?我要按他說的,咬死自己是法國人嗎?

然後聲音就突然弱了下去,接著是悉悉索索開帳篷的聲音,估計他們都回去睡了。我在腦子裏反覆回憶多年來我知道的有關法國的事兒。

第二天,我剛從帳篷裏鉆出來時,一個裝滿熱牛奶的杯子就被阿爾塞進我手裏。他的笑容比冬天正午的太陽還要溫暖。他和我扯家常,問起我在馬賽的童年經歷。我把牧羊那段回憶也編進去了,但阿爾也只是一成不變的微笑點頭,我說不好有沒有什麽破綻。

正在我們聊天時,樹林鉆出來三個人。他們鮮血淋漓,狼狽不堪,互相攙扶著,中間那人傷勢最重,幾乎要昏厥過去了。阿爾馬上拋下我,跑過去查看情況。

“小腿中槍。”攙著傷員的人帶著哭腔說,“亞歷山大什麽時候能調個醫生給我們?”

“他那邊三個醫生要負責上千人。每個醫生一天要做幾百臺手術,你應該直接把吉亞帶那邊去,起碼還有排上隊的希望。”阿爾皺眉說。

“他走不動了。我們從‘17號A區’回來的,相當遠。”

都快能看到骨頭了。我只遠遠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必須得截肢。在軍醫院裏我也曾親手做過幾個截肢手術,雖然不說做得多漂亮,但至少保住了命。

剛剛說話的人和傷者是叔侄關系,他苦苦哀求阿爾調軍醫過來,或者派幾個人把吉亞搬到亞歷山大那去。聽他們的談話,這支中隊本有五十多號人,但因得不到及時的救治,已經折損到不足一半了。

我猶豫不決。這是個機會嗎?要是我能救治傷員,就等於獲得了活下去的籌碼。但也是把雙刃劍,阿爾因此可能會懷疑我在英軍營的身份,從此我在這可能更難抽身。

在我糾結時,也為自己的冷血內疚不已。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擺在我眼前,但我卻在冷靜地權衡利弊。吉亞的呻吟聲、他侄子的抽泣聲、阿爾的嘆氣聲都狠狠刺著我的心臟。

“算了,我來。”我深吸一口氣,朝吉亞走去,“有鋸子嗎?”

“有。”阿爾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鉆到某頂帳篷裏去,拿出來一整套手術用品。

兩個傷員都激烈地抗議起來,問我到底是誰、怎麽能讓我拿武器、哪有女人會做截肢手術等等。阿爾安撫了他們好久,最終還是吉亞開口了,說要做就快點,給他個痛快。

手術過程很血腥,很慘烈,但也很快。吉亞嚎叫的聲音把森林的鳥都驚起來了。他筋疲力盡,被嚇得腿軟的兩人帶到帳篷裏休息去了。我也癱坐在草地上,衣服上都是血,無奈地問阿爾有沒有幹凈衣服,以及哪能洗手和衣服。

阿爾把我領到不遠處的小河邊。在我洗衣服時,他就坐在木樁上,撿著鵝卵石往河裏打水漂。

“你還真會啊。”他平靜地說。

“只是見過這種手術,照樣學著…”

“那你膽子還挺大的。”他笑瞇瞇地說,“我今天也見了,什麽時候能親自上手試試?”

我剛要回答,突然一個冰冷的、硬邦邦的東西抵上了我的後腦。槍。我瞬間汗毛倒豎。

我頭腦飛速運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您要恩將仇報嗎?”我聲音顫抖地說,“我算半個俘虜,本來也沒必要冒著風險救人。你看,這差點把我自己搭進去了。”

槍口仍沒挪開。

阿爾冷冰冰地說:“我不殺你,但是我要聽實話。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誰?為什麽會在紐約州?和誰一起來的?”

“我叫格洛利亞杜蘭德,也就是莉亞。從法國來,和哥哥一起來援助美軍。我確實會點醫術,他才帶我來的。”

那把槍充滿威脅地向前頂了一下,我咬著牙,又重覆了一遍。

“您再問我多少遍,我也只有這一個回答。”

“站起來。”他不帶感情地說,“面向我,你敢再說一遍嗎?”

我緩緩起身,冷風吹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黑洞洞的槍口從我的腦後移到了額頭上。我牢牢註視著他那雙常常含情、但此刻卻冷若冰霜的藍眼睛。我的手在抖。

“我叫格洛利亞杜蘭德,從法國馬賽來,和哥哥一起來援助美軍。”

我說完,想閉上眼,但阿爾卻用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視著他。他戴著一雙露指手套,溫暖的體溫絲絲傳過來,讓我有種莫名的錯覺。

“你確定?”

“我確定。”

“非常好,莉亞。”

阿爾突然松了勁,笑容如冰雪融化般綻開。他憐惜地揉揉我被捏紅的下巴,又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

“無論誰這樣問你,你都這麽說。”披外套時,他湊近我,在我耳邊小聲說。

他又站好,鄭重地行了個軍禮,對我說:“我謹代表知更鳥小隊感謝你,格洛利亞杜蘭德女士。你無私地挺身而出,拯救了一位美利堅的士兵。”

我剛體會過劫後餘生,胸口劇烈起伏著,楞楞地看著他。一分鐘前,我的生死還僅在他一念之間。

兩個事實來回沖刷著我:一,他知道我在說謊。二,他放過我了。

有了阿爾的保證,接下來的幾天我在這個營地安穩地待了下去。他們稱這裏為13號A區,是阿爾研究的特有的地區編號法。我沒閑著一點,不斷有傷兵來找我看病,甚至附近別的區也會有人跑過來。空閑時,我就會教阿爾各種實用的戰場醫學知識,比如勤換床單、清洗刀具等等。他聽得非常認真,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而不是手術刀。我越來越覺得他看我的眼神摻雜了些別的東西。

要是被英國人知道了我在盡心竭力地教敵人怎麽治病、還和敵人暧昧不清,可能會被罵叛國賊吧。我有時候這樣想。但有時候,時而突然想起黛菲說的“餓肚子是所有人類都能感同身受的苦難”,時而想起亞瑟稱不願意當英王的鷹犬。英王的命令——他不服從就會死,士兵們又何嘗有過選擇呢?

有天深夜手術結束後,阿爾幫我收拾東西。他臨走時,一句輕輕的話飄過:

“雷蒙德瓊斯。我的名字。”

在13A留下的第十天早上,阿爾帶著一束漂亮的黃色小花站在帳篷前等我。我知道事情開始走向失控了。

“我不能要…”

他揪下一朵,插進我的發間:“昨天去了趟海邊,特意給你帶的。你沒見過這種花吧?”

“阿爾,你不能這樣。”

我祈求地望著他,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我身份不明,可能是敵人,軍營裏也有不少人對我有意見;而他嫉惡如仇,是堅定為解放十三州搏命的士兵。

他沈默了一會,把花放在我帳篷頂上。

“下午有大人物要來,是個法國爵爺。他們可能會讓他親自審你。你要是答應和我約會的話,我就高興地帶你躲一下。”

我無奈地說:“我要是不答應呢?”

“…我就勉為其難地帶你躲一下。”阿爾崩潰地抓著頭發,“好吧,你拿捏住我了!”

到中午時,阿爾步履匆匆地闖進醫療帳篷,抓著我的手腕就往外走。他面色陰沈,像即將要刮暴風雨的海面。

“他提前來了。他點名要見你:紅頭發的女醫生。你到底是什麽來歷?現在能和我說實話了嗎?”

我來不及回答他連珠炮般的問題,就被一把推進了灌木叢裏。阿爾可能也沒真想要個回答,他又馬上匆匆地回去了,生怕被人註意到。

我本來要走,但馬上聽到了個熟悉的聲音,咋咋呼呼地從另一頭傳過來:“她在哪?人呢?紅頭發的,短發的丫頭在哪?”

我一時間沒想起來這是誰,直到這個人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不見了?不見了?真討厭!鬼知道我怎麽在這麽大的森林裏給他找一個人!”

是艾蒂安!金月亮號的船長!他沒穿那件漂亮的絳紫色燕尾服了,而是穿著法式軍裝。我瞪大眼睛,猶豫著要不要走。他所說的找人,難道是…

“她上午還在這。”阿爾禮貌地對他行禮,“幸會,我是知更鳥小隊的隊長阿爾。”

“你好。我是艾蒂安卡斯德伊。”艾蒂安沒好氣地說,“還不快去找?找不到她,別說你的什麽小隊,我家底都要被掀翻了!真要死了…”

阿爾目瞪口呆:“勞駕知會我一聲,這是什麽人物在找她吶?”

艾蒂安瞪了他一眼:“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找不到她,我們就都等著完蛋吧。”

這可糟糕了。我趕緊從草叢裏爬出來,邊拍身上的葉子,邊朝他倆跑過去。

湊近了我才看出來,曾有一面之緣的艾蒂安和我記憶中大不一樣了:他的軍裝灰撲撲的,人也灰頭土臉的,往常油黑發亮的頭發也不做造型了。

“好久不見,艾蒂安。”

而艾蒂安看到我時的表情,讓我誤以為附近有哪座火山要噴發了。

“跟我走。跟我走。”他邊神神叨叨地拉著我,邊掏出個懷表,“還有三個小時,足夠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已經被轟碎五艘船了…”

森林路坑坑窪窪,不好騎馬,艾蒂安拉著我健步如飛。阿爾也跟在我倆後面,焦急地追問發生了什麽。

我該從哪解釋呢?每次我一要說話,速度就慢下來,艾蒂安就抓狂。幾番下來,我和阿爾都閉上嘴,專心趕路了。

走了四十多分鐘後,我們猛地從茂密的樹林裏紮進遼闊的海灘。原來這裏離海邊這麽近。我適應了下刺眼的陽光。

不沈艦,就停泊在五百米開外。晴空萬裏,它上空的英國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船上遙遙看到個黑色的身影。陽光下他的金肩章熠熠生輝。亞瑟倚著瞭望臺,手中掐著懷表,正沈著臉望向遠海。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海上一排待命的英國風帆戰列艦,鬥志昂揚。更遠處,是零星幾艘被打得陣型稀碎的法國軍艦,它們可憐得連靠岸都過不來。

“亞瑟!”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了。

我叫他,但聲音被艾蒂安蓋住了。他揮舞著懷表,叫他停手。

亞瑟聞聲看過來,他揚起嘴角,大聲說:“幹得好,艾蒂安。給你點壓力,你也不是完全不成器嘛。我可要在你兄長那邊誇你兩句了。”

亞瑟優雅地下船,不緊不慢地走過這幾百米。

“瑪姬,你瘦了好多。”

他摘下鱷魚皮手套,輕輕摸著我的下頜。他的睫毛像垂著的蝴蝶翅膀,片刻後他嘆了口氣,把我擁入懷中。他的衣服和手套很冰涼,但呼在我脖子上的氣息很溫暖。

“我差點就要失去你了。”

他像摸只小動物一樣撫摸著我的後背。我回抱著他,輕聲說“謝謝”。餘光中我看到,阿爾的臉刷一下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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