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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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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篇-1

接下來的三天,都沒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中途路過驛站時,我們換了個新馬車,車上有小型的加熱裝置。我又提出要不要再買兩條新毯子時,亞瑟說太重了,蓋兩條就足夠了。我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了許久,直到把他看得臉像番茄一樣紅。

趕路的第五天,據車夫說已經走了三分之二的路了,我們趕路的速度比他見過的都要快。當然了,代價就是我和亞瑟每天都覺得身體要散架了,食欲也越來越差。在裏斯本吃胖的,現在都雙倍奉還在路上了。

真正的大事是,這天在韋迪堡休息時,驛站的信差稱有我們的信。

我心裏警鈴大作,預感不是什麽好消息。信是萊昂寄來的,就是那個正在阿亞蒙特拖住朗納的船員。

信裏提到,他現在仍在朗納家住著,發現了另一件驚人的事情:朗納與另一個紅發女子一同住著,他稱那是他的侄女瑪格麗特!

我驚呆了,匆匆往下讀。

萊昂說,他認為朗納的精神狀態不大好,他似乎在攝入過量的罌粟,常常出現幻覺,以為自己還和兄嫂侄女住在一起。除此之外,他也一天比一天精神混亂,時而說著要買條新船,時而說船壓根不重要。總之,他勸我們再快一點。

我和亞瑟狠狠心,把馬車換成了最輕最快、也最不舒適的那種。亞瑟親自精心挑了最有力氣的幾匹馬,然後我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阿亞蒙特進發。

“她是瑪格麗特,那我是誰?我都要懷疑自己了!難道過去了太久,我已經忘了我是誰嗎?”我頭腦一片混亂,在飛馳的馬車上叫道,聲音快被軲轆撞石頭的聲音淹沒了。

“別傻了,瑪姬,那多半是個冒牌貨。”

本來還需要兩天的路程,硬是讓我們一天走完了。那幾匹馬累得直喘粗氣。

到了阿亞蒙特,我們隨便找了個旅館存下了行李,就風風火火地往信中說的地址趕去。這裏非常偏僻,即使坐馬車從鬧市區過來也要半個小時,周圍除了荒草什麽都沒有,怪不得鎮子的人覺得他怪異。

面前這座三層的小別墅,在這小鎮裏算是比較豪華的一檔了。我心跳如鼓,站在門前猶豫不決。

“真相近在眼前了,瑪姬。”

我莊嚴地敲了敲門。

門比我預想得更順利地打開了。一個紅發女子和我面對面,一秒鐘後,她尖叫一聲,揮手就要把門甩上。

亞瑟反應更快,閃電般一腳踹在門上,把那女子嚇得退了兩步坐在地上,驚恐地瑟瑟發抖。

亞瑟一個箭步上前,給她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然後昂首闊步地往裏闖入。我趕忙跟上。

客廳裏坐著一個無精打采的紅發男人,皮膚粗糙,鼻梁挺拔,和我一樣的藍色眼睛蒙著一層厚厚的陰翳。他高個瘦削,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墨綠色外套和皺巴巴的棉布襯衫。印象裏朗納叔叔雖然不茍言笑,但樣貌英俊、體格結實,到現在應該和利亞姆差不多年紀,但他看上去比實際老了十歲。盡管如此,我非常、無比確認,這人就是朗納拜倫德。

我簡直難以相信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緩緩地向他走去。由於長途跋涉,我的模樣也算不得好看,但我也不在乎以這幅模樣面對他了,更何況他似乎已經瞎了。

“朗納?是你嗎?”我顫聲問道。

“瑪姬,有客人來了,快招待一下。”朗納和顏悅色地說道。被他叫做瑪姬的女人正被亞瑟提著後領,驚恐得說不出話,只有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叔叔,我才是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拜倫德。我來找您了。”我努力從嘴唇裏擠出來這些話,“您在叫誰瑪姬呀?您還能認出我嗎?英格蘭,西約克郡,您還記得嗎?”

他皺著眉側耳傾聽了一會,從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末了,他站起來,摸索著從花瓶裏抽出一束黃色的小花。

“哎,我本來準備老死在這裏啦,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命運不想讓我輕易逃脫自己的罪孽,我需要償還,僅僅性命是不夠的……哎。”

這時,從客房走出個年輕男子,他見到亞瑟驚喜不已,但在收到亞瑟警告的手勢後默默退回了房間,站在遠處觀察著。

“不必多問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瑪姬。”朗納說著,做出了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揪下那花的花瓣放進嘴裏咀嚼起來。

“那個女孩,”他溫柔地對被亞瑟拎著的冒牌貨說,“你走吧,忘記在這看到的一切。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瑪姬,要是她遇見我,應該憎恨我才對。雖然厄運沒有發生,但我依然自覺對不起你,要是你是為了我的錢,拿上門口鞋櫃下面的那些金幣就走吧。”

那女子發出一聲嗚咽,從亞瑟手底下掙脫開,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了。

雖然我很想知道這女子究竟是誰、為何在這裏,但眼下這顯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你為什麽不告而別?”我坐在朗納身邊,淚眼婆娑地撫摸著他幹枯的雙手,“又為什麽躲到了這裏?”

他猛地抽走了手,起身就要往外跑,他一邊恐懼地叫著:“是你嗎,瑪姬?你碰了我嗎?她會聞到你的氣味…我不配向你解釋什麽,瑪姬。離開這裏,不要回頭!快點走!”

可惜他跌跌撞撞地又摔倒在沙發上。

“您要是真的對我發慈悲,就不要用一個又一個謎語來把我弄糊塗了。她是誰?誰會聞到我的氣味?會怎麽樣?”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過了好一會才吐出清晰的音節:“塞壬…”

“那只是個傳說,叔叔。”

“那不是!我親眼見到了!你的母親,你的祖母…都變成了塞壬的姐妹…”

我追問著朗納,但他像是被什麽極端恐怖的東西嚇到了。我完全聽不明白,所能做的只有無助地一遍遍呼喊他。冰冷刺骨的恐懼感越來越強,我也跟著發抖了。

此時,一只寬厚溫暖的手牢牢握住我的手,是亞瑟。

“別怕,瑪姬,我在這裏。”他握緊我,一種奇異的感受從我心底升騰起來。我迷茫地望著他,那雙綠眼睛堅定而熾熱,幫我突然從那冰冷黏膩的感覺裏逃了出來,清醒了不少。

我悲憤地站起身,“好,既然你什麽都不肯說,那我就去自己找線索。”

我本打算叫上萊昂一起去地下室再淘淘寶,也許能找到日記或者什麽其他文字線索。但朗納咕嚕了幾聲,掙紮又嚼了幾片花瓣,終於能說出話了。

“我實在不想告訴你,我本想帶著這個秘密走向墳墓,讓它就此終結。拿著這束花,它叫待霄草,也叫海邊月見草。”

接著,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徐徐開始。

傳說,拜倫德的祖先是人類和塞壬的後代,因此我們家族代代都有召喚塞壬的秘法:在月圓之夜,乘著塞壬女神號前往北冰洋的暴風眼,將家族中的女子口含待霄草沈入海底,就能讓她變成“塞壬的姐妹”。如果風暴平息,說明塞壬認可了你的獻祭,你可以向她許下任何願望。

在很多年前,我的祖母變成了塞壬的姐妹,換來了數十年塞壬女神號的黃金時代。在我六歲那年,下一任塞壬,也就是我的母親忒提絲拜倫德,被塞壬女神號載向暴風眼…

“當時,我就在那艘船上。”

朗納痛苦不已,抽泣了許久才繼續說。

他說得支離破碎,我不斷詢問才拼湊出完整的故事:那天我的祖父、父親、母親也都在船上。本來年輕一輩都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航。在從祖父那裏得知真相後,父親大怒,死活不願用這個法子,但祖父也不惱,只說塞壬女神號出發便無法回頭,若非要回頭,只有被暴風吞噬唯一一種結局。

那可真是天和海都仿佛要融化到一起的可怕風暴。父親操縱著舵,勇敢地與之搏鬥,想要原路返回,但無論他如何改變方向,最後,他們還是穿越了疾風暴雨和猛浪怒濤,到達了平靜祥和的暴風眼之中。

“天空和海面都變成了金色的、霧蒙蒙的。你祖父分給我們那種黃色的小花,叫我們含在嘴裏。我照做了,然後就記不得當時發生了什麽了…恍惚中,我聽到了魚游動的聲音,女人的笑聲,空靈的歌聲…甚至聽到了你的祖母的聲音,她驚恐地叫我們快跑。”

“最後,我聽到搏鬥的聲音和一聲淒厲的鳥鳴,然後是重物落入海的聲音。等我清醒過來後,發現我、你祖父、你父親已經回到了平靜的海面上,呆立著,船正朝著陸地全速前進。你父親清醒過來以後,一言不發地跳進了海裏。”

等他說完這句話,客廳又陷入了長久的沈默。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嗎?朗納說得很模糊,但我們都心知肚明發生了什麽:為了獲得塞壬的庇佑,我祖父接連殺了他的妻子和兒媳。

後面的故事我想我已經知道了:朗納獨自一人逃回西約克郡,又把我帶到康沃爾郡躲起來。他經常出海,可能是為了找到我父親的屍體,但最終不知為何一去不返。

“我不該吃那片花的…這樣我也許有機會救你母親。我明知道他想殺她…”

朗納跪在地上,癲狂地重覆著這段話,他英俊不再的臉孔扭曲慘白。

“我想他需要休息一下…”萊昂躊躇著走出房間,“他時不時就會這樣發瘋。”

於是我們行動起來,將他擡回二樓的臥室,等他安穩地睡著了之後,我們又回到客廳。

三人中唯一有精神的是萊昂,他一臉崇拜地盯著亞瑟。我記得他和萊特兄弟很熟,是個機靈又穩重的小夥子。

萊昂興奮極了,邀功般地說:“頭兒,你親自來啦。那事情就好辦啦。我這些天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有沒有過什麽船,但他嘴巴很嚴,偶爾發瘋才會洩露一點消息出來。頭兒,要不等他醒了你親自去問問?”

“辛苦你了,萊昂,做得不錯。你家就在隔壁的鎮子裏,是嗎?”等他點頭確認後,亞瑟接著說,“去那個紅色屋頂的旅館,二樓左數第三個房間,匣子在床底,去拿三根金條然後回家去吧。這是房間鑰匙和匣子鑰匙。”

萊昂楞住了,然後委屈浮上臉,“我嘴很嚴,什麽都不會往外說…您別趕我走行嗎?”

亞瑟把前因後果又講了一遍。萊昂目瞪口呆地消化了好一會,才磕磕巴巴地說道:“我陪您到您離開阿亞蒙特為止,然後我再去北美,行嗎?”

“你要一個人過去?你很可能死在路上,就算到了,也可能死在戰場上。沒必要為英王賣命。”

他搖搖頭:“我早想好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不沈艦上。頭兒,不然我們打賭,我猜下船回家的兄弟們不超過十分之一。”

亞瑟稱懶得和他打賭,但我覺得是他不敢賭。他不知道肉長的心會對一個死物產生何等強烈的依戀和歸屬感。

“這幾天你要留就留吧。”亞瑟妥協了,轉向我問,“瑪姬,你還好嗎?”

我五味雜陳,心緒不住得往樓上朗納的房間飛去,但還是說:“一切都好。可以帶我去地下室嗎?”

“或許你先休息一會,我們不著急。”

“不用了,至少先拿點筆和紙來吧。”

亞瑟照做了,去書房給我找紙筆了。萊昂傻眼地來回看著我倆,似乎是驚奇於我居然能使喚得動亞瑟。

“雖然知道現在問這個不合時宜。但是我真的好奇死了,你和頭兒談戀愛了嗎?”他糾結了好一會才問道。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等著亞瑟回來打破沈默。但幹等他也不回來。找個紙筆有這麽慢嗎?我估計他八成躲著偷聽呢。

我故意無奈地說:“你的頭兒的目標是征服大海,而不是某一個特定的姑娘。你要這麽問他,他準覺得自己被瞧不起啦。”

萊昂懵懵懂懂地點點頭,表示自己再也不問了。

過了半分鐘,亞瑟假裝若無其事地帶著紙筆回來了。我好笑地把被他揉皺了的紙展平,在上面記錄下關鍵字。

待霄花:不知道在哪能拿到;

北冰洋:危險,最好夏天航行;

月圓之夜;暴風眼;金色海域;歌聲;

塞壬?

“我懷疑是他罌粟磕多了編出來的故事。太離奇了,”萊昂嚷嚷著,重點在航海上,“怎麽可能在夜晚成功穿越北冰洋的風暴?有十條命也不夠用的。恕我直言,瑪姬小姐,這也許只是包裝成童話故事的兩起謀殺案。”

亞瑟想讓他閉嘴,但我讚許地點點頭。

“不排除這種可能。祖父厭煩了祖母,於是把她推下海偽裝成意外,多年後又故伎重演,殺掉了我母親。但是動機是什麽呢?從動機的角度來看,還是獻祭給塞壬更合理。”

我又問萊昂:“我們今晚能住在這裏嗎?這套房子應該還有多的客房吧?我有點放不下心來,想多陪陪朗納叔叔。”

萊昂說這房子看起來大,但很多房間都堆滿了雜物。只有閣樓有個小房間,但只能睡下一個人,是假瑪姬曾經睡的地方。然後他稱自己想念不沈艦上的小船艙了,非要自己去睡閣樓,把一樓的客房讓出來給我和亞瑟。

晚飯是由專人從鎮子裏送來的,和之前在裏斯本吃的禦宴沒法比,但還是美味可口的。我們邊吃邊聊,直到香味把朗納引下來了。他拄著手杖,一步步下樓,給我嚇得忙迎上去扶他。

“我還沒完全瞎,瑪姬。不要碰我,塞壬會通過我聞到你的味道…”他敏捷地躲開了。

我無奈道:“那她就順著味道過來找我,我還巴不得呢。這樣就不用我大老遠跑去北冰洋了。”

“你要去?去北冰洋?我給你講那麽多可不是讓你去冒險的。”朗納揮舞著手杖,看起來又瘋又清醒的。

“好啦,我不碰你就是了。你別激動,小心摔了。”

吃過晚飯後,見朗納心情很不錯,我向他提出想參觀一下這房子,尤其想見見我們家族的藏品。他欣然同意,帶著我逛了逛這裏的房間。果然如萊昂所說,大部分房間被雜物填滿了。

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儲藏間裏,各種稀奇古怪的飾品散落在地,引起了我的註意:刻著怪異圖騰的木雕、畫著幾何圖案的織布、不知什麽動物制成的羽毛飾品。

末了,我向他說有些事情想單獨詢問他,便和他回到他的臥室裏去了。唯一能證明這房間是個臥室的,就是那張簡單的小床,除此之外,這裏也像其他房間一樣堆滿了雜物。

“那個跑掉的女人是誰,之前一直是她照顧你嗎?”

“她沒了父母。當我回到康沃爾郡時,她自稱是你,我就收留下她了。我尋思要是塞壬來我身邊索命了,她也許能保你一命呢。”

“你是說如果塞壬要殺我,就把她當成我,殺了她就不會再來找我了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我苦澀地說,“這並不公平。”

“要是公平能讓我救下你父親的話,那我就去捍衛公平了。”朗納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摸到床邊坐下。

“朗納叔叔,你現在很清醒,是嗎?”我湊到他身邊,用最柔軟的語氣問道。

“我之前說的都是瘋話,你就不要來問我了。和你的小男友回老家結婚去吧,就當沒見過我。我巴不得這樣呢。”他冷冷地說。

“哎,我才不相信。朗納叔叔,您見到我當然十分感動和欣喜,就像我一樣,就不要再裝作拒人於千裏的樣子啦。”我甜甜地說,顯然一口一個叔叔叫得他十分受用。

我接著說:“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血脈相依的人啦,從前我都覺得自己在世上孤零零的,但現在終於尋到了家族,就像找到了根系…這棟美麗的房子是拜倫德家的嗎?”

“不是,這是我自己買的。”

“您審美真好。我迫不及待看看我們家的東西啦,聽說還有黃銅家徽?”

他驕傲地點點頭,稱一會找給我看。

“我有所耳聞,我們家族有不少價值連城的寶貝,比如那艘船…”

朗納一摔叉子,咆哮起來:“我就知道你要打那艘不詳的船的主意!我告訴你,門都沒有。世界上沒人能找到那艘船在哪,就算我化成灰——”

“新格拉納達。”我氣定神閑地說,如願以償地看到朗納的表情凝固了,並且隨著我不斷地報地名,他也越來越面如死灰,“那座西班牙占領的美麗地方,一共就那麽幾個大港口:卡塔赫納、波哥大、巴拿馬城、基多、昆卡。就在其中之一吧?”

“你都猜錯了。”朗納故作鎮定地說。

“隨您怎麽說。”

塞壬女神號就在這幾個最大港口之一。在我詢問朗納前,我有五成把握;在試驗了之後,我已經有九成把握了。

我之前就思考過,這樣一艘前些年大出風頭的船,怎麽會讓亞瑟尋找了十年都沒打聽到呢?說明它一定在極為偏僻、幾乎有去無回的地方。

在儲藏間裏,我見到了不少南美風情的飾品,估計朗納曾經將船開到南美丟下、再乘西班牙的船回來。那麽他去的地方必然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於是,排除掉圭亞那和巴西兩個葡萄牙殖民地,離西班牙最近的就是新格拉納達了。

“瑪姬,求求你。別去送死,別讓我的心死第二次,好嗎?”朗納哀求道。

說不心軟是假的,我同樣哀傷地望著他:“我不會死的。只是不弄明白這一切,我放不下心。我不能接受我的父母枉死的可能性。”

“你絕對不能自己去。要去,我也必須去。”

“我不會自己去的,亞瑟會和我一起。”

“那個毛頭小子?他懂什麽?他去過北冰洋嗎?穿越過暴風眼嗎?獨自航行過一年以上嗎?我見過塞壬,才堅決制止你。你要非去不可,除非帶上我,並且全程聽我的指揮。”朗納不屑地說道。

我為難地看著朗納,邊說邊溫柔地撫摸他的後背:“朗納叔叔,我說這話您不要生氣。您年紀還能撐住這樣一次航行嗎?我要說句更難聽的,您聽了肯定會暴怒,但請先仔細想想:那次噩夢的生還者如今只剩您一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您是否隱瞞了甚至編排了內情?我不得不考慮您客觀存在的風險。我知道您愛我,不會傷害我,但是這情況您不得不承認。”

朗納本想發作,但他瞪著眼睛、呼哧帶喘地生了一會悶氣,然後洩氣了。他閉了閉眼睛,說出的話讓我毛骨悚然。

“你很聰明,瑪姬。理論上不排除我是兇手的可能性,也許就是我殺了兄嫂,想獨占財產。”

“我感情上不相信,但又不得不考慮這個可能。您告訴我吧,暴風眼在哪?只有乘上塞壬女神號才能到那嗎?”

“門都沒有!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你。”

“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您攔不住,不如告訴我些信息,反倒能保障我的安全呢。”

我們又爭執了許久,搞得兩個人都又哭又氣的,折騰到深夜,終於我先認輸了。

“我們不要因為這件事產生嫌隙,好嗎?無論您答不答應,我都會在這陪您一段時間。”

朗納沈著臉點點頭,然後叫我出去,稱自己要睡覺了。

我挫敗地回到樓下,簡單洗了澡、換了睡袍(好在朗納家的東西還是挺全的),躺在舒適的大床上。長日的顛簸讓我僵得像只木偶,現在陷在柔軟的床墊裏,只感覺四肢都酥酥麻麻的。

我邊構思著明天換個法子說服朗納,邊墜入夢鄉。在我就快飄飄然地睡過去時,門突然咯吱咯吱地開了。穿著浴袍的亞瑟邊擦頭發邊自然地走進來。我抓著被子從床上彈起來,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反倒亞瑟悠然自得地坐到了床邊。

他隨手把毛巾掛在架子上,喟嘆一聲躺進床裏,“一個禮拜沒有躺下睡覺。我好多年沒趕過這麽急的路了。”

“嗯,是啊。咳,我差點忘了你也要睡這…”我說,不動聲色地往外側挪了挪,離被他壓得下陷的床墊遠一點,心跳如鼓,“我大概知道船的位置了。冬天的北冰洋適合航行麽?向您請教一下,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呢?”

接著房間裏陷入了令我困惑不已的沈默,好吧,我默默下床,正要去熄蠟燭時,亞瑟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般開口了。

“沒有我們,明天我會乘船去北美。”

“什麽?去北美?”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亞瑟瞇著眼睛,理智地分析道:“該如何做很明了了,不是嗎?目前北冰洋的航行條件過差,不可能直接去,於是我打算先去北美幫利亞姆。說實話我放不下心讓他統帥打海戰,他並不十分擅長。夏天後,我再乘不沈艦去北冰洋,正好趕上冰川融化。”

他閉上眼睛,感慨道:“啊…塞壬,等我…”

我把蠟燭放回原位,橫眉冷對:“您怕是在說夢話吧。我以為的版本是:我們一起先去找船。您又不是沒去過北冰洋,但一無所獲,不是嗎?塞壬女神號是必須條件。”

“你還記得萊昂的信嗎?裏面說,朗納曾瘋瘋癲癲地稱‘船不重要’,也許重要的是待霄草。我總要先嘗試一下。況且知道船還在世上就足夠了,我有無盡的時間去尋找它…哪怕找遍全世界的所有港口。”

我又強調了一遍,說:“船會先一步爛掉的。我知道船在哪。讓我一起去,我就告訴你。”

亞瑟長舒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說道:“瑪姬,你又有什麽理由還為我冒險呢?我把你蒙在鼓裏那麽多年,已經足夠虧欠你了。如今我已完成十年前對你的許諾,不想再透支你的信任了。親人和一個詭計多端的老騙子,孰輕孰重呢?”

“您不能這麽自負!”我氣憤地叫嚷起來,“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托爾號,也要去見塞壬,弄明白真相…”

“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如果要塞壬解除你的詛咒,還需要我來許願…等我快老死了,或者活夠了的時候,還能為你做這最後一件事。”

“你不能有一絲一毫這樣的想法,瑪姬!”亞瑟聲色俱厲道。

“好吧,好吧,或許還有別的辦法,至少我們可以試試和塞壬做交易。”

“談判有我就足夠了。不能保證她會眼饞你的性命。對你來說太危險了,我不會讓你靠近塞壬。我能為你做的就是帶你找到了朗納,接下來你該回歸你應有的生活了。”

“別讓我今晚的爭取變成笑話,好嗎?”我挫敗地說,“我以為我的態度足夠說明一切了:我是和你站在一邊的。無論是否有人指控我背叛親人,我都不在乎。但如果這個人是您,我會傷心透頂。”

我坐到亞瑟身邊,憂心忡忡地望著他。但他卻像鬧別扭一樣把自己埋進被子裏。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所做的只有讓你傷心,別和我一路了。你說的沒錯,我真是膽小鬼。告訴你實話吧,在鸚鵡圍繞著我慘叫時,我怕極了。”

原來舞會那天晚上,他聽到了我叫他膽小鬼。

“那個故事還有後續。後來的幾天,我把自己鎖在儲藏室裏,在暗無天日的狹小空間裏整日用酒精麻痹自己。我甚至不在乎船會開到何方了。沒人掌帆,風暴讓她幾欲被吞沒,我被晃得東倒西歪,在現實與幻覺交替中想著:如果不沈艦沈沒了,那我幹脆就和她一起永眠於海底吧。”

“您也有自暴自棄的時候啊。”

“這種時候多了。”他悶悶不樂地說,“我要是足夠勇敢,就會早點坦白我的罪惡,承受其罪果。但我連你的原諒都不敢接受,更別提你的無私幫助了。你的爭取絕對不是笑話,瑪姬。但恕我難以接受。”

“您還有什麽需要坦白的,現在坦白也不晚。”我輕柔地把亞瑟從被子裏拉出來,他的眼神如受傷的小獸,閃爍著乞求和戒備的微光。

舞會。我在心中急切地吶喊著。我想知道他躲我的原因。相比於沈船和醞釀十年的陰謀,在舞會上回應一個女孩的暗示是多麽微不足道的事情呀!莫非是我自作多情,其實他的壓根沒有因我的告白產生一絲動搖嗎?

但我想我從他閃避的眼神裏看到了答案。

“好吧。如果逃避和裝傻就是你想要的,那就請您維持原樣吧。您如果執意要獨自大費周章地去嘗試、去漫無目的地找船,我不攔您,但也不想再去孤軍奮戰地爭取些什麽了。”

我生硬地說,故意不看他的表情,起身去熄了蠟燭,摸黑躺上床,直挺挺地躺在亞瑟旁邊:“好眠。”

他苦笑著說:“很難好眠。瑪姬,我從未感覺自己如此優柔寡斷過。”

亞瑟明顯想再開啟一個話題,但我已不想遷就他了。

我想我已經把自己的愛意和甘願赴死的決心都傳達得足夠明確了。亞瑟如何糾結、如何猶豫都是他自己的事了——我賭氣地這樣想,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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