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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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青春
新聞輿論逆轉得很快，當一切真相被挖掘出來之後，那些痛罵的人立馬轉而站在董媛這一邊。對王粲和王粲的父母家庭展開了抨擊。
董媛也越來越平靜，大多數都在看同情她的評論，她加入了反霸淩的微信群，每天在群裏東扯西扯，聊得不亦樂乎。
群裏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故事。
小到排擠，冷暴力，大到敲詐，淩辱，在全國五萬多所中學中，這樣的故事發生在每一個地方，像是傳染病一樣蔓延在這片土地上。
受害者生不如死，霸淩者被批評教育，學校息事寧人，最終大多數以受害者轉學作為結局。在這些故事裏，學校裏面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卻覺得只要不出大事情，就沒關系。出了大事情的，以死亡作為慘淡結尾的，沸騰一段時間，也就過去了。
在我陪著她看了群裏許多許多的故事之後，董媛終於，將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從她的口中，聽到這個故事。
“從哪開始說起呢，嗯，6月5號那天，我給大家打了新的，很燙，很燙的熱水回到宿舍，大家都在收拾東西，我正要端起來一杯水喝，結果王粲告訴我，有人往裏面吐了一口痰。那之後她們所有人都笑著看著我，好像我喝了，就是喝了一口帶痰的水，不喝，就是被她們嘲笑了，其實，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多到我記不清，但是，可能那次我忍到極限了吧。再也忍不了了，就把新灌的熱水，都砸在了王粲的身上。”
從這裏為起點，董媛終於願意對我敞開心扉，說了許多許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她說她的性格有點孤僻，不愛說話，是班級裏面最沈默的人。
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並不能清楚正確的社交規則是什麽樣子的，也沒有朋友。
小學的她不喜歡說話，和大家都沒有什麽溝通交流，就成為了最角落裏面的孩子。初中受到的是冷暴力，莫名其妙被所有人不喜歡，不講話。高中的時候，是真的真的很想交朋友，交到一個朋友，就死命黏著對方，結果對方感到不適，因為流言蜚語而被迫轉學。再後來，就是我知道的故事了。
她有真的真的在學著要怎麽在學校生活下去，她也希望自己能變得被人喜歡，她以為她學著受人喜歡的樣子去做了就好了，她以為，就像做題一樣，學會了就好了。那時候的她，甚至在練習微笑，想著要怎麽樣笑著，才會更好看。
她整個人都變得很卑微，以為笑了，就會變得好看，以為說對不起，就是謙遜，以為她只要學著蘇放或者王粲的樣子做下去，她就會被人喜歡。王粲的八卦和臟話她都學，蘇放的頭型眼鏡她也跟著學……
她也學過我，想著為什麽這麽冷硬，卻依舊會被喜歡呢？
那個時候，哪怕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也會在想，是不是因為這只蚊子更喜歡自己一點。要是被喜歡，被認可就好了。
只要被喜歡一點點，她就可以像飛蛾撲火一樣毀滅自己。
她甚至編造出來很多朋友，來告訴大家，她是被很多人曾經喜歡的，所以大家現在是可以喜歡她的。在她給我講述的所有的關於朋友的故事，都是泡沫。包括最後她賭氣，說她有半夜相談的好朋友，不需要我理，不需要我幫忙的那個好朋友。不過是午夜時分，她在樓道裏茫然失措裏看到的，月光透過壞掉的窗戶膜的倒影。
在那個漫長的，期，她想要的，就僅僅是被認可罷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她才知道，或許討好的樣子，本身就是難看的。在她人生的十八年中，都是那麽地難看。
她那樣想要得到的喜歡，卻只遭到了討厭。轉學的第一天，王粲的笑容就沒有純粹過，從第一天，她就跳進了她的陷阱裏。是笑著帶她認識所有人，卻在背後編排她。她反抗，卻被大家說是白眼狼不知道感恩王粲對她的好。王粲裝作一副好人的樣子，卻誣陷她抽煙，告訴她給大家洗襪子或許能得到原諒，不小心晚上把她關在宿舍外面，不t小心上早自習把她關在宿舍裏面。
那麽多的不小心，王粲說對不起，她說沒關系。
她以為自己是大方，不拘小節，會換來所有人的喜歡。
可是換來的是更多的不小心，越來越多次的晚上被關在宿舍外，睡在衛生間，早上被關在宿舍裏，直到宿管查宿舍衛生才被放出來，床鋪經常莫名其妙會變濕，大家都只是笑著說或許是因為天氣太潮，董媛的鋪位更潮濕，說著說著，她自己都能這麽嘲笑自己。
講到這裏，她跟我說，謝謝我。
她說我是她那段生活裏唯一的光亮，雖然不足以像太陽一樣讓她的世界光亮起來，可是我是唯一的一點光亮。
在她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她真的謝謝我。
遇到我，她才知道，她要變得勇敢起來，她才知道，她不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別人學，她才知道，要好好學習。
她那時候的狀態，根本已經無法學習了。
她好好學習，不過是因為能和我待在一起，她說，和我待在一起，她很安心。所以縱使那時候學習變得很辛苦很辛苦，她也在用她為數不多的精力去學習。
是從我開始，她才知道尊重和平等是什麽。
所以在我不理她的時候，她不知道她自己又哪裏錯了。她在想她是不是不夠勇敢，被關在宿舍幹脆撞壞了門好幾次來證明她是勇敢的。有一次被關在宿舍裏面，心裏疲憊得很，就坐在床上看外面的風景，把晾在防盜窗上的衣服取回來。也是這一次，我沖進去找她，她很開心。她說她意識到，我雖然討厭她，但是很關心她。
講到這裏，她長長地喘了口氣，說出來接下來的話。
“我也不清楚當時是怎麽想的，在廁所被扒衣服那次，很無力，沒有辦法反抗，卻又安慰自己，或許因為不反抗，你會來救我，你不會看著我……”她低下頭，仔細地找著措辭，“……不會看著我，那樣子的。”
她擡起頭來，看著我又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裏都是點點淚光。
“陳煜，如果我當時真的反抗成功了，你會不會，就真的不來了？”
我心如刀絞，再次說不出話來，過去想要抱抱她，卻被推開，說她還沒有講完。
她輕輕地用兩根手指將鼻側的淚水抹掉，接著說：“果然你最後還是來了。”
“……可是……”她突然悲慟，“陳煜，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承認那個在廁所被扒衣服的人是我，沒辦法承認那個視頻裏面的人是我……”
“我知道，”這次我抱住她，她沒有再反抗，“所以你才說，你是被我親了，嚇到了對不對？”
她在我懷裏拼命地點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董媛死活不肯承認她是受害者的某一天，我突然想通了這個道理，想通了當初她說她被我嚇到，不過是要找一個理由。即便，全校都知道那個女生是她——大概只有自欺欺人才能活下去，要不然，她會羞恥得活不下去。
這麽多年，唯有欺騙才能讓她活下去。如果不是我去說出真相，她一輩子都會在自欺欺人中活下去。而我，不能讓她再這麽活下去。
在我那擰巴的，明明喜歡得要命卻無法承認的日子裏，如果我再勇敢一些，給她她要的喜歡，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十年前的我沒有將她拉出深淵，十年後的我，一定要把她從回憶的痛苦中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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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輿論逆轉得很快，當一切真相被挖掘出來之後，那些痛罵的人立馬轉而站在董媛這一邊。對王粲和王粲的父母家庭展開了抨擊。
董媛也越來越平靜，大多數都在看同情她的評論，她加入了反霸淩的微信群，每天在群裏東扯西扯，聊得不亦樂乎。
群裏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故事。
小到排擠，冷暴力，大到敲詐，淩辱，在全國五萬多所中學中，這樣的故事發生在每一個地方，像是傳染病一樣蔓延在這片土地上。
受害者生不如死，霸淩者被批評教育，學校息事寧人，最終大多數以受害者轉學作為結局。在這些故事裏，學校裏面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卻覺得只要不出大事情，就沒關系。出了大事情的，以死亡作為慘淡結尾的，沸騰一段時間，也就過去了。
在我陪著她看了群裏許多許多的故事之後，董媛終於，將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從她的口中，聽到這個故事。
“從哪開始說起呢，嗯，6月5號那天，我給大家打了新的，很燙，很燙的熱水回到宿舍，大家都在收拾東西，我正要端起來一杯水喝，結果王粲告訴我，有人往裏面吐了一口痰。那之後她們所有人都笑著看著我，好像我喝了，就是喝了一口帶痰的水，不喝，就是被她們嘲笑了，其實，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多到我記不清，但是，可能那次我忍到極限了吧。再也忍不了了，就把新灌的熱水，都砸在了王粲的身上。”
從這裏為起點，董媛終於願意對我敞開心扉，說了許多許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她說她的性格有點孤僻，不愛說話，是班級裏面最沈默的人。
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並不能清楚正確的社交規則是什麽樣子的，也沒有朋友。
小學的她不喜歡說話，和大家都沒有什麽溝通交流，就成為了最角落裏面的孩子。初中受到的是冷暴力，莫名其妙被所有人不喜歡，不講話。高中的時候，是真的真的很想交朋友，交到一個朋友，就死命黏著對方，結果對方感到不適，因為流言蜚語而被迫轉學。再後來，就是我知道的故事了。
她有真的真的在學著要怎麽在學校生活下去，她也希望自己能變得被人喜歡，她以為她學著受人喜歡的樣子去做了就好了，她以為，就像做題一樣，學會了就好了。那時候的她，甚至在練習微笑，想著要怎麽樣笑著，才會更好看。
她整個人都變得很卑微，以為笑了，就會變得好看，以為說對不起，就是謙遜，以為她只要學著蘇放或者王粲的樣子做下去，她就會被人喜歡。王粲的八卦和臟話她都學，蘇放的頭型眼鏡她也跟著學……
她也學過我，想著為什麽這麽冷硬，卻依舊會被喜歡呢？
那個時候，哪怕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也會在想，是不是因為這只蚊子更喜歡自己一點。要是被喜歡，被認可就好了。
只要被喜歡一點點，她就可以像飛蛾撲火一樣毀滅自己。
她甚至編造出來很多朋友，來告訴大家，她是被很多人曾經喜歡的，所以大家現在是可以喜歡她的。在她給我講述的所有的關於朋友的故事，都是泡沫。包括最後她賭氣，說她有半夜相談的好朋友，不需要我理，不需要我幫忙的那個好朋友。不過是午夜時分，她在樓道裏茫然失措裏看到的，月光透過壞掉的窗戶膜的倒影。
在那個漫長的，期，她想要的，就僅僅是被認可罷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她才知道，或許討好的樣子，本身就是難看的。在她人生的十八年中，都是那麽地難看。
她那樣想要得到的喜歡，卻只遭到了討厭。轉學的第一天，王粲的笑容就沒有純粹過，從第一天，她就跳進了她的陷阱裏。是笑著帶她認識所有人，卻在背後編排她。她反抗，卻被大家說是白眼狼不知道感恩王粲對她的好。王粲裝作一副好人的樣子，卻誣陷她抽煙，告訴她給大家洗襪子或許能得到原諒，不小心晚上把她關在宿舍外面，不t小心上早自習把她關在宿舍裏面。
那麽多的不小心，王粲說對不起，她說沒關系。
她以為自己是大方，不拘小節，會換來所有人的喜歡。
可是換來的是更多的不小心，越來越多次的晚上被關在宿舍外，睡在衛生間，早上被關在宿舍裏，直到宿管查宿舍衛生才被放出來，床鋪經常莫名其妙會變濕，大家都只是笑著說或許是因為天氣太潮，董媛的鋪位更潮濕，說著說著，她自己都能這麽嘲笑自己。
講到這裏，她跟我說，謝謝我。
她說我是她那段生活裏唯一的光亮，雖然不足以像太陽一樣讓她的世界光亮起來，可是我是唯一的一點光亮。
在她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她真的謝謝我。
遇到我，她才知道，她要變得勇敢起來，她才知道，她不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別人學，她才知道，要好好學習。
她那時候的狀態，根本已經無法學習了。
她好好學習，不過是因為能和我待在一起，她說，和我待在一起，她很安心。所以縱使那時候學習變得很辛苦很辛苦，她也在用她為數不多的精力去學習。
是從我開始，她才知道尊重和平等是什麽。
所以在我不理她的時候，她不知道她自己又哪裏錯了。她在想她是不是不夠勇敢，被關在宿舍幹脆撞壞了門好幾次來證明她是勇敢的。有一次被關在宿舍裏面，心裏疲憊得很，就坐在床上看外面的風景，把晾在防盜窗上的衣服取回來。也是這一次，我沖進去找她，她很開心。她說她意識到，我雖然討厭她，但是很關心她。
講到這裏，她長長地喘了口氣，說出來接下來的話。
“我也不清楚當時是怎麽想的，在廁所被扒衣服那次，很無力，沒有辦法反抗，卻又安慰自己，或許因為不反抗，你會來救我，你不會看著我……”她低下頭，仔細地找著措辭，“……不會看著我，那樣子的。”
她擡起頭來，看著我又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裏都是點點淚光。
“陳煜，如果我當時真的反抗成功了，你會不會，就真的不來了？”
我心如刀絞，再次說不出話來，過去想要抱抱她，卻被推開，說她還沒有講完。
她輕輕地用兩根手指將鼻側的淚水抹掉，接著說：“果然你最後還是來了。”
“……可是……”她突然悲慟，“陳煜，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承認那個在廁所被扒衣服的人是我，沒辦法承認那個視頻裏面的人是我……”
“我知道，”這次我抱住她，她沒有再反抗，“所以你才說，你是被我親了，嚇到了對不對？”
她在我懷裏拼命地點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董媛死活不肯承認她是受害者的某一天，我突然想通了這個道理，想通了當初她說她被我嚇到，不過是要找一個理由。即便，全校都知道那個女生是她——大概只有自欺欺人才能活下去，要不然，她會羞恥得活不下去。
這麽多年，唯有欺騙才能讓她活下去。如果不是我去說出真相，她一輩子都會在自欺欺人中活下去。而我，不能讓她再這麽活下去。
在我那擰巴的，明明喜歡得要命卻無法承認的日子裏，如果我再勇敢一些，給她她要的喜歡，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十年前的我沒有將她拉出深淵，十年後的我，一定要把她從回憶的痛苦中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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