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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不合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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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不合群的人

當晚上十點下晚自習之後,我和蘇放披星戴月地順著人流朝著車棚走過去。那時候我們經常疲憊不堪,卻又能擠出很多活力討論很多事情,討論上課老師講的迷迷糊糊的題,吐槽生物老師喝酒喝得講課激情四射。

下課人多,電動車走走停停,我坐在蘇放的後座晃來晃去,也像是喝了酒一樣被迷暈了,感覺晚上的涼風和天上的星星都分外迷人。

蘇放回家的路上經過我家,初中高中她都一直載我上下學。當然偶爾的時候我也會載她一會兒,但是自從我騎車摔過她一次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偷懶的念頭,很稱職地決定一直要當司機。

當我和蘇放告別之後,註定要回到家中,回到那個小小的家中。

我家中只有我和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上了歲數,總是很早就睡著了。

然而今天卻是個例外,客廳裏面的燈大開著,明亮的燈光將這個小小的客廳的每一個地方都照得分外清楚。

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亂蓬蓬炸起來的頭發讓我以為是被雷轟過一樣,轉過頭來露出的大臉上毫無表情。嘴唇烈焰一樣的紅,眼眶一片黑色,像是拿碳素筆塗過的一樣。

她穿著一件牛仔短裙,長長的黑色絲襪包裹著腿,一雙黑色的高跟鞋落在地上。

“你就是陳煜?”她問。

從房間裏傳來爭吵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奶奶微弱的勸說的聲音。

“把給陳煜念書的錢拿出來給我做生意不就得了!我一年就能回本!”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將我的成績單放在茶幾上,將茶杯放在右上角,正好將成績露出來。

我沈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是那個男人回來了。

在我的生命中,父母是缺席的詞匯,從小我就為描寫家庭成員而苦不堪言,落在紙上的家庭信息扭曲成一個個滑稽的小醜在嘲笑我。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她十六歲生下我之後發現自己不適合做母親。我倒是見過我的父親,生下我之後他或許也覺得自己沒準備好做一個父親。

這個男人在監獄裏住了十年之久,從小到大對於我稱呼他為爸爸,他臉上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他永遠只關心自己在監獄裏面過得不好,過得不好就跟爺爺奶奶賣慘,過得好了就讓爺爺奶奶再塞多點錢進去。

在離開那個監獄之後,他依舊在外打工,但是錢倒是沒有見到一分。

客廳那種女人我倒是見多了。

我走進自己的狹小的臥室,將小桌子放在床上,將書本作業放在桌子上,打開我的小臺燈。

我坐在床上,在微弱但是溫暖的小臺燈下一筆筆地做著今天自習課沒有完成的作業,那些Ω、U、I等符號在我眼前跳脫起來,堵在了我的耳邊。

但是我還是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傳來的爭吵聲,東西劈裏啪啦的碎裂聲。

我極力用自己刷刷刷的寫字聲遮掩住所有的聲音,想象著把這些作業寫完了就好了,等到高考就好了,等到我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就帶著爺爺奶奶永遠離開這裏。

學習就好了,長大就好了,以後就可以永遠地離開這個地方了。

寫著寫著我突然很懷念教室,盡管擁擠狹小而又悶熱,並不是所有人在學習,但是當我處於學校那個嘈雜而又淩亂的地方,心中就會莫名地感覺到心安。

實際上,高中的時候,沒有一場自習是安靜的。如果你真的認為它很安靜,那一定下面飛滿了小紙條。

蘇放每次都是最不老實的,但是她的不老實是有底氣的,要不然我倆也不會坐在第一排。她腦瓜聰明,老師一講就會,一點就透,和我形成鮮明的對比。因此,每次我都是老老實實做作業,她左搖右晃腦子裏總是會有點新點子。

不過今天我的耳邊安靜了許多,座位上空空如也,只有幾本書。

按理說今天老班應該去年級開會開上兩節課,可是今天卻是在班裏轉悠了好幾遭,終於忍不住問我蘇放去哪了。

我說去上廁所了。

老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讓我去看蘇放一眼。

蘇放早就趁著這空當偷跑出去看電影了,照她那個脾氣哪裏會老老實實在班裏呆著呢?

今天是鎮上的第一家電影院開業的日子,在我們這個幹燥多風的小鎮上,終於有一家大型電影院的開幕,據說它的屏幕屏幕很大,放映廳也很大, 蘇放老早就心癢癢,正好今天是年級開會的老日子,課一上完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我倒是對電影院毫無興趣,以後總是有機會看的吧,現在手中的卷子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老班咄咄逼人,我只好裝模作樣地去轉了一遭,回來告訴班主任說她只是今天吃壞了東西,所以有些不舒服。

等到老班出去的時候,我偷偷借王粲的手機給蘇放發了短信。

大概不過半個小時,蘇放就出現在門口,手濕淋淋地甩著,回到座位上用紙巾擦了擦手,好像是剛從廁所裏出來一樣。

從小到大,我和蘇放心有靈犀,為她掩護了不止一次。記得小時候演技拙劣,挨打罰站,越長大越熟絡,得心應手。

她回來之後我在紙上寫了哈哈哈三個字嘲笑她。

她正欲反擊,擡頭就看見幽靈一樣的老班的大頭出現在門上的小窗戶處,立馬低下頭裝作認真寫作業的樣子。

蘇放寫作業的時候很認真,很快就進入狀態,在卷子上急速飛馳,很快就寫完了一張英語報紙,將自己的卡塗好。

這一點是我永遠佩服甚至嫉妒蘇放的,她的聰明讓她屢屢在懸崖邊行走,永遠保持著超出第二名的幾分微弱優勢穩坐第一的寶座,我每次都不知道她是怎麽保持的。

蘇放在學習上面總是驕傲並且自信的,學習的世界對於她而言,像是自由自在的魔法城堡,而她是這個城堡的公主,掌握著最神奇的魔法。

她很快就能寫完作業,然後找到新樂子。

在老班終於晚上開會的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句。

“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怎麽樣?”

我看了看周圍安安靜靜貌似都在寫作業的大家,問:“你是不是瘋了?”

就這扭身都費勁的地兒,還要真心話大冒險?

“就算班主任去開年紀例會了,你也用不著這麽挑戰他的權威。”我將卷子攤在她面前,讓她老老實實學習。

她不理我,將一沓卷子放在我桌上,說:“一人寫一半,互抄。”

每每寫作業寫累的時候,她就總是這麽說。

她明明知道我不會同意,卻每次都這麽說。

上午她興致勃勃地在全班面前讀完自己的優秀作文,下午偷溜出去看電影看了一半被迫回來,寫了沒多久,晚自習就又要在作業上偷懶。

“還是老規矩吧。”我全寫,她全抄。

“陳煜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麽沒勁,唉。你說說你這個人對什麽感興趣,喝水只愛喝白開水的人,對時尚也不感興趣。我們女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你一點都不感興趣,你要不天天和那群男生混在一起算了。”

我不理她的絮絮叨叨,也碰巧有人阻止了她的絮絮叨叨。從門口t突然閃出來一個人影,正是偷偷跑出去買書的葉亮,他竄到我旁邊,從懷裏掏出來兩本書放在我桌上。

一本《愛格》和一本《推理世界》。

“多謝紫霞仙子了。”蘇放笑著拿書,對著葉亮招了招手。

班裏的同學都叫葉亮紫霞仙子,雖然我覺得對於一個男生而言這名字過於詭異,娘裏娘氣的,所以從來沒有這麽叫過他。但是他自己對於這個稱號倒是頗為靦腆地接受了,於是在蘇放眼中,固執地叫名字的我顯得有些不太融入。

葉亮是個靦腆的男生,很熱心。他瘦瘦的,個子不高,大概連一米七也不到,皮膚白白凈凈,有些柔弱,性格有些優柔寡斷,說話聲音不大,溫溫柔柔的,沒有什麽缺點了。

周圍人一直說他不幹凈,不洗頭發,可是我看他的頭發一直都很幹爽,校服也就是沒有張渺那麽幹凈,並沒有臟到哪去。

至於他們口中的頭皮屑,不過是因為個人身體原因吧,有的人就是怎麽洗頭發也洗不幹凈頭皮屑這種東西。

最重要的是,我不懂他們為什麽總是拿這個說事,明明我仔細觀察過,就算有也沒有達到讓人惡心的地步。

他倒是一直以來很熱情地幫助大家捎東西,此刻他懷裏也是一堆書和零食,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群男生如同餓狼一樣將他懷裏的東西都席卷而走。

但是他似乎也只有在幫忙捎東西的時候才會被熱情地對待,平時的時候熱心得過了頭,反而像是一個跑腿的。

當然這是我的角度,我是不太可能像他那麽熱情,他可能覺得能夠幫助大家很幸福,畢竟總是有這種聖母角色。

我將《愛格》丟給蘇放,把《推理世界》墊在一堆書的最下面。

蘇放則一直瞪著我。

我不知道她今年是犯了什麽軸,非要我玩。在她接二連三的攻勢下,我終於是受不了,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她將後桌的書都搬到我們腳下面的書箱上面,空出來一大片,從書包裏取出喝完的小飲料瓶,小聲說:“這個瓶口對著誰,誰就來真心話和大冒險哦。”

我向來覺得這個游戲很無聊,真心話,誰能確定我的話一定是真心話呢,或者是大家只是想要自己想要的真心話。至於大冒險更是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非要因為一個游戲為難人。

蘇放提的問題向來好笑又刺激,朝著感情問題槍炮夾擊,交過幾個男朋友,有沒有喜歡班上的哪個男生。然而,這個游戲落在我頭上,除了尷尬沒有別的了。

“你是不是帶發修行,在我們這麽寶貴的青春中……竟然沒有喜歡誰?”蘇放搖搖頭,再次為沒有挖掘出來我暗戀誰而失望。

其實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青春期就一定要暗戀誰呢?

好像青春有那麽一個模子,必須是帶著鹹濕味道的海風,有著傷春悲秋,大家都青澀而又幹凈,沒有痘痘,暗戀著班裏面某一個人。

偏偏我沒有那麽多喜歡。

雖然聽起來比較罕見,並且無人相信。

“喜歡你行了吧?”我抗不過蘇放的追問,雙手攬住她的脖子。

她哈哈哈笑起來,掙脫開我,又再次轉動飲料瓶。

哦,還有董媛。她也不比我不尷尬多少。

輪到我,我選擇了真心話。蘇放為了表現對新同學的歡迎,將這次機會給了董媛。可是董媛別扭了半天,問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最喜歡的明星是誰?”

這倒是簡單。

“克裏斯汀斯圖爾特。”

“沒想到你也愛看暮光之城。”蘇放一臉壞笑,仿佛抓住了什麽。

“怎麽,難道我就非得只能喜歡紀錄片?”我拿手指用力地戳她的腰,她忍著笑推開我的手。

“哦,她是個同性戀!”董媛突然興奮起來。

輕輕數語如同按下暫停鍵,大腦一片空白。

“什麽?”我下意識地反問。

蘇放立馬問:“誰說的?”

董媛一時語塞,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微微收縮。

我比較遲鈍,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這個話題的尷尬之處。在我心中當然不認為同性戀是什麽可恥的事情,但是並不代表大家都這麽認為。

我默默地轉動了瓶子。

“這次我來,蘇放你就等著吧哈。”我轉開話題,笨嘴結舌地開玩笑,生硬到能直接掰斷的一句玩笑話。

然而瓶口就正好對著董媛。

蘇放很懊惱,急於扭轉這種尷尬的氛圍,以及替我出一口氣,直接就說:“你就選大冒險吧……”

“陳煜你來說。”董媛突然說。

我一下子就楞住了,與其說剛才是讓我尷尬,不過過去了就過去了,反而現在把我推到這個地步讓我有些不爽。

她想幹什麽呢,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希望與期冀,似乎希望我提出幾個困難的要求,然後她就可以如釋重負一樣。

她是在做數學題嗎,我尷尬她-她尷尬我=相安無事?

“沒有。”我幹脆利落地回答。

“我來,陳煜向來這個不擅長……”蘇放似乎聽出來我口氣中的不快,搶著說。

“不,我就要陳煜來。”她固執地說。

“那你從現在開始到明天別說話了。”我隨口甩出一句。

我討厭別人這麽逼我。

董媛楞住了,臉上又一次扯住一個笑容,頭毫無目的地點了幾下。

蘇放做了滿漢全席,董媛把菜給倒了,於是後來我把桌子掀了。那天大概就是這麽尷尬,以蘇放說今天作業太多還是回去做作業為結尾。

我實在不忍心看著我可愛的同桌郁郁寡歡,說是可以答應她一個大冒險,結果她說讓我不要做今天的作業,全部都抄她的就好了。

我給了她一個白眼,事後給她買了一根冰淇淋。

讓我不理解的是,董媛總是不依不饒地糾纏這件事情。

在她的心中,似乎不存在一個中間地帶,總是要把人並不在意的事情做成一個引炸點,最後親自給它點上火。

事後董媛在上廁所的時候拉住我,急躁躁地解釋說:“陳煜,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起來就說了,我也不知道我從哪看的八卦……”

我說:“哦,我知道。”

我向來不會在乎大眾對我喜歡的人是什麽評價。

但是,或許是我的口氣顯得很生硬,或者是在我的表情上,她覺得這件事情很傷害我?

總之,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倆因為克裏斯丁斯圖爾特是不是同性戀杠上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揪住這個點不放。我說沒關系,她感覺我只是藏在心裏不說暗暗找機會報覆她,我表現出有關系,她就會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不知道什麽地點和我扯克裏斯丁這件事情。

無論是我在廁所洗手的時候,她會突然間冒了出來,聲音幽幽的飄起。

“陳煜,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原諒或者不原諒似乎對她毫無作用,我不知道是不是非要我擺出一張陽光燦爛的臉她才能不說這件事情。

或者是體育課我和蘇放在聊天的時候,她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出來……

吃飯的時候,幽幽的一聲陳煜能讓我把飯差點噴出來。

值日的時候,我的掃把被突然搶走……

“陳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發卷子的時候,手中的卷子突然被抽走一般……

“陳煜,我幫你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把剩餘的卷子扔到她懷裏。

“你愛發就發吧,這麽點破事沒完沒了的。”

董媛和我想相差千裏,她的活潑開朗和熱情是我覺得缺心眼的一往直前。

終於有一天我忍無可忍,跟蘇放吐槽說:“這個轉學生,是不是不太正常。”

蘇放嘿嘿笑了,說:“不容易啊,你都開始背後說人了。你可算是發現了,從你這事上我也發現了,王粲早就說她不正常了,她們以前是同學。”

“是嗎?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我們八卦時你啥時候在過,她沒來的時候王粲說的,那時候好像剛知道咱們班要來一個轉學生吧。”

我腦子裏閃過各種推理小說中的屍體,心裏默默想:“不會是什麽反社會人格吧。”

這樣聯想到她動不動抓住那天的事情不放,我反而惶恐害怕了起來。

“她到底怎麽個不正常?舉個例子。”

蘇放沈思了一會兒,說:“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的那種不正常。總之你以後離她遠一點,離她遠一點總是沒錯的。你沒發現到現在,她都找不到一個人和她一起吃飯嗎?”

“不合群的人。”蘇放最後總結道。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答案,董媛是一個不合群的人。

蘇放好像忘記,我曾經也是不合群的人。

人生似乎總要合群才可以,要對她們熱切討論的韓流感興趣,要區分她們嘴中那些我看起來長得一模一樣的韓國男星,要對她們無聊的八卦滿懷好奇,要對電視上的電視劇感興趣,要對匡威耐克喬丹的鞋感興趣,要在她們講笑話t的時候笑出來。

可是話題真的無聊。八卦未免太過於枯燥,她們講的笑話真的一點也不好笑。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董媛並非是不合群。那時候孤立無援的她只想抓住每一個看似溫情的人,但是身處局外的我,卻不懂因為慌亂而手足無措的她。那時候的她,因為對於一個陌生的團體的急切融入而說了不合適的話,而那個時候的我,完完全全不能理會她的焦慮。

那個時候的我們,不是對所有的事情都能輕而易舉地解決的,正如將來的我們,對於將來的事情,也無法輕而易舉地解決。

半路才闖進教室的董媛依舊每次坐下之前會對我們微笑,只是她不知道這群人剛剛說過她不合群,並且因為不合群定義她為奇怪的人。

我則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已經上午十點,她才來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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