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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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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柒

將阮靜筠送上赴法的輪船的那天,傅斯喬一面要妥帖控制好自己的難舍,一面從早起時起,便為了哄情緒低落的她高興而挖空心思。

可是汽笛聲響起時,阮七小姐依舊還是通紅著眼眶,俯身趴在船舷的欄桿上,不停朝岸邊的人揮手。傅大少的心都要被她的眼淚砸得碎成渣了,因而在接到她奮力扔來的小木匣的當下,他只顧著再多看她兩眼,哪裏還有空閑分神顧及其他。

直到阮靜筠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傅斯喬才覆又想起手裏的東西。撥開鎖扣時,他的眸裏還滿是濃到化不開的柔情,可盒子裏的東西入眼後,微光浮動,短暫錯愕,隨即他的雙眼中便只餘下了千裏的冰封。

而後的近千個日夜,傅斯喬其實始終未曾想通,明明在她赴法的前夕,他們那樣的好,阮靜筠為何偏偏要在離開時,將二人的「訂婚書」撕成碎片,壓在盒子裏,扔給他當作「臨別的紀念」。

於是,在給她寄信,發電報卻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在想她想得發瘋卻不曉得她何時會回來的時候,哪怕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絕無可能」,可根本控制不住,無數次,傅斯喬都近乎自暴自棄地想過,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所以,此時此刻,當阮靜筠從同一只小木匣中取出他還給她的「重逢禮物」,挑著眉回望他時,傅大少只覺心口的每一寸都在絞痛。

近幾天忙忙碌碌的,阮靜筠一直沒有多想,只當傅斯喬是又將當初的那只木盒子還給了自己。但方才在三號倉庫聽見林探長理所當然地將她認作「傅太太」時,她卻突然意識到,打從回來之後,這並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稱呼了。

也不知道怎麽的,阮七小姐竟一下子想起了二十日那晚,傅大少板著面孔,問她「有沒有看過盒子裏是什麽」的樣子。t當下,她便立刻將此事刻在了腦子裏,而現在,阮靜筠打開了木匣,果然見裏面的東西已經被換掉了。

不再是那張撕碎了的「訂婚書」,而變成了好多份占了不同大報整個頭版的「結婚公告」,日期就在自己離滬後的第二天。

阮七小姐突然記起,到了法國後收到的第一封傅斯喬的來信亦是異乎尋常的厚重。

當時仍是無法適應,又苦於學業的阮靜筠實在太想傅斯喬了,想到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就傻傻地呆立在收信的地方,流了好久好久的眼淚,實在怕自己真的退學回家去,她哪裏還敢拆開來讀。

沒過多久,公寓裏遭了賊,丟了的東西裏就包括這封信。未料到這還能被偷走,阮靜筠當時詫異地不得了,還一度懷疑過,那樣的厚度,難不成裏面裝了其實是現金或者匯票。

可原來並非如此,那竟是一沓報紙,甚至還登載著她的婚訊。

太過出乎預料,明明是有一點點生氣的,可心卻也失控的輕輕地麻了一下,阮靜筠拿著它們抵到傅斯喬的眼前,故意冷著面孔質問:

“傅斯喬,我同意了嗎?”

“我以為你那時在碼頭抱著我不肯松手,就是「同意」的意思。”

傅斯喬如此應答。

阮靜筠當然還記得彼時的情景。

輪船已經快開了,耳邊全是催趕的聲音,可她圈著他的脖頸,哭得一塌糊塗,就是不願松手。幾次張口,傅斯喬卻根本講不出促她上船的話,甚至還情不自禁地收緊了攬著她的手臂。

但,阮七小姐終究是要去那個她向往已久的「外面的世界」的,雖心裏難受極了,她仍是從他懷裏退了出來,又忍不住掐著他的手腕,兇兇地威脅:

“傅斯喬,要是讓我曉得你有任何的花邊新聞,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那一刻,他真的好想垂頭去吻她,在這個人聲鼎沸,人來人往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傅斯喬的眼神,阮靜筠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淚,又紛紛滾落了下來,她再次撲進他懷裏,是真的在害怕:

“絕不會有人趁虛而入,成為「傅太太」的,對不對?!”

傅斯喬當然曉得,這與什麽「信任」、「忠誠」毫無關系,因為與她相似,他亦在因無法預料的明日而備受折磨。

心中亂成一片,他還是忍不住垂頭,以唇抵在阮靜筠的額角上,悶悶地喃:

“要不然,我們還是先結婚吧。”

其實在第一次歡好之後,傅大少理所當然地就著手為她準備盛大的婚禮,可阮七小姐恰好從同窗那裏聽到了一個極好的用作拖延的理由。於是,她便委屈巴巴地同他講說:

“沒多少天,我就要留洋去了呀,時間也太過匆忙了點吧。阿喬,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我不要這樣囫圇過去。”

此時,眼見著船都要起航了,傅斯喬又一次提起此事,偏後一句接的卻是:

“小筠,我想做你的「陪讀先生」。”

「這又是哪門子的傻話,聽都沒聽過。」

阮靜筠心頭暖融融,毛茸茸的癢,實在難耐,竟抓起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一口。留下兩排深深的牙印後,她當即調轉方向,大步朝著前路走去,直到上船,都再也沒有遲疑,沒有回頭過哪怕一瞬。

想起三年前的那個自己,阮靜筠不由瞥了一眼傅斯喬的手背,那裏當然早就沒有了任何痕跡。她眨了眨眼睛,又一次故意擺出不甚高興地神色,問他:

“那你沒看見我扔給你的東西?”

“看到了,”

傅斯喬面上平靜無瀾,甚至反過來問她:

“難道不是先前生我氣的那會兒撕掉了?我以為你是後悔了,所以特地留給我來粘好。”

說話時,他認真觀察著她眼中的波動,可腦中嗡嗡作響,早就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於是,傅斯喬只好將她拉到近處,逼問:

“小筠,是不是?”

阮靜筠好似在他的眉眼間隱隱約約地瞧出了有淺淺一層的委屈籠罩,剛要開口,傅斯喬卻有所感應,突然偏頭用牙齒在她耳廓上刮了一下,又含著她的耳珠吮住,悶著聲音道:

“說「是」。”

「怎麽可能回答『是』呢!」

阮七小姐「睚眥必報」,那時咬牙撕碎那紙婚約,就是為了「回報」當年傅斯喬在訂婚宴前「逃跑」,偏還在講是想要予她「自由」。

她根本不需要這份所謂的「自由」,每次只要一想起,氣得心口都要發疼。

當然,之所以敢如此行事,不外乎是因為阮靜筠是完全相信,她與傅斯喬之間根本不需要那樣一張文書來穩固的。至於他,最好在體會一番她那時的五味雜陳,心亂如麻後,再將此事想清楚。

所以,此刻,她自然回答:

“不是的呀。”

嗓底故意揉進去很多很多的嗲,手指一次一次地輕撫過他手背上那處被她咬過的皮膚,眼角眉梢,委屈有之,心疼有之,甚至還雜著一抹幽怨,阮靜筠講:

“我只是……只是想像你一樣,在離開之前,給你「完整的自由」呀。”

見他詫異地偏頭看過來,七小姐的眼神一瞬間就變了,嬌蠻的哼聲響在傅大少的耳邊,她說:

“傅斯喬,我到底要看看,你能「自由」到哪裏去。”

曾經自以為是的執念,終是將自由變成了鐐銬,而在多年之後,又反鎖在了自己的身上,正應是百端交集之時,可因為她說出話,傅斯喬心底某處長久的緊繃驟然松懈,人便隨之笑了出來。

阮七小姐當即不高興地擡手在他肩上錘了一下,不解地問:

“你笑什麽呀!”

笑他苦思冥想,不敢聲張的挫敗,竟然不過是場她「以牙還牙」的小小惡作劇。萬千思緒落在了空處,積郁已久的心結如此輕巧便被解開,這世上還有比虛驚一場更值得笑出來的事嗎?

傅斯喬未來得及回答,阮靜筠也不糾結,雙手捏在他的耳垂上,轉而問他:

“那你粘好了沒有呀?沒有被姆媽他們發現吧。”

“少了一片。”

他故意說。

聞言,阮靜筠立刻就反駁:

“怎麽可能?!我撕得很小心的,所有碎片都裝在裏……”

話沒講完,便被傅斯喬悉數吞了下去。

他吻得重且急切,她仰頭承受了半晌,突然反應了過來,用力將他抵開,氣呼呼著道:

“傅斯喬,你存心騙我套話,是不是?”

他不回答,只垂眸看著她,雙目中漾著一圈又一圈愉悅的漣漪,莫名其妙的誘人心生綺念。被勾起羞澀的阮靜筠臉漸漸地紅起來,約是不甘心被他一個眼神便哄好,她擡手在他腰間擰了一下,腦袋亂糟糟的,瞪著他胡亂威脅道:

“你信不信,我撕到粉碎,要你再重新拼一遍!”

“可以。”

傅斯喬應聲,還是笑著。

她根本不曉得,自己揚著緋紅的面頰,嘟著微腫的唇,媚眼如絲地橫他一眼,到底有多大的殺傷力。癢意鉆入百骸,傅斯喬偏頭在阮靜筠耳邊啞聲講了句什麽,見她耳尖滴血似的燒了起來,又繼續道:

“不拼完整,即便你再求饒,我都不會結束。”

話講得這樣露骨,可他到底憐惜她今日勞心費力,甚至還受了傷。

不過,這一晚,傅斯喬還是不曾睡好。

整夜,他一直用手臂和胸膛將阮靜筠包裹在懷裏,時不時低低哼著溫情的調子,哄著屢屢被噩夢驚醒的她,重新歸於安眠。

傅大少實在「盡職盡責」,以至於阮七小姐次日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發覺天色已經大亮了。偏此時,即便再快收拾妥當,趕去碼頭,也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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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機發出低沈而有力的轟鳴,不多時,汽笛發出悠遠的長鳴,穿透遼遠而湛藍的天空。不得不說,今日,實在是個特別適合輪船起航的好天氣。

纜繩解開,「嘩啦」作響,船員們在甲板上忙碌奔走,大聲指揮。隨著最後一聲鳴響在港口回蕩開來,越洋巨輪緩緩駛離碼頭,朝著遙遠的法蘭西而去。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輪船徹底消失在視線內,張幼韻這才收起了揮別的右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獨自站了一會兒,她終於打算叫輛車回家去,回身時卻意外看到不遠處,林照文長腿交疊,倚在中央巡捕房的那輛標致汽車旁,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對她招手。

張幼韻楞了一瞬,又很快恢覆了淡然的神情,緩步走到他身邊,問:

“你什麽時候來的?”

他答得含糊,只講:

“有一會兒了。”

可張幼韻卻瞬間就明白了。

他全都看見了,看見了她來送誰,為誰不停揮別,又是替誰徹底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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