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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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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過往

林淵恍惚中聽到忽遠忽近的說話聲,想醒過來,可耳中如同塞了一團棉花,嗡嗡的聽不清楚。身上鈍鈍發痛,似乎被人撕成一塊一塊的,雖勉強串在一起,卻提不起勁來,又迷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感覺有人傾過身來,掰開她的嘴巴,放進一粒什麽東西。她陡然一驚,想要吐出來,卻被人輕輕捂住嘴巴,說道:“吃下去,是藥。”

是池野。

她安下心來,藥丸在舌尖化開,口鼻裏彌漫著一股極為好聞的味道,似有酸甜清新的果香,間雜綿長雍和的中藥味道,又纏繞著絲絲縷縷的牡丹花香,細細分辨,似乎還有一點荷葉清香,清爽怡人。

她不由想起兒時晃著雙腿坐在池塘邊上,頂著荷葉浸著花香吃西瓜,精神為之一快。

想起眼下處境,她忙掙紮起身,看柱子他們都走開了,只有池野守在身旁。

她便一疊聲問道:“你怎麽在這兒?你方才給我餵了什麽?竹青和炎夏呢?還有柱子大哥他們……”

一串問題連珠炮似的,不等池野回答,她自己倒先笑了:“你一個一個說吧。”

這時發覺池野臉色蒼白,肩頭包著,衣服上都是血,不覺悚然,忙湊近說道:“怎傷得這樣嚴重?快給我瞧瞧,疼得厲害麽?”

她出於擔憂心切,扒著他手臂要看傷口,近在咫尺,鼻息熱氣都傳過來,池野不防,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只說無妨,便將寺中之事說了一遍。

林淵越聽越氣,又是內疚又是憤然,池野便拿話岔開:“方才給你的是補氣養神的丸藥,我娘專門配來吃的,給我荷包裏也裝著兩粒,我看你睡覺老皺眉,想來是傷口疼,便餵你一顆。你傷了哪裏?怎會淌那麽多血?”

林淵指了指肚子和腿,黯然搖搖頭:“本可一刀致命的,只因擔憂出了人命,就沒法進宮了,反而讓他有機會還手洩恨。”

池野默然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了:“林淵,你就那麽想進宮麽?哪怕給太子做妾侍也不介意?”

林淵慘然一笑:“能做妾侍最好,到底能有一兩分權力。不能的話,做宮女也行。”

說話時,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起先只是細細沙沙綿綿而下。後來雨點漸漸大起來,蓬蓬敲打著山上萬木,漫山遍野都是雨聲喧囂。

兩人相對坐著,卻愈發覺出寧靜來,倒是浮世裏難得的空閑。

見池野面上隱有怒容,林淵緩緩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懷疑我進京動機,背後想來也查過吧。在你看來,或許以為我抱著不可告人的密謀,或為權勢或為覆仇。一直沒查出東西來,是不是還以為我手段高深,慣會隱藏?”

她說到這兒,自嘲一笑:“那都是話本子上的離奇故事,我沒那麽大本事,只想要我的妹妹罷了。”

伴著雨聲,她長嘆一聲,便將來龍去脈講給他聽。

她說得那樣輕巧,仿佛是別人的事。

池野聽著,只覺得喉頭擁堵得厲害,連眼睛都不敢擡,生怕看一眼,就會忍不住沖動將她攬入懷裏。

他想起她手心的薄繭,一雙手那樣的綿軟柔弱,卻能在這個年紀,擔負起本不屬於她的重任來。其實他一直知道她不容易,可若不是親耳聽她說起,他決難想象,她竟艱難至此。

她是怎麽熬過來,他略想一想,便覺得心如刀割。

偏偏這件事,自己眼下一點兒法子也沒有,想了半晌,只能無力說道:“按律法規定,宮女到了三十歲就可以放出來的……”

林淵搖搖頭:“池野,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按律法規定,太監可以越過重臣去麽?佛寺可以幹青樓生意麽?再說了,妹妹今年才十四歲,還有十六年。這十六年中,會發生多少事情,我不能未蔔先知,只求風起雲湧時能將她護在身旁,也就夠了。”

她說著苦笑一聲,對池野說道:“很抱歉,這次拖累了你們。我的確是抱著目的進你們家的,無怪乎你對我那麽反感。可當時實在走投無路,舅父家不肯收留我,大約怕我鬧起來,將來受連累。我只能求到你們家,也很感激你們一家人待我這樣好。”

池野忍著酸楚,說道:“太子對你十分欣賞,未必就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從他引薦你見太後公主就可得知。只是你想好了麽?他只怕是這天下最身不由己之人,將來……”

“我想好了。”

她答得斬釘截鐵,他再無甚可說,只嘆了口氣,向地上一滾:“我睡一陣,再說吧。”

外面雨越下越大,山洞入口飄進來冷風細雨,也變得濕冷黏膩。見他傷在肩頭,又擔心有感染風險,知道不可見風著水,見山洞深處有些幹柴,便撿過來燃起一個小火堆,驅趕洞裏的濕意。

池野睡得不甚安穩,翻身壓到傷口,不覺倒吸一口氣,微微睜開眼睛,瞧見林淵正擔憂地看著他,強笑一下說道:“這一劍傷得不怎樣深,卻疼得厲害。”

林淵道:“我扶你起來吃些幹糧吧?”

池野又合上眼:“我沒胃口,你吃些吧,待我歇一氣,咱們就設法回去。”

林淵嗔怪道:“又說胡話,這會下得正大,你帶著傷怎能趕路?快睡吧。”

見池野懨懨睡去,絲毫沒有平時生龍活虎的樣子,林淵更是過意不去,暗暗嘆了一口氣,向他額上摸了摸,好在不是很燙。

她打開柱子留下的包袱一看,都是些幹餅幹果之類的,充饑是極好的,卻並不適宜病人食用。

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停了,樹林經過清洗,散發出一股混合著草葉與泥土清香的味道來。鳥兒們奓著膽子出來啾啾鳴叫,給山林增添了幾分寧謐。

林淵披上一件衣服,慢慢走了出去。

池野方才被她撫摸額頭,心神搖蕩,真應了小鹿亂撞那句話,久久無法平靜,只閉著眼睛卻沒有睡意。許久不聽身邊有動靜,睜眼一看,哪裏還有林淵的影子?

他放心不下,便追出來找她。

走出一段,忽聽一陣唧唧唧唧的急促叫聲傳來,卻非鳥雀之聲,其慌張驚恐,聽起來竟有些可怖。

他循聲找去,看見不遠處一株大樹下,林淵手持一根又寬又扁的長杖,正在追著猛打兩只小刺猬。大約是受了傷,使不了勁,她打幾下便停一會兒。

那小刺猬爭相躲避,實在躲不過,便滾成一團慘叫,在寂靜的山谷裏,聽起來分外可憐。

池野靜靜地看著她。

林淵餘光瞥見有人,擡頭朝這裏看了一眼,說道:“回去,樹上有雨水滴,當心傷口沾水。”

說著繼續低頭猛打,小刺猬越叫聲音越弱,漸漸沒了聲息,再三掙紮,終於不動了。

林淵這才住手,小心翼翼地將兩只刺猬包著走回來,時不時地停一會兒,到他跟前揚起笑臉:“你是遠庖廚的公子哥兒,看這架勢有些害怕吧?我瞧你傷口疼得厲害又沒有胃口,刺猬恰有開胃消炎的功效,便捉兩只給你試試。”

池野垂眸接過來,掩蓋眼中的淚意,心頭的疼一陣猛似一陣。

他從來不知道,有人能讓他這樣心疼,只覺得怎樣做都虧欠她,都不夠。

他佯裝平靜問道:“你懂的不少,以前打過麽?”

她熟練地收拾刺猬,語氣漸漸低落下去:“怎麽沒有?我娘最後那一年,湯藥一碗碗地灌下去,不見任何效果,反而將人弄得病懨懨的,一絲胃口也無。人活著全靠五谷將養,吃不下便沒了精神,身子一日日地見垮。請了多少名醫,吃多少藥,都不見好。後來有個郎中說了這個海上方,將刺猬活活打死,清洗幹凈後去皮悶在瓦罐裏,除了蔥姜鹽,其餘一概不要,熬好後將湯一氣飲下。”

她搖搖頭:“我那時可真拼了命,每日什麽都不管了,到處搜羅刺猬,害了多少性命,卻也沒能留住我娘。”

“那時你幾歲?”

林淵怔住,淚水霎時漫上來:“十五。”

她頓了頓,指揮他:“去將那罐子拿過來。幸而柱子嫂非常細心,留個罐子給咱們煮水,不然你今日只能吃烤的了,未必有那個功效。”

池野再也按捺不住,他蹲下來,將她手裏的刺猬拿開,不容抵抗,將她整個擁入懷裏,牢牢抱住。

林淵掙紮道,他低聲道:“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林淵推他沒受傷的那一側肩膀,說道:“池野,不過是一樁舊事,話趕話提起來了,你何必這樣?”

池野將她圈得更緊,許久許久才道:“林淵,我知道你心裏沒我,我不強求你跟我在一起,只求你一件事,求你放棄進宮念想。我向你保證,無論多難,我定然設法將妹妹救出來,好不好?”

林淵不料他說出這些來,那一腔子心酸也不知何處決了堤,淚水洶湧而出。

池野坐在地上,就那樣緊緊地抱著她,聽著她壓抑的啜泣,眼淚也一顆一顆砸下來,只反反覆覆說道:“都是我不好。”

都是他不好,在她歷經千辛萬苦來到他身邊,他還以小人之心揣測她,處處刁難她。

都是他不好,知道了她的苦,眼下卻毫無辦法……

林淵痛哭一陣,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怎麽這幾日在他面前總是失態?

她擦著眼淚說道:“別胡說了,與你什麽相幹?往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瀾兒是我妹妹,我背負她的人生是應該的,你好好走你自己的路。”

池野要說話時,她又道:“池野,你是幹大事兒的人,切莫被兒女情長耽擱了。你瞧瞧,這朝堂爛成什麽樣子了。我相信你能與殿下一道,將它縫補好。”

池野伸手替她抹去淚珠,一字一頓說道:“林淵,我必不負你所望。這江山的一角,你實則已在修補了。待海晏河清那一日,咱們共享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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