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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來客(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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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來客(8-10)

8、

客店倒塌,驚醒不少住店客人,眼見燕九娘及店內女娘俱都消失不見,眾人馬上想到燕九娘黑店吃人傳聞,能動的,大都趁夜逃走,只剩下幾個酒喝太多、昏迷不醒的客人。

烏嵐回到客店,吩咐孟極和阿藏一起,將四個還有生命跡象的男子從土墻下拖出來。

他們身上有劇烈的酒味,還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植物香氣,使烏嵐想起不久前在主帥帳中聞過的味道。

媚草。

看著土堆前排排躺著的四個人,阿藏直言道:“天寒地凍,這些人受了傷,很難救活。”

烏嵐從對媚草的聯想中回過神,目光轉向孟極,後者茫然回視她,“尊駕有何吩咐?”

“又要拜托你一件事。”

孟極躬了躬身,“尊駕請說。”

“我剛剛回來的時候,發現附近有散落的民居,我們救不活,牧民或許可以。”

孟極拱手,“這便出發。”

“等一下。”烏嵐視線流轉過孟極和阿藏,“你們知不知道姑媱山在哪?”

孟極聞言,率先搖了搖頭。

阿藏想了一會兒,道:“我曾聽娘姥姥說過,姑媱山是世外仙山,若無仙獸指引,尋常物類無緣得見。”

烏嵐不再發問。

孟極正要馱著四個傷患離開,大漠忽然下雪。倒塌的客店無法休息,烏嵐和阿藏只好隨孟極一起出發。

戰亂時期,邊境生活的牧民自保都很難,根本無力搭救陌生人,還是孟極現原形相迫,牧民才答應救人,至於救不救得活,只能看天意。

淩晨時分,雪下得更大,烏嵐以前從來不知道,沙漠居然也會下大雪。

阿藏和孟極俱已歇息,烏嵐化龍形,悄悄離開牧民氈帳,直奔燕九娘客店而來。

積雪覆蓋住倒塌的客店,烏嵐在上空看到下方有一群不知名生物,形狀像魚,卻長了四肢,聚在一起啃噬屍體,似是察覺到應龍行跡,沒等烏嵐現身,它們便慌忙逃竄,眨眼間匿跡於黃沙和白雪之中。

烏嵐不敢多看屍體,俯沖至一處沙土成堆的角落,拎出一只羽色潔白的貓頭鷹。

大概是應龍能量沖擊到她,貓頭鷹在烏嵐手上不斷掙紮,發出獨特的啼叫。烏嵐想起之前在稚川城,就是這道啼叫聲數次提醒她註意危險。她想了想,道:“我可以放過你,但你不能跑,否則我會再把你抓回來,你知道我抓你很容易吧?”

貓頭鷹用力點頭。

烏嵐放開她。

竊脂迅速退離到一丈開外,一邊打冷顫,一邊警惕地看著烏嵐。

“你是燭龍身邊的護衛,”烏嵐道,“你是在這等他?

竊脂點頭,又道:“神君並未命我等他,我只是,追不上神君,自己留了下來。”

“他來這裏做什麽?”

“我是下屬,神君行事,從不向一個護衛說明。”

“但他還會回來找你,對嗎?”

竊脂搖頭,“我不清楚。”

烏嵐笑了笑,“你對他很忠誠。”

“神君待我也很好。”頓了頓,竊脂語帶堅定地說:“我絕不會背叛神君,烏娘子若是不滿,可以殺了我。”

“你放心,我和你們神君不一樣,沒那麽喜歡殺生。”

竊脂困惑地看著她,“既如此,為何抓我?”

“良禽擇木而棲。”烏嵐道,“你是只純良的貓頭鷹,不該跟在燭龍身邊。”

“為何?”竊脂認真問道。

“他很危險。”

“可若不當神君的護衛,背叛他,與他為敵,豈不是更危險?”

烏嵐楞了楞,居然無言以對。她畢竟不能要求貓頭鷹跟著自己,一來顯得太自大,她不一定能護人家周全,二來,一旦貓頭鷹真的易主,以燭龍的個性,必然天涯海角追殺報覆她。

一番臨時起意的策反行動,烏嵐只能就此作罷。“你走吧。”烏嵐對貓頭鷹說道。

這下輪到竊脂發楞,楞了半天,想起神君說要遠離烏娘子,急忙展翅離開。

9、

大漠的雪,厚如鵝毛,卻下得靜謐無聲。

烏嵐避開屍體殘破的慘象,躲進斷裂的墻體下方,透過縫隙遙望夜空,雖然同t時擁有人和龍的視角,她從未真正忘記自己是誰。

她很清楚,唐朝這場幻夢總會結束,就像燭龍說的,她是烏嵐,不是應龍。

周遭的靜默驟然讓她感到後怕,自從在稚川和燭龍碰面打鬥,烏嵐再也沒有回過現代。那種擔心自己一覺睡回現代的隱憂逐漸退去,轉為另一種未知的恐懼,這場幻夢因為周遭死亡氣息縈繞而變得真實無比。烏嵐不知道幻夢何時結束,應龍還會帶她去哪裏。

空曠的大漠突然響起馬蹄聲。

烏嵐弓身躲在墻後,目光向遠,很快看清雪夜來客是誰。

那人在客店前下馬,找到被土墻壓得僅剩四分之一的馬棚,系好了馬,來人用視線鎖定烏嵐的方向,徑直朝她走來。

“你先站在那,別動。”烏嵐道。

來人照做,靜靜站在雪地裏,他的紅衣點綴在白雪皚皚的景觀裏,格外鮮艷。

“你是來找我?”

來人姿態從容地點了點頭。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直覺。”

“你和燭龍一體,怎麽還要騎馬?”

“驅使燭龍會喚醒他。他的結界離這不遠,我在半道剛好遇到一匹馬。”

他說話的語氣、節奏,已經漸漸取信於烏嵐。可是馬的說法,又讓她有些遲疑,“剛好遇到一匹馬?”

“很巧,但事實如此。”來人坦然道,“那是一匹回紇馬,馬頸披了皮甲,是輕騎兵的馬。周邊大概發生過戰鬥。”

烏嵐走出土墻,走向他。

兩人相距不到一米,烏嵐停住,上下打量他,覺得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實在想象不到,為什麽同一張臉、同一個聲音、同一個身體,裝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格——她姑且也將燭龍的性格歸類為人格,他畢竟也接受過現代教育,還能隨時引用唐詩。

“你和燭龍是怎麽相處的?”烏嵐好奇道。

“意識很清醒,卻支配不了身體,”李勰道,“像是鬼上身。”

“眼睛、耳朵、嘴巴……五官,也不能?”

李勰想了想,“很難形容,區分不出具體的感官。”

“原來是這樣。”烏嵐接受了他的說法,她和應龍也有共存的問題,感受不如他這麽明確。烏嵐正對比自己和李勰境遇的不同,忽然感到肩上有道力量飛快拂過,他替她拂走了青衣上的落雪。

“雪下大了,避一避。”李勰道。

兩人重回烏嵐先前躲雪的犄角,犄角由兩側倒塌的土墻擠壓形成,高度不足一米,他們只能蹲著。

“屬於我的時間不多,有些事,我想盡快和烏小姐商量。”李勰道。

烏嵐讚同,簡明扼要把自己這一天的經歷告訴了他。

李勰聽完,兀自思考了良久,道:“目前看來,燭龍四處尋找龍族,確實是為奪走他們身上的寶物。我猜他原本沒打算這麽著急找龍族,你的出現,給他造成了壓力。”

“什麽寶物?”

“古籍有載,龍最寶貴的東西,一說龍膏,一說龍精,說法不一,不一定準確。”

烏嵐想到了什麽,但沒有說。

看著前方無邊無際的大漠,李勰道:“這裏至少也有一條祖龍。”

烏嵐蹲得腳發麻,索性坐在了沙地上。李勰點破燭龍的目的,雖然目前只是個猜想,對烏嵐來說不算意外。從燭龍在南海現身——不對,從他來到唐朝開始,就一直在尋寶。

“他找那麽多寶物,是為了變強嗎?”烏嵐問。

“順便徹底殺死我。”

烏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麽用這麽平靜的語氣講這麽驚悚的話。

李勰也在看她,忽然伸手兜住她吃驚的下巴。

烏嵐瞠大眼睛,感覺到一種不合時宜的微妙氛圍正在發生,她不想打斷。

李勰沒有收回手,掌心繼續托著她的下巴,目光專註,不知道在研究什麽。

烏嵐腦筋忽然一激靈,猛地縮回下巴。“沙漠缺水,我嘴巴好像有點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句話。

雪夜的冷意重新漫了進來。

烏嵐低下頭,悄悄舔了舔嘴唇,道:“你剛剛說,燭龍想要徹底殺死你,怎麽回事?”

李勰也就地坐了下來。“燭龍的動機其實很好理解,一開始,他找續弦膠,是為粘合身體。二十五年前,他留了一部分龍脈在我體內,另一部分被應龍帶去你的世界。他留在我身上的部分應該不多,否則在南海郡,各方神獸也能識別出燭龍。二十五年的時間,這小部分的龍脈已經和我完全融合,他無法移植,也無法清除,只能被迫與我共存。”

烏嵐聽得認真,道:“如果是這樣,殺死你,不就等於殺死他自己嗎?”

“這大概就是他想要解決的問題。”

“我絕不會讓他得逞。”烏嵐立刻說道。

李勰低聲一笑,“烏小姐打算怎麽做?”

“先阻止他殺祖龍,搶奪龍膏。”說完這句,烏嵐忽又有些遲疑,“但是燭龍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他很懂利用我的弱點,就像今晚,他用幾句話就把我甩在了戰場。”

“鬥狠、攻心,你確實不是他的對手,但這不是你的弱點。”

烏嵐扭頭看他,“換作是你,明知道燭龍故意絆住你——我把處境設置得再極端一些,一邊是唐軍和回紇的戰爭,一邊是燭龍和祖龍的戰爭,你怎麽選?”

“要聽真話還是空話?”

“當然是真話。”

“我選第三個,”李勰道,“幫唐軍對抗回紇。”

烏嵐楞住。

“大唐和回紇打了很多年仗,戰爭拖垮了皇室,致使民不聊生。假如燭龍的神力為我所用,我會第一時間用來肅清邊境戰亂。”李勰語氣平緩道,“我和烏小姐身份不同,我是皇室子孫。”

大雪被大風吹著,在犄角外的天地盤旋飛舞。

兩相靜默的空當,烏嵐感嘆道:“想起我們在出租屋裏聊天,明明什麽都跟現在不一樣,卻感覺好像。”

李勰應了聲“嗯”。

“我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烏嵐道,“你現在還會懷疑嗎?”

李勰沒有回答。

烏嵐轉過臉,見他正仰頭看犄角上空的縫隙,禁不住也跟著往上看。

忽聽他問:“烏小姐今晚是特地來這等我?”

“嗯啊。”

“知道我會來?”

“不知道。大概跟你一樣,有一種直覺,覺得你會來,反正夜這麽長,我不困,等等也沒關系。”烏嵐收回視線,轉看向他,上一秒還在看天幕的人,此刻卻近在咫尺,與她呼吸相聞,烏嵐控制不住本能的心跳反應。

李勰的靠近並非早有預謀,烏嵐感覺到他呼吸不穩。她知道他想驗證,她也一樣。於是主動上前,用自己的臉貼靠他的臉,他的皮膚略帶冷意,呼吸卻是熱的。她又用鼻子碰了碰李勰的鼻子,漸漸確認他的存在,他身上有真實人類才會有的變化。烏嵐過去沒有和異性發生過這樣奇異的親密接觸,笨拙地依靠本能行動,李勰並不比她熟練多少,一時倒真像兩只獸,在嗅探彼此氣息。起初,他們的碰觸若即若離,慢慢變得難舍,李勰用手托住烏嵐時,她先是感到一陣明確的冷意,緊接著,一股激烈的電流穿心而過。

像觸電一樣,烏嵐急速退開了李勰,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茫然。

從欲望中冷靜下來,烏嵐意識到這股電流來自應龍,觸電的感覺很熟悉,是應龍和燭龍在對抗。

10、

雪停了。

平覆了一段時間呼吸,烏嵐仍覺得臉紅耳熱,心跳飛快。反觀李勰,似乎已經投入思考新的難題。

烏嵐用發冷的手背貼臉,給自己降溫,道:“你還有多久時間?”

“快了,”李勰眼睛向外,指向那顆亮眼的啟明星,“它消失,我就消失。”

“燭龍會發現你來找過我嗎?”

“應該已經發現了——”李勰道,“他不重要。”

“怎麽會不重要!”烏嵐道,“以他的個性,一定會千萬百計阻止我們見面。”

李勰饒有興致地看向她,“烏小姐很怕見不到我。”

“當然!”烏嵐道,“你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在意的人,我本來以為自己找到你就行,可你和燭龍一體共生,他是個毫不尊重生命的野獸,他還擁有至高無上的神力,他對你一直有殺心——”

李勰突然伸手掩住她的嘴,和她越來越急切的擔憂。“別擔心,還沒到絕境。”

烏嵐摘開他的手,有些悶悶不樂,道:“我們太被動了。”

“被動是因為心存善念,顧慮太多。”李勰道,“不是壞事。”

兀自沈默了一會兒,烏嵐終於冷靜下來。她知道,擺在她和李勰面前的困境,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擁有應龍神力,救李勰只是其一,阻止燭龍滿世界作亂更重要,她需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我該走了。”李勰忽然道。

烏嵐聞言,連忙看向啟明星,見它還在夜空閃亮,不由道:“這麽急?”

“以免你和燭龍碰上。”

“t碰上我也不怕,他雖然善惡不分,但他贏不了應龍,我有善惡的顧慮,他也有輸贏的顧慮。”

“應龍確實是燭龍唯一的顧慮。”李勰看向她,眼神陡然變得意味深長,“你怎麽區分我和燭龍?也是直覺?”

烏嵐搖頭,“這件事沒那麽抽象,很具體。燭龍是上古神獸,他看任何生命體,都不帶情感,有一種天性的冷漠,你和他完全不一樣。”

“聽上去還是很抽象。況且……”李勰沒有接著說下去。

“況且什麽?”

“況且你說的眼神,冷漠或熱情,可以作假。”

“這麽說也對。”烏嵐道,“所以,別人我不一定看得準,但你,目前為止,我還能看出來。”

“烏小姐很有自信。”

“為什麽還總叫我烏小姐?”

李勰失笑,忽而探身向外,烏嵐緊隨其後。

天地一片潔白,四野寂無人煙。

寒風冷冽,李勰回過身,伸手碰了碰烏嵐的右臉,原本溫和的目光忽然一凜,俯身親在剛剛碰過的地方。

“保護好自己。”話說完,李勰大步走去馬棚,解馬、上馬、打馬離開,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頭也不回。

烏嵐停在原地目送,直到他像一顆紅點那樣小,最終消失於無形。

天色已經開始轉亮,烏嵐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右臉,對此情此景感到些許詫異。

李勰怎麽有些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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