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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君的帖子(2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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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君的帖子(28-29)

28、

燭龍留下的質問有深有淺、有對有錯,和她自己的困惑一起堵塞在腦子裏,烏嵐犯懶,索性什麽都不想了。

雖然暫停了思考,烏嵐心裏很清楚,今晚很關鍵,她不找事,會有事來找她,不能放松警惕。

入夜之後,雨下得更大,主屋燒著一爐火,眾人圍坐在旁,一邊聽雨,一邊各自等待,氣氛很是閑適。

見山居老人不時往門外張望,伍進士道:“雨這麽大,今夜,草廬恐怕沒幾個訪客了。”

火光照耀下,山居老人滿布皺紋的臉像一塊橘色塗料,褶皺裏藏著更深的光影。聽了伍進士的說法,老人微微搖了搖頭,“老夫所等,另有其人。”

伍進士聞言,眼睛霎時一亮,視線轉向烏嵐,“世子今夜還會來?”

世子真受歡迎,假的居然也有人牽掛。烏嵐不想談論燭龍,潦草回應道:“大概不會了吧。”

這時,原本靜坐的山猱突然像離弦箭一般,躥到了門外。“有客來訪!”山猱的聲音響在門外。

山猱很少對普通訪客這樣,烏嵐凝神靜聽,果然聽到兩道稀奇又熟悉的聲音。

“……替我設個霧障就好,不必跟來。”說話的是杜上公。

“是。”接話的是狌狌。

烏嵐起身向外,看山猱在檐下急躁地來回走動,好奇道:“你在找誰?”

“吾聽到恩公的聲音,是恩公給吾指路上山。”

“你的恩公是狌狌?”

山猱用力點頭。

烏嵐心下了然,“進屋吧,你的恩公已經走了。”

山猱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不解,“恩公為何走了?”

烏嵐一時楞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它,她可以敷衍人類,卻不想隨意糊弄這只山猱。她搞不懂自己為什麽下意識區別對待人和獸,而就在這段閃念的過程中,山猱主動道:“吾聽尊駕的。”說完,動作乖巧地回屋了。

杜上公在門外脫去鬥笠和雨披,伍進士見了最震驚,當場從椅子上彈起來,手指著他,好半天沒說出話。

這位稚川城高官卻只在門外行了個禮,連自我介紹都省去,徑直對烏嵐道:“杜某找烏娘子,有要事相商。”

“去哪商?”烏嵐問。

“看烏娘子方便。”

烏嵐環顧四周,想到個地方。“去那。”當t先往西側竈間走去。

竈間簡陋,杜宗景打量了好半天,忍不住道:“烏娘子能否設個結界,以避耳目。”

“我不會。”烏嵐攤手道。

“不會?”杜宗景疑道,“可上回在王四郎府——”

“那只是個意外。”烏嵐道,“放心,我聽力好,有什麽異動,我會及時提醒上公。”

盡管心懷疑問,杜宗景還是坐了下來。

在他開口之前,烏嵐狀似無意道:“上公帶了鳴石?”

憑著一種與各色人等、飛禽走獸打交道的經驗,杜宗景知道烏娘子看似是隨口一問,實則暗藏深意,至少,烏娘子已經知曉鳴石的存在。思及至此,杜宗景連忙打起萬分精神,以應付科考的心態答道:“帶了。”

竈間昏暗,油燈搖搖欲滅,烏嵐用銅筷將油燈裏的燈心夾出,光線因此明亮許多。她仍用閑聊的語氣道:“所以,稚川君能聽到我們談話。”

“烏娘子若是不願意——”

“我沒什麽不願意。”

“貿然來訪,是因烏娘子不在客店。”杜宗景溫聲道,“怕烏娘子有事耽擱,杜某這才決定親自登門。”

“稚川不是有宵禁嗎?上公怎麽公然違反禁令,”烏嵐道,“還被外人看到。”

“非常時期,非常行事。”杜宗景道,“至於這間草廬,本就屬於稚川地界。草廬裏的人、山猱,祭禮之後,都不是外人。”

“上公的意思,他們能進稚川修行?”

杜宗景忽而面色一轉,“若那時稚川還在的話。”

烏嵐苦笑,已然明白他的來意。

山猱往竈間端來一壺茶,茶放好,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

杜宗景似乎很習慣被這樣侍候,面上沒有任何情緒,當然也沒有宣之於口的感謝,連眼神都沒在山猱身上停留超過兩秒。

大概是聽了燭龍的提醒,這些細微的反應,像一根絲線,不知不覺把烏嵐拋諸腦後的思考重新拉扯出來。她發覺自己確實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來稚川後,她先見了狌狌、稚川修行者、杜上公之流,他們各個彬彬有禮,對烏嵐更是禮遇有加。反觀燭龍,一見面就和應龍打架,明裏暗裏要烏嵐回現代,加上李勰去向不明,燭龍對他又不懷好意,烏嵐心裏的天平,就這麽順其自然地倒向了稚川城。

燭龍那一連串發問,真正對烏嵐產生影響的,還是關於弱者的定義。稚川城真是弱勢那一方嗎?

眼前杜上公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烏嵐快速定了定神,問:“上公今晚找我,所為何事?”

“明日祭禮,烏娘子——”

“我不是稚川修行者,就不參加祭禮了。”烏嵐直接說出自己的決定。

杜宗景楞在當場。

自喜鵲小吏前去楊家店探查歸來,向杜宗景回報烏嵐兩日未歸,再到草廬這一程,杜宗景悉心準備了諸多說辭,全沒想到自己一字未說,烏嵐竟就這樣幹脆地拒絕了祭禮。

稚川一年一度的山神祭禮,從無女子參與的先例。為使烏嵐光明正大地出席祭禮,杜宗景沒少同稚川耆老磨嘴皮,好說歹說,總算說服一眾人等,準許烏嵐以上賓身份,隨各長者一起祭神。

在稚川,出席祭禮是絕對的榮耀。稚川修行者,各色各階,奉稚川君為主君,主君之外,還有山神,山神滋養了仙君靈力,有仙君庇佑稚川這一方土地,城中修士才能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仙君邀請烏娘子,就是參加此次祭禮。烏娘子既已應邀前來,為何又臨時變卦?”

“不是臨時變卦,我從來沒答應參加祭禮。”烏嵐道,“你可以把那位送信的仙鶴叫來,我接受對質。”

“這……”

“稚川君究竟想做什麽,我搞不懂,但你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我,拉我當擋箭牌。”

“烏娘子何出此言?”

“城裏今天死了三只烏鴉,他們不是稚川的,是外來。”烏嵐道,“請問杜上公,他們怎麽來的?怎麽死的?”

杜宗景一時怔楞,沒回話。

“我來稚川,有我自己想做的事,無意卷入紛爭。”

“稚川也無意卷入紛爭,奈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話烏嵐聽著耳熟,“稚川懷了什麽璧?”

杜宗景面露訝異,“烏娘子一向這樣急智?”

烏嵐聳聳肩,沒接話。

“杜某原以為,或是因為上古神脈,烏娘子與其他女子不大一樣,相識這幾日,深覺不然。”杜宗景溫聲道,“烏娘子昨夜見過仙君了?”

“嗯。”

“烏娘子可知仙君為何主動來見你?”

“拉幫結派。”

杜宗景失笑,“仙君不是人類,沒有人類的覆雜心思。他見你,只是單純喜歡你。”

“少替我胡說八道。”竈間突然多了道聲音,和一陣白蘭花香。

眼見稚川君現身,杜宗景登時面色大變,“仙君怎麽——”

稚川君擡起手,毫不留情地把杜宗景清出了結界。隨後,這位粉衣仙君手勢一轉,伸向竈間外,“烏娘子想不想出門賞雨?”

29、

稚川君設置的結界直連室外,像一條透明隧道,洞開了兩個世界。

上一分鐘,烏嵐還在費心和杜上公對談,試圖從他的只言片語裏找到有關稚川的秘密。這一分鐘,稚川君領她在竹林散步,腳下土壤濕潤黏膩,山裏的雨也從未停歇。可因為有稚川君的結界,烏嵐既能體感到雨夜的潮濕和涼意,又不必擔心淋雨,或踩一腳泥,賞雨純粹就是賞雨,她瞬間放松了心情。

結界內沒有任何照明光亮,卻絲毫不影響視物,大約是受雨汽影響,結界內一片涳濛,邊緣像流動的霧氣,時刻與外界靜寂摩擦,被夜的冷光照著,像什麽東西暈染開的花紋。

烏嵐從沒以這個角度看過世界,初來唐朝的新鮮感再次湧入,下意識想到討教:“這是稚川君的特技嗎?”

“何為特技?”

“特技就是,這種法術只有你會。”烏嵐道,“能不能教我?”

稚川君饒有興致地看向她,繼而發出一聲意表否定的語氣詞。“應龍和燭龍各有高招,這不過是小把戲。”

聽他提到燭龍,烏嵐的閑適心情頓時煙消雲散,正了正色,道:“燭龍可能就在附近,仙君不怕出事?”

“有烏娘子在,不怕。”

稚川君話說得輕松,烏嵐不自覺望向他。似是感知到她的視線,稚川君面帶茫然地回看她。他背後是流動的結界,結界在“運動”,界外的竹林像高速列車外倒退的風景。

這一段相偕的靜默下,閃進烏嵐腦子裏的,不是燭龍、應龍、稚川,而是一種直擊人心的美麗,有稚川君被冷光勾勒、超凡脫俗的貌美,還有他身上粉色和結界外綠色相融的色彩美,混雜著白蘭花香,豐富且立體。

所見太新奇,超出烏嵐過往認知,她花了一段時間收回思緒,道:“你知道我和燭龍的來歷,你也是龍族,所以我們是……”提問在此打住,烏嵐暫時沒想到合適的形容。

稚川君卻好像讀懂她的未盡之言,“我與燭龍、應龍同一天出生,按人類說法,我們是親族。”

“同一天出生?”

稚川君淡淡應了聲“嗯”,接著道:“我也是始祖神龍。”

雨聲淅瀝,稚川君獨自前行,白蘭花香散進夜的濕氣中,烏嵐跟了上去。

“燭龍和應龍那場上古之戰,天地驚變,不少祖龍被卷了出來。”稚川君道,“我是其中之一。”

“卷了出來?”

“從上古卷來大唐。”

“所以大唐不止你一條龍。”

“不是我說的。”稚川君立刻道。

“你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到。”

稚川君笑著搖頭,“烏娘子實在機警,杜宗景那樣滑如泥鰍的人精,同你說話都要字斟句酌。”

與“機警”意義相近的稱讚,烏嵐從小聽到大,並不陌生。但因為跨越了時空,誇她的人又是個上古神獸,她還是感到一絲不好意思,道:“你和燭龍是親族,那他找你……”

“自然不是為了認親。”

“……”

“燭龍自南海現世不久,便去登州,手刃了親師。親族於他而言,似乎不大重要。”

他說得毫無波瀾,烏嵐卻聽得分外驚悚。“登州的親師……那只金烏?”

“正是。”

在南海,烏嵐親眼見到燭龍取走鯤鵬魚鰾,以致上古鯤鵬殞命。來稚川後,年高德劭的司禮官受驚而亡,三只烏鴉的屍體被塞在氣墻,死不瞑目……燭龍都是直接或間接的兇手。縱然燭龍和李勰一模一樣,烏嵐從沒把他當李勰看待,燭龍身上有一種天性的危險,總會在烏嵐混淆二者之際提醒她,他不是人,是野獸。

即便如此,她仍沒想到,燭龍居然殺了李勰的師父。

烏嵐這會兒全無心情賞雨,雖然已經和杜上公說過自己的決定,她覺得有必要再和稚川君強調,她不打算插手稚川和燭龍的糾紛。可不知道為什麽,能毫不t猶豫和杜上公說出口的話,到稚川君這,卻被加上了鋪墊:“仙君今晚也是來勸我參加祭禮?祭禮上發生意外,比如燭龍突襲的時候,我最好能幫你們?”

稚川君搖搖頭,“祭禮與我無關,與烏娘子更是毫無瓜葛,你想怎樣,都好。”

“祭禮跟你無關?你請我來稚川,不就是參加祭禮嗎?”

“為何請你來稚川,以及種種說法,都是城中智者的建言,我只是捉筆。”稚川君淡淡道,“至於山神祭禮,循的是古禮。古禮,自然就是由古聖先賢記載,在人間流傳的禮制,統統都是人類的事。”

“照你這麽說,你好像只是一個傀儡。”

“哈,”稚川君笑道,“還真是。”

結界外的山道是下坡道,結界內還是平地。默默走了一段路,烏嵐驟然想起一個被忽略的細節,“你送我的白蘭花,是用鳴石做的?”

她問話直接,稚川君明顯聽得一楞,旋即又是一笑,“怪不得烏娘子將它扔了。”

烏嵐心下暗嘆,原來他真給自己裝了竊聽器。

“若是被監視,烏娘子可會生氣?”稚川君道。

“當然,沒人喜歡被監聽。”

“我問的是,監視。”

“那塊白蘭花還有監視的作用?”

“監視不靠外物,靠眼睛。”稚川君道,“狌狌接你進稚川那日,我便看見你了。”

“不可能,除非你隱身,不然我一定能發現你——不,即使你隱身,我也能發現。”

“那日,烏娘子放了九個和尚性命,說他們罪不該死。”

烏嵐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稚川君淺淺一笑,“要見烏娘子,不必本尊出現。我能借萬物之眼,見他們所見之人、之物。”

“你是說,你能借狌狌的眼睛看見我?”

稚川君點頭。

“杜上公的也能借?”

稚川君又點頭。

“什麽人的眼睛你都能借?”

“須得吃了我的仙丹,萬物生靈均可。”

“如果我吃你的仙丹,你能借我的眼睛嗎?”

稚川君想了想,面色犯難起來,忽又搖了搖頭,道:“我這點綿薄的神力,大概借不了。”

烏嵐被他激起好奇心,“你的仙丹是用什麽做的?既能起死回生,還能借人家的眼睛。”

“獨門秘技,不便外傳。”

稚川君的仙丹轉移了烏嵐的註意力,她一時忘記追究他侵犯自己的隱私,只是沈默前行。

雨夜迷蒙,結界隧道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稚川君做這一切,是為了守護稚川吧。”像是回答自己內心的疑問,烏嵐道,“能理解。”

“倒不是。”

“……”

“想要守護稚川的,是稚川城裏的人。”

“可這座城是你一手建起來的。”

“我建城,只是一時興起。”

烏嵐噎了幾秒,“昨晚不是說為了學習人類智慧和禮儀嗎?”

“呀,被烏娘子識破了空話。”

烏嵐看他表情,“這是被識破空話該有的反應嗎?”

稚川君眼中笑意閃動,盈盈漾漾,像寂靜湖面的水波。“或許我從前真正想過,要向人類學習智慧。”

“從前真正想過……現在呢?”

“現在,花草樹木教我更多。”

“比如白蘭花?”

稚川君輕笑出聲,帶起一陣白蘭花香浮動。“比如白蘭花。”他重覆並肯定了烏嵐的說法。

原以為沒有盡頭的前路倏然出現了終點,是烏嵐在草廬的房間。結界穿過屋門,徑直延伸向床榻。對烏嵐而言,應龍神脈只是為她提供了一種視角,超越人類感官的視角。今晚,稚川君向她展示的能力,已不僅僅是視角,他既能改變客觀物理世界,卻又不破壞它,坦白說,烏嵐很想學幾手。她對應龍神力的使用,目前都太簡單粗暴,實在浪費,可她剛剛已經開過口,還被稚川君婉轉拒絕,不好再提。

“時候不早,不耽誤烏娘子歇息。”稚川君露出告別的神色,“祭禮一事,我都不去,你也不必掛心。”

“你不去?”

稚川君一派瀟灑,“祭禮祭的是山神,本就與我無關。”

“可是……”烏嵐大腦短路,好像一瞬間獲知了巨大信息量,又在轉瞬丟失了它們。

稚川君等了烏嵐一會兒,“我還以為烏娘子之所以拒絕參加祭禮,是已經知道智者們的謀劃。”

“他們的什麽謀劃?”

稚川君用手指比了個“噓”,幾分頑皮的樣子。“人類的秘密,不該由我洩露。”

他在門口站了半晌,神情漸漸鄭重起來,道:“昨日,丹頂鶴遇難,狌狌受命來找你,起初,你不願理會,因你不想插手稚川紛爭。後來,狌狌磕頭求你,你卻很快又答應了他。”

順著他的敘述,烏嵐回想起昨天的情形,不明白稚川君提起這件事的用意。

“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他問。

“狌狌非常在意丹頂鶴的生死,我不能見死不救。”

“他在意,是他的事,與娘子何幹?”

烏嵐無聲看向他。

似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稚川君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也許杜宗景說的不錯。”

烏嵐一頭霧水,“什麽不錯?”

稚川君搖搖頭,轉身化作一道粉霧,他的道別消散在霧中:“烏娘子,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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