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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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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曹若愚還在山下轉悠。

他追著那仙鶴一路至此, 不成想,一道白光之後,竟是跟丟了。眼下黎明將至, 墨色夜幕逐漸退去, 山野已顯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可曹若愚依然沒能找到上山的路。

明明山影輪廓即在眼前,但兜兜轉轉,總會回到原地。

文恪掐指一算,嘆道:“此山設有隱蹤陣,若非得到施術者首肯, 我們是進不去的。”

“那他帶走二師兄是為什麽?”曹若愚面露憂色,結果下一刻, 他就聽見施未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和我閑聊了一會兒。”

曹若愚嚇了一跳, 猛地回頭,施未眼珠子轉了轉,笑笑:“嚇到你了?”

“沒有沒有。”曹若愚連連否認,嘴比腦子轉得都快,“三師兄,你好了嗎?”

“沒有,只是暫且恢覆人身罷了。”施未攤手,“你看, 我掌紋還很模糊。”

曹若愚低頭一瞧:“是哦。”

施未大笑,歪頭看著自己的師弟:“曹若愚, 你呆死了。”

“你怎麽又罵我?”

施未笑個不停, 文恪便覺著他似乎和上山前有點不一樣了, 但具體不一樣在哪兒,一時間竟也說不清楚。

此時, 山上飛來一根鶴羽,落入曹若愚懷中。

“山高路遠,不便相送,這鶴羽,且送三位小友,若有難,可保諸位無虞。”

詹致淳的聲音自山野間傳來,緩緩落在幾人耳邊,曹若愚一怔,忙道:“前輩,我尚有一事想問,還請前輩解惑。”

可詹致淳久久不答。

山中寂靜,雪停風止,草木無言。

曹若愚難免失落,施未卻道:“我問了,孫掌門當年歸鄉,遇到的就是詹前輩。”

他壓低聲音,“詹前輩的樣子,我也偷偷記下了,回頭畫下來,讓文長老帶回去給師父辨認一下。”

曹若愚聞言,也跟著嘀咕起來:“好吧。那咱們現在去哪兒?詹前輩有沒有告訴你,怎麽才能真正覆原呢?”

“我們還要去一趟歷家,具體,我路上和你說。”施未說著,目光移向文恪,問著,“文長老,你是要與我們一道去歷家,還是先回臨淵?”

文恪懷中還藏著孫雪華的書信,不知是否願意再與他們同行。

曹若愚也看向文恪,道:“文長老,若你著急回臨淵,我先送你回去。”

對方搖搖頭:“我自己回去吧,施未的事情要緊,你們先去,我處理好這些,自會趕來與你們會合。”

曹若愚默然,而後又道:“文長老,你一個人能回臨淵嗎?若是天黑了,可千萬不要禦劍而行。”

“我沒事。”文恪啞然失笑,可曹若愚緊閉著雙唇,欲言又止,那關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實在難以忽視。

明明什麽都看不清,可又覺得,曹若愚的一切都那麽清晰。

這麽大的人了,心思怎麽都藏不住。

文恪招招手:“你過來點。”

施未識趣地往旁邊走:“我在前邊等你們啊。”

曹若愚也不好爭辯什麽,只道:“那你別走遠啊。”

“哎呀,這山上有仙人,鬼是不會來找你的。”施未打趣著,一個閃身就不見了。

曹若愚摸摸鬢角,被揶揄得不大好意思,兩步走到了文恪面前。

“文長老,你要和我說什麽?”

“我一個人回去,你不要擔心,我能坐上臨淵長老的位置,還不至於弱不禁風。”

“我知道。”曹若愚有些急了,“我是擔心你,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文恪輕笑:“你怎麽還急上了?”

曹若愚頭撇向一邊,嘟囔著:“沒有,我沒著急。”

文恪見狀,手勾著他的衣領,將他拉近許多,親上了這人的嘴角。

溫熱的氣息自唇邊蔓延,激起一片酥麻感。曹若愚登時紅了臉,半邊身子都僵住了似的,根本動不了。

文恪很快放開他,摸了摸他的臉:“好了,我到了臨淵,會向你報平安的。”

曹若愚嗯嗯啊啊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文恪笑得眉眼彎彎,拉住他的手:“走吧,正事要緊。”

曹若愚好半天才想起來要抓緊這人,沒一會兒,掌心便全是汗。

施未回頭看了眼他們,又裝作無事發生那般,自顧自地走在前頭。

三人在孫雪華故居分別。

天光大亮,老宅也從陰影中顯出完整的模樣。古舊樸素,若再有幾分煙火氣,大抵就是尋常人家的溫馨居所。

文恪虔誠再拜,便帶著那書信與草種出發了。

他並未直接回到臨淵,而是去了趟歲寒峰,與薛聞笛一晤。

彼時,薛聞笛尚在校練場練劍。他其實更喜歡觀景臺,但那地方已經布了祈福之陣,不好去破壞,他便選了這地方活動筋骨。

橫雁斷裂後,他未再佩劍,只是用一根削尖了的樹棍練練手。

薛思也曾想過再鍛造一把好劍送他,但薛聞笛卻是拒絕了。

“我只喜歡橫雁,就像我只喜歡你一樣。”

薛聞笛笑著,眼底仿佛溢滿了三月春光,燦爛浪漫。薛思莞爾,不再提及此事。

文恪一上山,便直接尋著熟悉的靈氣,落到了薛聞笛面前。對方正巧一個招式揮了過來,文恪又後退一步,薛聞笛收勢,一臉驚喜:“譽之?你怎麽來了?”

“有東西要給你。”文恪面對薛聞笛,向來直白,但此刻,他心掛兩頭,便多了一分急切。

“什麽東西?”薛聞笛放下自己的木棍,手掌在衣袖上擦了擦,“來讓我好好瞧瞧。”

他說著,忽又想起來一件小事,笑了起來,“別是你又發明了些玩具吧?那我可無福消受。”

文恪擡手要打,薛聞笛矮身,往一旁撤了一步,文恪哭笑不得,可很快,又十分正經地說道:“小樓,你幾個師弟下山,你知道情況嗎?”

“知道。”薛聞笛也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樣,“阿青都與我們說了,他們有些麻煩。我跟師父在觀景臺設了祈福陣,但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奏效。”

祈福之陣,不僅與施術者的道行有關,更重要的是,心誠則靈。

文恪靜靜地註視著他:“我前幾天,跟著曹若愚他們,誤打誤撞,去到了大師兄的祖屋。”

薛聞笛一楞:“小雪?”

“嗯。”文恪點了點頭。

故人之名,再度響起,薛聞笛仍是心頭鈍痛,過往種種一一浮現,竟讓他有幾分恍惚。

“我找到了一封五十多年前,大師兄寫給你的信,還有一顆草種。”文恪將那信箋交予薛聞笛。

薄薄一張紙,卻猶如千斤重。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的那一刻,薛聞笛想起來的,只有數十年前,他初入紅塵,見到的那張年輕的甚至略帶稚氣的臉。

“在下鎖春谷薛小樓,見過孫掌門。”

十三歲的薛聞笛在臨淵至陽殿,遞上了自己的拜帖。

垂垂老矣的孫安道與他客套幾句,最後只說:“我年紀大了,行動不便,就由我臨淵掌劍接待少俠吧。他是我的得意門生,也與少俠年歲相仿,想必有更多的共通之處。”

薛聞笛站在至陽殿上,迎著那位掌門審視的目光,心下便覺著,對方似乎不大喜歡自己,但他沒有細想,抱拳應聲。

那年,孫雪華十四歲。

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劍袍,肩上繡著兩尾素色鯉魚,後背一把清輝卓絕的長劍,靛青色的劍穗輕輕晃動,若隱若現。

“在下臨淵孫霽初,見過道友。”他拱手行禮,薛聞笛亦如此:“幸會幸會。”

孫雪華不愛笑,不說話的時候,更是冷肅,像經年積雪的高山,可望不可即。

離了至陽殿,薛聞笛就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觀察著這位臨淵掌劍。要知道,這個年紀就能力壓群芳,坐上這風光位置,放眼整個仙道,都難有其二。

薛聞笛以為他會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但他沒有。

孫雪華見自己總是落下幾步遠,便放慢了速度,薛聞笛見狀,也悄悄走慢了些。孫雪華便明了,轉身與他說道:“你不要緊張,我只是領你去見我師弟師妹。”

薛聞笛楞了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下:“人太多,我還是緊張。”

孫雪華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竟認真思考了起來,片刻後,他道:“那你先隨我回去吧,我煮茶與你喝。”

薛聞笛抿了抿唇:“好。”

這次,孫雪華走在他左側。

薛聞笛沒有理由再故意走慢,可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要怎麽介紹自己呢?這位孫掌劍,看著也是喜靜之人。

薛聞笛擡頭看天,彼時正是陽春三月,風和日麗,草木蓬勃。這臨淵的天,與鎖春谷的天,是一樣的,一樣澄澈幹凈,蔚藍無際。

但路上遇到的臨淵弟子,總或多或少要打量一番他這個異鄉人。有的是好奇,也有的是意味不明地笑,還有的,匆匆看他一眼,又耳根發紅地匆匆離開。

薛聞笛自小與秋聞夏相依為命,還不知要怎麽應對這些目光,索性不說話,裝啞巴。

薛聞笛又瞥了眼身邊的孫雪華,對方沒多少表情,看著就好像會拒人於千裏之外。

他順手拔了根路邊的一根草莖,繞成了一只蝴蝶模樣,靈氣微轉,那蝴蝶便翩翩起舞,繞著自己飛來飛去。

薛聞笛自得其樂。

可走到楓林竹海,那山風一吹,蝴蝶偏了方向,一下撞到了孫雪華的眼睛。薛聞笛一個激靈,孫雪華卻淡定地握住那只蝴蝶,靈氣盈滿,托著它再度飛了起來。

薛聞笛想了想,單手結印,將那蝴蝶引向高空,翩然飛入林中。

“我厲害吧?”他笑問,餘光觀察著孫雪華的臉色。

“嗯。”對方應著。

“回頭我教你,怎麽樣?”

“好。”

孫雪華身為臨淵掌劍,怎會不懂這點皮毛巧技?

但他還是應了,為了不讓薛聞笛尷尬。

薛聞笛心性通透,自然也明白。

他笑著,學著那些江湖散客,拍拍某人的肩膀:“好兄弟。”

孫雪華臉上閃過一絲遲疑,顯然是沒料到薛聞笛會有這般舉動,但很快,他便接受了這個稱呼:“嗯。”

薛聞笛歪了歪頭,豎起兩根大拇指。

孫雪華想了想,也豎起兩根大拇指。

“好兄弟。”

薛聞笛憋笑,孫雪華則是一臉坦然地點了點頭。

此後,他們便真正是好兄弟,好朋友了。一起游歷四海,斬奸除惡,救死扶傷。可苦難過盡,他們卻沒能一起迎來太平盛世。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讀到此處,薛聞笛潸然淚下。

那顆草種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無聲訴說著那片昏黃燈下,筆墨所載的赤誠情誼。

文恪說道:“大師兄不知為何,並沒有將這封信寄出去。”

薛聞笛淚眼朦朧地端詳著這顆草種,哽咽著:“鎖春谷外有封山大陣,所有的書信只出不進,若要回信谷中,也只能附在原本的信箋後邊。小雪獨自寫這樣一封信,是進不來的。”

“也許,他寫到最後,才忽然想起這一點,才沒有選擇寄出來吧。”

薛聞笛抹了把眼淚,再看那草種,倏地,微微蹙起眉頭:“這是,木芙蓉的種子?”

“是。”文恪應道,“而且你知道,送給大師兄這顆草種的,是誰嗎?”

“誰呢?”

“八百年前,翎雀宮掌門,詹致淳。”

薛聞笛一楞:“翎雀宮?”

“對。”

薛聞笛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我年幼修行時,師父曾與我說過,四百年前,先谷主李霽,曾是翎雀宮門下弟子,其師,正是詹致淳。”

“詹掌門說,這木芙蓉的種子,是他從翎雀宮帶出來的,據說——”

文恪戛然而止。

薛聞笛已是淚流滿面:“木芙蓉,也是我鎖春谷多年生長的花木。我當年初到臨淵,也送給小雪與阿青各一顆。但,但是我們三個都太笨了,沒有養活。”

那顆草種,剛剛發芽的時候,便經歷了一場滂沱夏雨,淹壞了,再沒有長大。

五十多年前,當孫雪華對燈背月,寫下這封信的時候,他許是想起來年少夏夜裏,早夭的花種,還有他似此雕零的友人。而書箋單薄,群山難越,便只能草草壓下,落滿歲月的塵埃。

詹致淳,直到施未提起孫雪華未曾寄信這件事,才恍然明白其中緣由。

他忘了,他也多年不曾見過鎖春谷,見到他的弟子們了。

文恪心中酸澀,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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