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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病與金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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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病與金蝕(下)

二樓我們的臥室一點沒變,我在各處坐了坐,哪裏都浮現出回憶來,可我即便想要笑一笑也被悲傷累得垂下嘴角。窗外的引擎聲打破了寂靜,是我期待中的訪客,至少今天還是有好消息的,不是嗎?

我打開門,將戒備四處張望的男孩邀進書房,“很高興再見到你,傑森,你把我的東西帶過來了嗎?”

“羽石女士。”他叫出我的名字來,就是不知有幾分尊敬是發自內心,我挑了挑眉,看來他也做了點功課。

發動機修繕一新,甚至比我預期中的更好,我爽快地簽下一張支票,卻在他伸手要接時手腕一折收回,“或者,你有興趣接個長期差事嗎?”

“女士?”

“跟我來。”我站起身,走到書架旁撫上一本《格列佛游記》的書脊,好整以暇地看看坐在桌邊半信半疑的他,“除非你怕了?”

“才沒有!”他咬咬牙,終於對賺錢的渴望壓過了長久以來的謹慎,“如果您的報價可以再往上提提的話,我任您差遣。”

那簡單。我壓下這本書,機關的滑動聲略含銹蝕,但還運作正常。整面書架從中間分開了,露出後面的一道電梯門。傑森瞪大了眼睛,果然,經典的間諜手段永不過時。

扶在傑森的肩上以防電梯顛簸,我也有心安慰他幾句,但當箱體開始下行後,我卻只想安靜一會兒——三年來我再一次見到我的姑娘,她會埋怨我嗎?她還和從前一樣嗎?

地下室的光源從近及遠一一亮起,最深處沈睡的龐然大物蒙塵但依然奪目,傑森已經在短暫的驚愕後忍不住跑了過去,“那是……”

“我的機甲,‘星群重鑄者’。”我默了默,走近她的軀體帶來的熟悉感令我心痛,“她的修覆工程在幾年前完成到95%,餘下的因為變故被擱置了。如果你認為你有能力收尾,我們就來談談你的價格。”

“你為什麽想要她完全恢覆功能?”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問出口,待我探究的眼神掃去後又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哎隨便吧,你是出錢的人,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很……布魯斯的回答。我啞然失笑,即便表現出相同的無論如何都遷就我的意願,他們的出發點分明截然相反,難道我沈耽過去到了這種地步嗎?

最開始只是不想讓“星群重鑄者”像件戰利品一樣被到處展覽。我們買下了她,共同修覆她好像也將我們在戰爭中失去的東西修補起來,她也是一切的見證者,在所有結束後寬容地將共享的記憶留給我們。布魯斯的病情讓我們將工程擱置,近一年的時間我不敢再下來看她,每一眼都被提醒曾經的他隕落成現在這般。我最後一次下來卻是將全部設備徹底關停,我甚至不能忍受再在這座府邸住下去,每處痕跡都讓我想起他的離去,又怎能再面對她呢?

我的每一個毛孔侵入寒意,與那個暖陽午後在他床邊一般。

“這是你想做的嗎,小老鼠?”我早已不再將頭發在一側編起,但這個愛稱被保留下來,也最終隨他一同埋葬。

“如果你認為沒有意義……”

“只要這是你想做的,我沒道理不支持你。”他的一陣克制不住的咳嗽打斷我,再看過來時瘦削面孔上嵌著的一雙碧藍眼睛溫柔又悲傷,“我的家族在城市中還有些舊識和資源,都可以在你競選議員中派上用場。如果我能親眼……那該多好。”

但我現在必須回來面對一切了,曾經是布魯斯幫助我歸隊面對母親的死亡,現在我還有記住他最好部分的自己勒令直面現實。你想要守護住他在這座城市的遺產,想要讓所有獵人的努力和犧牲不付諸東流,那麽你最好做足準備。

奧斯瓦爾德中途參選不是巧合,他的怪獸崇拜者身份和團隊中怪獸學家的加入就是證明。

風雨欲來。

*

夾雜細密雨絲的勁風吹過我的皮膚,蓄起風暴的海上並不平穩,但“星群重鑄者”穩穩在海床上落腳,我和布魯斯也通感穩定,於是我們向正要對失去反抗餘力的“末日”下手的怪獸移動。海浪被踏穿後立刻回聚,陸上的事物一經毀壞卻沒有迅速恢覆的好運氣,兵貴神速。

它分神了,向我們直沖而來。

“我相信你,布魯斯,但是別搞砸了。”口述出這句話傳遞出我的認真,我沒有理會他看過來的視線,只為他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應承感到安慰。集中註意力了,布魯斯。

先處理怪獸發射電磁脈沖的器官。

正有此意。備戰姿勢,閃避,出手!扯下了!這畜生可沒法再造成一次大規模停電了。

調整姿勢!被抱摔甩出後註意落地姿勢,維持機甲平衡性。

遠離海岸線!將它困在海上,發射白磷□□!發射幹凈!這裏還傷害可控,我們用其他武器對付登陸的那只。

維多利亞港上次放起煙花是多少年前了?

怪獸被□□擊中的部位開始潰爛,燒灼的痛楚令它止步不前。繼續!

右勾拳,上勾拳……啟動等離子加農炮!

好樣的!腦袋被打爛成這樣它已經死透了,我們去追另一只吧,肯特們和丹佛斯為我們掃除了部分障礙,希望那只頸部的傷口比遠遠看上去更嚴重。

去城市中火光一片的那裏。

他媽的!這只有翅膀,別讓它飛起來!釋放出鏈劍,放心拿它磨刀用!!你受傷的左臂還撐得住嗎,布魯斯?

蘇豪區已經是毀了,我們讓它毀得物有所值吧。

再發射等離子加農炮!就是現在!沖上去,趁著它被沖擊得後退劍刃也還鋒利將它從頭到尾剜開!

我們要剎不住車撞上對面的大樓了,雙膝跪地加大摩擦!

我以前很喜歡裏面一家越南河粉的。

結束了嗎?

結束了。

我動動緊抿的嘴唇,眼見一旁的他頭顱垂下許久沒有反應,我不敢去想某種可能,“布魯斯!都結束了,我們成功了……布魯斯,和我說說話,你還好嗎?”

“比宿醉的感覺好,不排除是因為我太久沒有接觸到酒精已經不記得是什麽樣了。”

“沒正形。”我沒好氣道,卻控制不住尾音喜悅地上揚,操作艙裏電線短路和金屬接板掉落也沒妨礙。

機甲的右腿在打鬥中被撕裂了,我們拖動腳步橫跨大海走回基地,水的浮力減緩了零件損耗,也讓我們的步伐輕松了些,幾架直升機在空中的某一處圍繞盤旋,適應了探照燈的亮度後我們看向海面上漂浮的東西。那是逃生艙嗎?

喬納森·肯特被迅速送入醫療部,他還昏迷不醒,但醫生說他會恢覆過來的。與此同時,阿爾弗雷德下令將幸存的“末日回響”和“星群重鑄者”全面恢覆各項功能,基地的所有人員重新整頓。

我們從操作艙出來後和露易絲匆匆打了個照面,她憔悴的面龐上又有了生氣,對我們道謝後便追上兒子的擔架,遠離向我們聚攏過來的一片喧囂。

很多只手拍著我的肩膀和胳膊,不時有興奮的手臂在我們身邊揚起,周圍平息不下來的歡呼聲令我像是痛飲過幾份龍舌蘭一般腳下輕飄。布魯斯也不遑多讓,他的頭發被打濕了,但在作戰服中不減英姿颯爽,我身著閃耀盔甲的騎士。

“瑟萊斯特,布魯斯。”拉斯分開人群站到我們面前,這下我很樂意與他握手,“打得漂亮!你替我們解了圍,我和我的女兒都很感激。”

塔利亞在旁邊點點頭,她的鎖骨在電磁脈沖襲擊後試圖手動恢覆機甲功能時被撞斷了,眼下已經經過簡易包紮,她神色萎靡,恐怕部分原因是沒有嗎啡只得自己熬過疼痛,醫療部不會輕易給駕駛員開成癮性藥物,她也看上去憂心忡忡。

“這下是誰成替補了?”我試圖開個玩笑讓她展顏,心情卻也沈重。我們的炸藥攜帶者還能發揮出百分之多少的能力?我們的勝算還有幾成?

“羽石小姐!韋恩先生!”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人群自動為阿爾弗雷德讓開一條道,他讚許的目光在布魯斯身上落得更為長久,但我一點也不介意,“近十年的從軍生涯,我沒見過比這次更出色的戰鬥!做得好,瑟萊斯特,布魯斯。”

通感餘波使我能感同身受布魯斯得到阿爾弗雷德誇獎的激動,長成中有過是一回事,在後者擅長的領域中是另一回事,他是布魯斯最重要的人了。

“做得好,各位。”他轉向其他人,“但是,我們沒有時間慶祝,我們失去了兩組戰友,也沒有時間哀悼。重置戰事鐘!”

翻頁鐘歸零的機械聲中,我好像看到一團陰影在他面孔覷機俯下,不,不是錯覺。

血?我緊盯著他,摸了摸鼻子示意,血珠滴落的濡濕觸感也讓他自己察覺。周圍人看到後也安靜了一瞬。

“解散!”他掏出一條手帕捂住鼻子,宣布道,從人群中心大步走開。

我目送他離去,若有所思。老練的駕駛員可以讓自己適應任何其他駕駛員的思想,況且,倘若本就沒有退路又談何兼容度不匹配的後遺癥?塔利亞眼看是無法再全力駕駛了,親自上陣會是他的打算嗎?

布魯斯的身體僵住了。我突然間也是一悚,見鬼,通感餘波。

但他沒有追上阿爾弗雷德問個明白,也許他意識到,我們到最後也不會有什麽不同,這是懸在所有前三代駕駛員頭上的達爾莫斯之劍,而我們必須做我們需要做的事情。

太平洋上傾盡全力的那場勝利後,我們確信我們會永遠活著,信心十足好像大洋和大陸都在我們腳下,但你也看到我們的下場。人的身體不過是一層外殼,它會盛放,也會消亡,我好奇我現在處於哪個階段。

我的人生從來圍繞打敗怪獸,當這不再是個威脅時,我還是誰?同樣,因為有布魯斯在身邊,我才確信自己的存在,當他也離去後,我還由什麽組成?我的胸口空了一塊,卻與他的形狀不匹配,我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為他哀悼而空出,又有多少是被俗務腐蝕。

但即便缺失意義,我還是漸漸找到自己在世界上、在哥譚的位置。

*

和傑森的合同定下了,每周三次他將被接到韋恩府邸修覆“星群重鑄者”,預計於四周內修覆完畢,定金已付。

夜幕降臨,電視的光在昏暗的室內染開一片不詳的青白色。我的“意外”發生後奧斯瓦爾德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他坐在主持人對面頗為放松地翹起腿,笑臉面對觀眾笑意卻不達眼底,他的唇邊也噙著一絲神秘,勝券在握仿佛只等著擲出某種殺手鐧。

幾個暖場用的不痛不癢小問題後,主持人直入正題詢問他對我的遇刺事件和隨之在社媒上取得的空前支持怎麽看,他施施然開口了,“說實話,羽石女士的成就並不令我感到威脅,事實上,無論她做出什麽來我都不意外。”

他也欣然滿足主持人得到爆料的願望,“我這裏有一份調取自PPDC的對羽石女士的襲擊指控,一份對當時情況的軍隊記錄,似乎在她母親猝死後——官方蓋棺定論,但死因眾說紛紜,我也找到幾份處理不實流言的紀律檔案——她也抵達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現場的觀眾一片嘩然,主持人停頓了幾秒讓這則新消息發酵,聊勝於無地遮蓋:“讓我們先進入廣告……”

屏幕滅掉了。我從站在流理臺後面變到了坐在電視前方的地上,手裏的一盒金魚餅幹取代了加雙份橄欖的馬天尼,母親從一堆烘幹好的幹凈衣物後面探身拿到遙控器,電視裏“將所有不一樣的面孔趕回他們本來的國家……”的不善言論就從這裏被截斷。

“垃圾節目。”她評價道,站起身,打開通往後院的門放我出去。世界在秋千上的我的眼中不斷傾倒,身邊的景色從無千篇一律,但這陣環繞我的風、頭頂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它們都是如一的。我期待時間過得再快些,分針再走過三個空格後,隔壁的波多黎各裔男孩和對面貴格會教徒家庭的女孩們會來找我玩。他們從不爽約,直到我們國家的內部矛盾被外部入侵的威脅隱去。

就像媽媽匆忙收拾行李時打破了那罐沙灘之行中我珍惜收集起的沙子,這些玩伴們熟悉的面容細沙般消散,時至今日我記不起他們中任何一個的模樣。

而今,我緊緊握著遙控器坐在黑暗中,我的心跳聲除去雜音的幹擾顯得無比清晰,取而代之慌亂它規律而強壯,與我成型的頓悟遙相呼應。

不僅僅是為成全我的野心,告慰母親和布魯斯我仍然生活得很好,我走上這條路是為像過去的我一樣對現實的安排心存疑慮和不甘領受的人們。太平洋上我曾做得很好,現在,這裏就是我的另一戰場。

沒有人被遺忘,什麽也沒有被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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