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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留下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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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留下的(上)

2025年1月12日,怪獸危機解除。

這一訊息以破碎穹頂基地為源頭傳出,漾起層層聲勢浩大的漣漪。除了堅守在香港這最後陣線的每一份子外,無人可以居功,即便在曙光最微弱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丟棄希望。

戰事鐘終止了,老天保佑再無重啟之日。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歡慶狂潮中,數不清的擁抱和擁擠,很多面頰和額頭上的親吻,我們為所有還餘留在掌心的事物慶祝。

文明得以重建,世界獲得了新生、一個從頭開始的機會。

我的全世界就此終結。

*

我在一個幽長的夢中行走,四肢卻懸浮無力,仿佛被困在某只巨獸的肚子裏被帶著前行,一波又一波的暗流沖擊著我的皮膚,但每次隨波逐流的預想都被證明是錯覺,它屹立如舊,只有下一道道水痕留在金屬表皮。

似乎只是一次巡游任務,但我懸緊的心並未因此落下。與文明世界有千米之隔,幸存的光亮在海底近無,顏色也消減到只有青灰色。我對海洋從來沒有興趣。奇形怪狀的魚類和它們更加怪誕醜陋的構造,就連街市中水產的氣味都令我作嘔,稍大些後,我對海洋的厭惡因時局和經歷加劇,我們的毀滅者從海底的板塊夾層爬出,我父母的接連離去——也許我該根據重要程度更改敘述順序——但我仍反覆回到深海之中,我周而覆始失去和重拾的見證者。

雙耳突然間被灌入無數種聲音,腦中仿佛有某種睡眠程序也被喚醒,我聽見母親的回憶,嘗到每個和她相關的顏色的苦澀,眼前的光團橫跨通感與現實世界,在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時,他的聲音蓋過各種滴滴作響的儀器讀數響起:“沒關系了,小老鼠,我可以獨自從這裏接手,只需要順勢下墜,任何人都會。”

我看向一旁,意識到這些是由我棲身的這具軀體說出的,而“我”雙眼緊閉。我動作輕柔但迅速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盔,按下啟動逃生程序的按鍵。機械手將她推入逃生艙,會在五十秒內將她彈射回海平面浮起。目送她離去,我的慶幸多過失落。與此同時,我的墜落開始了。

這第三視角徹底擊毀了我的心理防線。

醒過來!我用盡全力喊叫,卻像被壓住胸腔、扼住脖子一般受制。醒過來!幫助他,和他一起!!

我眼前有狂亂的色彩攢聚又散開,它們黏在我的視野裏如同怪獸汙染,揮發起毒性讓我陷入麻痹的昏迷。我的聲帶依然在無聲震動,感染到臟器絞成一團。我能感覺到自己幹澀的眼球在眼皮下拼命掙紮,企圖尋得一抹光亮,而我也確實如願了。

清晨的光線穿透玻璃落在我的枕頭上,我撲到床沿幹嘔,用力睜開的眼睛很快被淚水模糊。我重新回到生者行走的世間,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令我痛不欲生,但是,呼吸、呼吸,否則便與背叛無異。

不止是在被潔凈明亮的光束企及時,光裸著足接觸到地板的時候我又瑟縮了一下,刺骨的寒意還攀在我的骨頭上,遍布海床的粗糙沙礫還紮在我的腳心。

夢是相反的。我勸說自己,邁出的每一步卻還驚魂未定。

布魯斯坐在餐桌旁,若有所思地摩挲在咖啡杯的邊緣,他還沒有換下睡袍,尚未打理的頭發散亂地垂至額頭,日光填充了他臉上的幾絲皺紋,卻也勾畫出他臉頰消瘦的凹陷,時間仿佛在此刻定格,他不再老去。

“早上好,瑟茜。”他寬容地看向樓梯上止步躊躇的我,率先道。

整面的巨型落地窗一直延續到墻壁的分隔之處,輕微飛揚的灰塵顆粒使得開放式餐廳和起居室仿佛被輕薄的淡黃色迷霧籠罩,這番景色自然是我買下這所公寓的原因之一。

我們所以為的最後時日裏,破碎穹頂基地是可以被稱之為家和歸宿的地方,一次持續到破曉的特訓後,我們饑腸轆轆但興奮地溜到降落平臺上,那裏更為開闊,與一切和解的心境下,這場日出也非比尋常。我沐浴在溫和的陽光裏,想起帶給我暖意的其他經歷,時不時穿梭到他對美好事物的回憶中。我知道他也在享受同樣的東西。是的,這是我和他共同的記憶,突然間,我不再害怕了。

我向他和晨光走去。

“早上好。”我將他面前沒有動過的咖啡一飲而盡,“你睡得怎麽樣,親愛的?”

他聳了聳肩。

門口訪客通報器響了起來,我拖著收拾到一半的手提袋趕去回應,結束和已經等候在樓下的助理簡短的通話後,我加快了動作。將高跟鞋安在腳上也套上外套,我擡起頭,眼前一陣恍惚,仿佛有一場酸雨淅淅瀝瀝地淋下,腐蝕掉罩在蛋糕頂部兩個小人上的糖殼,露出之後褪色而半融化的主角。

我晃了晃腦袋,令泛花的視野恢覆正常。他的神情似乎變得冷淡了,我希望是我的錯覺。

“繁忙的一天,我記得的就有兩個私下會面和一個公開活動。”我試探出聲,“……試試午睡?”

他點了點頭。

離家前的匆匆一瞥,我看到他將報紙留在桌上,表面除機器熨燙的折痕以外光滑如錫,好像從未被翻開過。他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和之下川流不息的交通,晨光令他的身形顯得稀薄,似乎下一刻就要憑空消失在空氣中,而我抓不住他。一切都將一件事表明得很清楚:他是本業已合上的書,我不再能將他看透。

但有的人就很簡單了。我在大堂裏和一些熟人打上照面,或一點頭或停下寒暄,半點不刻意,住在城市裏最出名的這棟服務式公寓就是有這點好處,我輕易就與哥譚舉足輕重的三分之一搭上聯系,無論約見誰人也有這一難以被窺探進的地方。

“早上好,迪克。”我卸掉腳上的高跟鞋,迪克在前座邊打電話邊含糊地應了一聲,正好提醒了我,“記著替我向塔利亞·奧·古致電感謝她上周的午餐邀約。”

上午的日程裏最重要的一項是和工會代表會面,我又翻了一遍資料,“你覺得他們會支持我嗎?”

迪克一點也不擔心,手上還匆匆記著東西,“為什麽不呢?你在哥譚從來都具有影響力,眼下相較競選對手你也是炙手可熱,支持你也對他們的形象有好處,借著有你做盟友的風向蓋住一些不那麽光彩的歷史……亞裔勞工什麽的①。”

充沛的日光裏車窗只隱隱照出我的面龐來,那雙遺傳自我母親的眼睛最為醒目,我摸了摸臉,深表讚同:“便宜他們了。”

一張便貼紙被他反手一下子貼在了我膝頭的文件夾上,“募捐會,今天晚上七點,不能再拖了。希望你昨晚休息好了。”

“還是老樣子,怪獸在我的夢境疆域推平一半,我駕駛著機甲跳出來,另一半在戰鬥中也毀於一旦。”

“這是個否定回答嗎?”

“恰恰相反。我的身體和頭腦很習慣夢境的發展。”我興致昂揚地將胳膊搭在他座椅的靠背上,認為他的沈默難以忍耐,“你知道嗎?我倒是用了更長時間習慣防空警報的缺失和日覆一日的平靜。”

*

一開始,沒人知道嚴冬已至。

經濟正在覆蘇,環境保護循序進行,全球化趨勢日益增長,歷史學家認為人類正處於有史以來最和平的階段,地緣政治受益於平穩的局勢同樣走保守道路。

一個種族的潰敗總是從內部開始的。不同分支、不同的研究方式,這是社會學學者的普遍共識。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我們自己,多麽具有哲學色彩的一個悖論議題,千百年來的歷史似乎也證明確實如此。但當怪獸出現時,沒人會為我們並非是自取滅亡而松一口氣。

歷史充斥著偶然,從偶然間的直立行走到根本區別於猿類,從第一批清教徒踏上美洲大陸的土地到一天內可以穿行過數個大陸大洋,從對宇宙智慧生物的種種幻想到太平洋最深處撕開的蟲洞將怪物種族引入我們的世界,事情的發展往往與想象大相徑庭。

2013年8月10日——入侵日(“K-Day”),或者委婉的稱呼“首次接觸日”——第一個怪獸“入侵者”在舊金山登陸,坦克、戰鬥機、導彈,美國首次在本土動用核彈,戰區蔓延了35公裏,狂轟濫炸六天後才將它殺死,範圍內的三座城市毀於一旦,從此再也沒能重建起來。

六個月後,第二波攻擊發生在馬尼拉;四個月後,第三波,墨西哥;三個月後,悉尼。超常規量的武裝火力可以擊敗怪獸,但代價是什麽?攻擊中的直接連帶傷害以外,怪獸噴灑的酸性血液“怪獸藍”引發一種特殊的中毒現象,地球的所有物種都不能免疫,海洋土壤大氣都受到汙染,它們本身就是一枚臟彈,似乎就是為了毀滅我們出現。

K-Day一周年之際,我們儼然成為自己世界的難民,家園和希望被粉碎徹底,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宣布進入戰時狀態。

但我們有著充分的“適者生存”經驗。

同年,環太平洋聯合軍防部隊(PPDC)以香港為總部建立,吸納接收了21個成員國,以整個環太平洋地區為防禦體系;以遏制、打擊、消除怪獸威脅,確保全人類免受滅絕為共同目標——你在宣傳冊上反覆看到它、新聞和流言裏一遍遍地聽到它,直到你真的相信我們可以做到。

“獵人計劃”也橫空出世,被證明可行性後得到全力支持,九個月後,第一部戰甲“格鬥者育空”在溫哥華成功殺死怪獸“卡洛夫”。慶祝的游行持續了數日,資金源源不斷地湧進PPDC,但我們永遠需要更多,因為機甲的造價是以百億為單位的天文數字,尚不包括後期保養維修和培養駕駛員的學院經費。

我們開始獲勝了,但一場場戰鬥後我們從未得到贏家的待遇。我們不再擡頭仰望星空,好奇浩瀚的宇宙中有無同伴,不能再清楚不同種族的來者不善;我們將頭深深埋下,備受汙染的水域只能艱難映照出我們影子的輪廓,但隨時可能顯示出又一場襲擊的前兆波動;我們不再大笑大哭,因為情緒是危險和不必要的,會讓我們忽視政府政策的變動並錯過物價飛漲的征兆,即便如此,保全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種奢望。

曾幾何時,相同的絕望也籠罩在我們的頭頂。

雙子塔轟然倒塌的那天,母親因驚悸提前預產期一周生下了我。我的父親本應從香港飛來探望我們,但你會驚訝於攻擊中的連帶傷害可以將事情的發展同時引向生死兩邊。通信恢覆後,她因悲愴和大出血重新陷入昏迷四小時之久,醒來便推翻了之前和我父親商定好的所有姓名選項,終於將我抱在臂彎裏後,她為我取名瑟萊斯特。

天空之女,天堂庇佑著我,我是屬於雲端之上的。不再戰戰兢兢地時刻感受腳下的異動,不再畏畏縮縮地將頭上的一只鳥看作威脅,我可以別無顧慮地將整個天空承裝進眼中,她希望有一天我能擁有她過去的生活。

而怪獸威脅解除後的第十年,我似乎真的如她所願了。

*

會面很順利,我與工會代表在門口作別,正準備迎接等待的媒體時卻遇上一個不速來客。他發須皆白,胸口掛滿勳章,散發出那種讓人略感不自在的威嚴。

隸屬PPDC的數年和許多人打過交道,我能判斷出來相同的制服下是誰徒有虛表又是誰實至名歸。他是哪種就很明顯了。

“羽石女士。”他看上去不茍言笑,但一只伸出的手總是友好的,不是嗎?

我與他握手,腦袋同時急速運轉,好奇是什麽將他和我聯系起來,“我不想聽上去像在攀關系,但我有幸在別的地方認識您嗎,將軍?”

“是萊恩將軍。”他唇上的兩縷胡子神氣地抖動著,我能想到他習慣於發號施令,“戰爭末期在香港基地時,你曾與我的女婿和孫子共事。他們駕駛的機甲沈沒後,你幫助定位了喬納森的逃生艙的坐標,對此我深表感謝。”

這下我想起來了。露易絲提起他的次數屈指可數,全因他是支持反怪獸墻的保守派,在她和丈夫兒子決意加入最後的抵抗組織後幾乎和她斷絕關系。但他對女兒的愛不因立場而貶低,依然不情不願地為基地爭取到聯合國延長十三個月的資金支持。

“我的榮幸,我想萊恩女士在一切結束後也為我寫了一篇極具情緒渲染和傳奇色彩的報道。”他們有相同的鼻子和下頜角,我想到,接著意識到露易絲的整體面貌已經在我腦海中變得模糊,但我還能回憶起她的其他方面,“即便這可能讓我顯得自吹自擂,但我還是想讓您知道我一直把那篇報道裝裱起來掛在會客廳的最顯眼處。萊恩女士是我見過最堅毅和出色的記者,她以超群的勇氣和極高的職業素養跟進我們那三周來的每次行動,我現在可以看出來她這些耀目的特質遺傳何處。”

“回答圓滑但不失真摯,正是我現在需要的,看來外界對你的評價屬實,羽石女士。”

“我悉心培養自己的名聲。”我開玩笑道。他沒有笑。

“你也印證了我對你的看法,老成政客和理想鬥士匯聚成你這樣的矛盾體,你會取得階段性勝利的,但我能看見你的政途的停滯。”在我臉上的笑容掛得有些僵硬時,他話鋒一轉,“告訴我,你是個愛國者嗎,羽石女士?”

“我發現用一個特定名詞概括自己的全部是很危險的,而那些情願被輕易歸類的人很難獲得我的信任。”我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在軍隊系統裏待上幾十年如他最能辨別出假話,最不耐煩的也是廢話,“我能向您保證的是,我值得被托付和信賴。”

他帶著某種肯定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與我握了手,“那麽,我會說服我在哥譚的舊日同僚與他們的支持者投票給你,祝你好運,羽石女士。”

這部分選票來得太過輕易和突然,任何不具備政治素養的人也能嗅到不對勁,“我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麽嗎,將軍?”

“你很快就會自己發覺的,給那混蛋好看,我女婿和他堂姐的性命可不是白送的。”他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了,我更加詫異,但識趣地將其餘疑問吞下。

“祝你好運。”他又說了一遍,這回是看著不遠處等待多時略有騷動的記者們對我說的,也許他還保有幽默感是件好事?

長槍短炮蜂擁而上,我看了看表:“三個問題。”

第一個:“自2019年起,您和母親共同駕駛‘星群重鑄者’駐守香港基地,期間在太平洋沿岸總共殲滅四只怪獸,然而東京迎戰“黑巫婆”之後她不堪重負身體機能衰退而亡,但傳聞她是自殺,確有其事嗎?”

我和母親同是獵人學院的一九屆畢業生,血緣聯結之下我們之間的通感達到百分之九十的契合。共享的記憶讓我了解埋藏在她心底的痛苦:她是如何在家鄉千裏之外的香港站穩腳跟、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怎樣找到深愛之人又在共同的人生展開之前失去他,乃至毅然在獵人項目還充斥著未知時加入。覆仇是直接動力,沒有生物可以在踐踏過我們的希望和家園後全身而退;但她向往更崇高的目標,沒有稚童應當白白失去父母、反之亦然——我都知道。

“我認為你需要探究一下這個傳聞和地平說受眾的重疊度,無論有多高我都不會驚訝。PPDC和我們沒有什麽需要隱藏的。”

第二個:“時至今日,獵人學院還在接受新生,但專家表示‘裂縫’封閉後我們再次遭受襲擊的可能性極低,有人說您頻頻為學院背書是為了借PPDC的影響力為自己競選議員造勢,對此您怎麽看?”

飛行員曾經是最難培育出的兵種,但自從機甲問世,這些金童玉女也得靠邊站。機甲的造價是天文數字以外,培養獵人的成本也是極端高昂,與獵人的存活率完全相反。今夕不比往昔,機甲駕駛員和怪獸已經共同消亡近十年,而PPDC式微也早不是新鮮事了,這種蠢問題竟然能通過他上司的提前審核嗎?

“戰後確定威脅消除後,PPDC便積極重組成為戰略防禦委員會。人們恐懼於怪獸卷土重來並信任消滅它們的組織確保此事不會發生,這難道有錯嗎?而我驕傲於自己作為駕駛員的服役經歷,你也了解哥譚的歷史,我和哥譚的人們因此緊密聯系在一起,這又怎能不讓我感到榮幸並時不時提起呢?”

第三個:“駕駛員之間的通感是否真的會維持眾生,且不受時間的流逝而減弱?”

我頓住了。一個新領域被開啟了,在此之前只有小範圍的特定人群對此感興趣。我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不對勁,警惕起來,我暗暗提醒自己需要告知迪克並讓他探聽些消息回來。

“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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