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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日志到此便戛然而止。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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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紅光錯落交織,這樣深沈的熾烈讓人忽覺似曾相識,仿佛在遙遠時空的盡頭,他和寧世也在這樣的環境中待過。

燭影之中,他看著寧世披上華麗十二單祭服,烏發盤成繁覆的發髻又被攏上金冠,最後又粉墨濃施化上了蒼白的妝。沙加只覺得她這身裝扮,比他們成婚之時還要繁瑣幾分,卻又說不出的切合,仿佛她天生就應該是這樣的穿著。

待寧世完全穿戴整齊,時間已經過了不老少,可屋外的天色依然沒有放明的跡象。阿貞已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只留他們二人在房中獨處。

沙加斜倚在矮桌旁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木欒子數珠,一邊悠悠地飲著茶,寧世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的自己,只留給他一個緘默寂然的背影。燈火闌珊,明暗消長似幽冥森森鬼火,映照著鏡影亮得模糊,光霧之中,他看不清鏡中寧世的倒影。

一泡茶慢慢被飲盡,沙加放下茶杯,在木桌上磕著輕鈍的聲響。有輕盈的水霧沾在杯壁繪著的墨竹上,修拔的枝節遇水成斑,仿若湘妃竹上的點點血淚。沙加看著莫名有些心躁,伸手拂去水漬。

才一低頭,身前的光線就被擋住。寧世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來到他跟前,她微微頷首,垂簾望著他,白面如僵。

沙加稍驚,認清來人後倒是彎唇一笑:“很美。”

寧世恍若未聞,仍看著他不發一言。沙加知她必是有話要說,也不催促,只擡頭迎向她的目光。對視良久,她才垂目姍姍道:“你能睜眼看看我嗎?”

“為什麽?”不想她竟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他啞然失笑。

“即使你不愛我,我也要你記住我。”清軟的語氣中透著不容反對的強勢與決絕,她從容回答道,“記住我的名字,記住我的樣子,記住……”話語微微停滯,紅燭游浮的光映在她粼粼的水眸中,詭譎而淒艷,“記住你曾經是我的「伴」。”

他眉心的褶痕如同她綻開的百褶緋袴一般紋理清晰,突兀的悲哀與不祥漫上心扉。

他何時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還是,他做了什麽,讓她會這樣以為?他有過嗎?他,有過……嗎?

恍惚間似有澎湃的黑水鋪天蓋地地洶湧而至,流光紅隱反射若刃,鑿開記憶的封禁,湧出前事無數。沙加忽覺往事不及逝水滔滔,猶可追憶。可等他再看時,卻只見紅燭搖光,一室寧靜。

按捺下恍若隔世的怪異錯覺,沙加輕笑著向著寧世招了招手。她稍稍猶豫,還是擡步向他走去,又跪坐在他身旁。沙加揚臂,微微側了側身子,寧世便順勢伏在他懷中。

兩人相依相偎,拋卻了時光如逝水匆匆。他的手,環在她纖細窈窕的腰身之上,股掌間所觸及之處皆是袋帶上華麗繁覆的暗繡密紋,凹凸起伏,疏密交織,細膩中又帶著些硌手的糙感。她長發垂宛如玄帶,延伸披覆背脊又垂落地上招展散開,襯著翩然鋪展於榻榻米上的千早長裳,如停駐在腐葉間將死的白蝶,最後一次向天空展翼。

莫名地,他有些不忍再看。

未特別在意糾正她的措辭,沙加擁著她,只是雲淡風輕地笑答著:“沒有必要。”指腹緩緩摩挲過她圓潤的輪廓,他微微擡起她的下巴,聲音低緩卻清晰:“我是不會忘記你的。”

寧世擡眸望向他,目光清瀲,淺笑明曦若油桐初綻,帶露芬芳。她微微斂容,稍稍傾身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將額角輕抵在他的肩頭。他的手順勢將散下的發絲埋在她耳後,繼而環住了她的肩。套在手中的木欒子數珠順著她的衣襟垂落,與金冠的流蘇垂飾纏結一處,難分難舍。

“……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佛經箴言忽地從她口中緩緩流出,一句一偈都熟悉無比。

沙加聽後皺了皺眉,他是心性高傲之人,無論輸贏都講求個堂堂正正問心無愧,怎會拿自己熟知的經文與寧世對賭?印象中,他並未和她一起讀過多少佛經,就算是寧世有意挑選,他也刻意推諉。這麽算下來,寧世統共讀過的,就《金剛經》、《維摩詰經》等寥寥幾本罷了。

寧世並未讀過《佛說無量壽經》,這裏面的句子,她是如何得知的?

仿佛知他心事,寧世未等他發問已然回答:“這是你說的。”她又淡淡接口,“你還說過,死不是終結,只是變化的一種。”她昂首看他,目光陌生而遙遠,“所以,我不會死亡,只是變成了「黃泉」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題解:霋,雨後天晴,雲飄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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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玖·雰·塵泥浮沈兩勢異

剎那有明煞的電光在腦海中疾馳炸裂,明徹了混沌雜亂的記憶,雪亮地照出前塵舊事的團團光影。廢舊的神社陰詭的人偶、大澤之下的無邊「黃泉」,塵世湖中的巨大石棺,以及代替紫發少女進入石棺之中的自己……

一幕幕、一重重,和著前日舉案齊眉的諧睦光景,火烹油煎似的滾落在他心頭。額角沁出了薄薄的細汗,沙加從記憶中回過神來,窗外黑水緩緩上漲,淹過窗楣,進而灌湧進室內,將一切沖毀殆盡。精致的和室轟然崩塌,燭火熄滅,紅光隱天。寧世不知何時離了他的懷抱,只垂目靜靜地跪坐他身邊。她的衣飾依舊華美,只是轉眼之間已殘舊。

指間的木欒子輕輕撥動,他的聲音喜怒難辨:“那是你一直想要的,是嗎?”

“我想要的,從來都得不到。”寧世目光哀涼,似傷似灼,“可是,我,也是自私的。就算永遠得不到好了,我也想要留住一刻,留下一點記憶,即使是夢境,即使是假象。”

“對不起,為了我的私欲,為了圓我的夢、那些我不該有的祈盼,我窺視、操縱了你的思想……”她望著他,目光疏離似霜降時節的冰寒月光,便有片縷柔光也稍縱即逝。

沙加不發一言,目光落在她面上,仿佛透過她冷然的面龐回望遙遠寧靜的時光。黑水波折蕩漾粼粼的紅光,晃在她面上如紅燭照眼。依稀記得在幻境中時,二人最尋常的相處方式,便是處在一起共持一本書,從白天,讀到黑夜。他不懼黑暗,讀書也不需要有多亮的光線,有時讀得忘我,便忘了點燈,每每都是寧世起身將蠟燭點上。暖紅的光倏然亮起,他才驚覺天色已晚,不意轉眸總能見到寧世垂首跪在燭臺前,身影溫婉嫻靜。燭影抖動,映著她密長的羽睫如扇輕搖,燈影之下的她眉目愈發深邃好看,讓他一時也失了神。

如今恍然間大夢初醒,方覺回憶斑駁似死魚剝落的鱗,縱使斑斕華彩無限美好,也不過是腐朽前最繽紛璀璨的幻光。百年若一日,所有的相濡以沫,都付了黃粱一夢。

是夢,那又何妨?

他的前半生,都為了保護一個人而活、而戰鬥、而死亡;他以為這次的選擇亦是他使命的延續,不過是寒夜永寂、生死自度,與冥府的寒冰地獄並無半點差別。揚帆駛過淺灘暗流,擡眼看時,不想竟是柳暗花明三春明暉,曾經認為的永久禁錮卻是命運對他最慷慨的放生;隨波逐流,無心插柳,亦能到達無人驚擾的世外桃源。

這一次,他保全了他的神,也成全了自己。

他微微含笑伸出手,撫上了她的臉頰。不得不承認,寧世是不可多得漂亮女子,不同於紗織的端麗大氣,寧世的美帶著遙遠冷然與孤傲,仿佛寒天雪月般的清澈與皎潔。紅粉骷髏,白骨皮肉,曾幾何時,他竟也執著了這色相?明知此物若鳩酒,沾之即死,可他,恍然覺察時,卻已貪了杯。

他如釋重負般地嘆了一口氣,似認命一般:“沒有人能夠操縱得了我的思想。除非與我的心意不謀而合;除非,我心甘情願。”他伸手,將寧世拉進自己,順勢攬住。

寧世的呼吸清淺,卻微微有些淩亂,她靜靜地靠著沙加,仿若頭七歸來的野鬼孤魂,再重回幽冥地府之前,獨享人間最後的溫情與清歡。

許久許久,她才低低地發出聲:“她死了。”

心頭驀地一突,他的手僵了僵,只言片語也覺得難以啟齒:“誰?”

“城戶紗織。”她緩緩從他肩頭離開,擡眼看向他,目光無情冷然,“我殺了她。”

“你說什麽?”掌心驟然發力,沙加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肩膀,掰正她的身子,逼迫她與他對視。「黃泉」黑紅交錯的光映在他清俊的臉上,恍惚羅剎惡鬼附身。

寧世痛苦地擰了擰眉,但她絲毫沒有躲避他質問的目光:“我想過要放了她,可是,我不舍得。”她的眸中盡是堅定,坦蕩得幾乎讓人無法苛責,“這麽長的時間,她是唯一一個和我的靈力產生共鳴的人。如果當年「大祭」之時,能夠有巫女能和我的靈力相和,哪怕只有一人,這一百多年來,我都不會支撐得那麽辛苦。”她的聲音之中透著苦楚的任性,卻字字如刀,在他心上剜剮淩遲,“我是不會放她走的,所以,我讓她成為了我的「鎮」。”

“……”他無言對視於她,輕輕地喘息著,一呼一吸仿佛都淌著悔愧的鮮血般艱難。他的手微松,放開她的肩膀,指節僵硬地一點一點垂下,幾乎連木欒子數珠都攏不住。

“在這「雨山」之中死去的人,他們的思念與靈魂都會在這片「黃泉」中匯集……”似知沙加不全然相信,寧世信手舀起一抔黑水,捧於他面前,一雙水眸盈然深望,“身為「伴」的你,應該能夠感覺到吧?這「黃泉」之中,有著她的氣息。”她素手纖白,黑泉盛於她掌中,仿若一盞泡得極濃的苦茶,被她親手端至他跟前。

“城戶寧世!我沙加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相信了你!”微微沙啞的低喝仿佛是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怒吼,他一握數珠,猛地揮手推開了她,霍然站起身,“既然如此,我留在此處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掌心中盛著的黑水潑灑了出去,融於「黃泉」的黑暗遁跡無形,千早唐衣寬大的振袖在空中劃過慘白的弧度,寧世伏倒於水面之上,跌落圈圈漣漪散開。她垂著頭,黑發散面,聲音依舊無喜無悲:“如果你出去,黃泉就會爆發,我和那個女孩的犧牲就沒有任何的意義,而且,你就算現在出去,也來不及了。”

她勉力撐起身子,擡頭仰視著沙加,清麗容顏被披散的黑發襯得蒼白如艷屍。她眼中浮著清亮的水光,泫然欲泣,卻絲毫不減眸中的倔然挑釁之意,“她死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怒氣似滾燙的巖漿在地殼深處醞釀,最終從冷寂的火山中噴發,沙加猛然握緊佛珠:“天魔……”

擡起的手微僵,顫抖著卻始終沒有落下。寧世的頭昂得高高地,卻垂目不再看他,眼眶中銜著的淚終於不堪重負,沿著她的臉頰緩緩墜落。

窒息般的痛恍若錯覺,沙加再次捏緊了數珠,決然甩下。

耀目的金光瞬間照徹黑暗的深淵,攪動黑水奔騰翻湧似決堤,沖破封固的斷口,噴薄爆發,直沖天際又滂沱淋下。無視全身披淋的黑水,沙加撐著疲憊的身子從塵世湖中緩緩站起。不曾料到,強行突破「黃泉」竟消耗了他這樣龐大的小宇宙。按理說,之前的「黃泉」即將暴走,從山底封印「黃泉」的空間中出來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是他的小宇宙對寧世的支持,才使得封印被加固了嗎?

念及此處,他又不自覺握緊了佛珠。強自按捺下心底的憤慨,他舉目四顧勘察周遭的環境。天色漆黑如墨潑,看不見半點光明。四周遍布「鎮」女的殘屍,身後有黑水源源不斷地從石柩中噴溢而出,吞噬侵漫周邊塵世湖中潔凈的清水。他站立的地方離石棺較遠,黑水的主體尚未侵蝕汙染過來。但由於方才劇烈的噴發,還是有不少殘餘的「黃泉」飛濺落於此處。

黑色稠膩的「黃泉」浮於清澈的湖水之上,如油入水、涇渭分明,繼而緩緩沈入水底。沙加無心在意這些,他只想用最短的時間找到紗織,不論是活、是死。

「黃泉」之中攜帶了太多紗織的信息,徹底地混亂了沙加的感知。他漫無目的地急奔於塵世湖中,似失群的孤鶩般孑孑尋覓又四下碰壁。黑水四下擴散,流進屍陣之中,溶解了「鎮」古舊幹枯的殘屍,兩廂消耗之下,騰起白煙滾滾並伴有讓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湖面上不多時便煙氣彌漫,和著湖面上與生俱來的霧氣,更加混淆了人的視線。

“女神?!——”他高聲喊著,卻無半分回應。流淌的水聲襯著他裊裊不絕的回音,流連於湖面之上,靜得讓人絕望。沙加深一腳淺一腳地湖水中跋涉,如同游蕩的幽靈一般,無意識地繞著湖面一圈一圈地搜尋著。早已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沙加所有的註意力都放在了那些零碎的殘屍之上。

“雅典娜!——”他又喊著,過度使用的嗓子讓他的聲音變得嘶啞,可他卻鍥而不舍地喊著。

他不信,他真的不信!他不信他們敬仰的神、他們守護的神會這樣死去;會因為他,處女座沙加的保護不利而命喪黃泉。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可是,倘若女神還在世,那麽這充斥著「黃泉」的熟悉而溫暖的小宇宙,是誰的呢?那又是誰的呢!

失望、自責、愧疚、後悔、憤恨……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自詡強大如神佛,縱然看遍世事百態、歷經眾生流離,也始終能守得本心不亂、真性不忘,不曾想一時的迷心迷智,竟落得此番萬劫不覆。現實殘酷如最惡毒的詛咒,字字誅心,毫不留情地瓦解擊碎了他的從容與自信。

他,辜負了沙加之名。

若時光回溯,從一開始他就、他一定會殺了城戶寧世!

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塵世湖邊緣,水底的白沙依稀可見,鋪陳連綿一直延伸至岸邊的樹林。蹣跚的步伐忽地頓住,他看見,一抹煙紫的長發被流動的湖水牽拉撕扯,如枯萎參差的青荇在水中招搖浮動,失了生命與活力任其擺布;零散幹枯的「鎮」屍之中,那新鮮飽滿的屍塊散落在紫發周圍,灼人眼眸般地顯眼。他能感覺得到,遍布黑水的紗織的小宇宙,正以那堆碎屍為中心,緩緩地發散出去。

霎那間天地皆寂萬籟沈息。

沙加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腳下已被黑水浸透,久到身邊古老的「鎮」屍皆徹底消融。湖面煙氣茫茫若隔世的輕霧,擋住了他凝望的視線,他終於緩緩移動了腳步。他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越了剝落淋離的時光、跨過悔痛的斷崖、趟過淋淋溢血的幻想,向悲哀的現實走去,走到了她的屍身之前。

“雅典娜……”他低低輕喃著,脫力一般跪了下去,顫抖地伸出手,緩慢而虔誠地將她的頭顱捧起。

指尖的觸感冰冷僵硬卻細膩如撫摸著上好的瓷器,沙加如觸電般全身激淋。他猛地把這顆頭顱轉了過來。

天亮了。

第一縷陽光翻越過山巔孤嶺的碎石灑滿人間,慷慨地驅散了夜的黑暗與罪孽,照耀塵世湖的水波粼粼閃躍,恍惚看去仿若金磚琉璃鋪砌。湖面上飄蕩的霧霭在漫光之下逐漸消退,霰散飛揚,終灰飛煙滅。

借著身後千絲萬縷的光線,沙加看得明晰,他手上捧著的,是個四分五裂人形娃娃的頭部。

作者有話要說: 題解:雰,霜雪盛大

詩句化用自曹植《明月下西樓》

君若揚路塵,

妾若濁水泥,

浮沈各異勢,

會合何時諧?

本文馬上就要完結了,喜歡的親記得收藏一下哦~

☆、卅·霱·柳暗花明

當艾俄洛斯重新拉開子緣殿的大門時,穆和卡妙兩組人馬已經在殿內等候了。看見他和艾奧裏亞進來,穆報以微笑迎接,卡妙則微微點了點頭。

“怎麽樣了?”艾俄洛斯問道。

“幸不辱命。”穆淺笑安然。

“我們也找到石匙的碎片了。”卡妙淡淡地說道,他微微頓了頓,又接著說,“但是,我和穆都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說說看。”艾俄洛斯看了看殿外,不見迪斯和阿布回來的跡象,便耐心聽了下去。

卡妙和穆對視一眼,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小片石塊,交給穆。穆亦拿出一石匙的一部分,拼好後展示給艾俄洛斯:“你看。”

艾俄洛斯低眼一瞧,不禁皺了眉。艾奧裏亞好奇,也湊上去看了一眼,卻見兩片大小相仿的扇形石匙上布滿了裂紋,破損之處拼接在一起,嚴絲合縫。隱約可見石匙之上雕刻著一朵石花,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

艾俄洛斯一言不發,只默默拿出他和艾奧裏亞找到的石匙碎片,拼在了一角。石匙碎片接口處榫卯相合,沒有一絲縫隙,甚至連石花的細致的千疊花瓣都沒有缺失一毫;忽略上面的裂紋,幾乎可以認為,石匙是完好無損的。

這次連艾奧裏亞也看出了蹊蹺:“這石匙怎麽這麽完整?”

“很奇怪是吧?”穆垂下的眸光晦澀不明,兩點朱砂眉印微擰,“這石匙的材質為螢石,不是太堅硬,但很脆。按照貞代婆婆破壞石匙的力度,即使有其他力量的保護,也絕對不可能半點石屑都不掉。特別是上面這浮雕花瓣,雕工精細層次分明,因此最為脆弱。可是,這雕花遭被外力破壞後,細節之處一點損壞都沒有,連斷口處都能重新拼整起來。這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剛剛檢查了一下神龕,”卡妙接話道,臉色亦肅寒如冰,“發現在神龕下方的暗格裏有一個圓形的陰刻百日菊雕紋,大小形態正好能跟石匙對應。我想,那應該就是開啟「隱道」的鎖孔。這石匙上雕刻的也是一朵百日菊,這才是打開「隱道」真正的關鍵所在。”

“那不是很好嗎?”艾奧裏亞雖覺得石匙完整有些奇怪,卻不見得是件壞事。

“對我們來說是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幸運至極。可是對貞代婆婆來說,卻是不好了。”艾俄洛斯仔細端詳著捧在掌心之中的石匙,眉心越收越緊,“如果說這百日菊才是真正的鑰匙,那麽貞代婆婆只要毀壞了石匙上的圖案,甚至只要弄碎一片花瓣,我們就徹底束手無策了。可是,她為什麽不這樣做,而是把石匙分成幾部分,讓我們得以重新找回呢?”

“可以認為,”穆擡起頭,眸中覆著黑夜的陰影,“貞代婆婆在破壞石鑰匙的時候,又在全力保證它的有效性。”

“這麽矛盾的做法,是為了什麽呢?”阿魯迪巴發問,他信服這三人的判斷,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樣大費周章的做法,又是為了什麽呢?“好像故意在拖延我們的時間一樣。”

“是,”穆轉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貞代婆婆並不是為了要阻止我們進入「隱世」,只是為了拖延時間罷了。如果她真的想阻止我們,就不會在最後一刻還暗示我們要重新拼回石匙。”碌碌無為這麽久,天也快亮了吧?據說,黎明前的黑暗,最易將人吞噬。

他們熬得到天亮麽?

“貞代婆婆真正的目的與我們無關,我們要做的,只有進入「隱世」,救出女神和沙加這一點而已。”艾俄洛斯從石匙上收回了目光,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迪斯和阿布呢?他們找到石匙了嗎?穆,你聯系一下。”

“我們在這裏。”拉門“嘭”地一聲被粗暴地推開,震得子緣殿內的人偶與燭火都顫了顫,迪斯已火急火燎地大步走進殿內,後面是漫步跟來的阿布。

“你們也太慢了吧?”修羅皺著眉,有些不耐煩地抱怨著。

“你找他去!”阿布夾著食人魚玫瑰的手指向迪斯一指,憤然道,“要不是這位大爺硬要找鬼魂「嚴刑逼供」塵世湖的事,我們早就過來了!”

“額,”面對著同伴們或質疑或鄙夷的目光,迪斯訕笑,“我還不是為了多了解點女神和沙加的消息麽?這樣我們的目的性也能更強些……”

“那你得到了什麽有用的情報了嗎?”穆微笑地問道,霎那如清泉滌人肺腑。

“我看到的鬼魂的記憶,大部分都是回憶自己是怎麽死的;極少數的巫女鬼魂,嘖嘖嘖,那真是慘吶……”迪斯裝模作樣地感慨道,“不少巫女是被燒死的,還有一些,被五馬分屍的,被淩遲的,被萬箭穿心的,都有;動手的似乎還都是神官。我說這裏的神職人員是不是跟巫女有仇啊,怎麽都這麽殘暴啊?”

“……然後呢?”穆面上和煦的微笑一層不變,“女神和沙加的消息,你有打聽到嗎?”

“……我真的沒有想到啊,”迪斯仿佛沒聽見穆的追問一般,繼續感嘆道,“本來應該受眾人尊敬的巫女們竟然會落到這個下場……”

“女神和沙加呢?”穆繼續微笑。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公平呢?善良呢?正義呢?……”

“你就別想蒙混過去了。簡單來說,他就是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女神和沙加的有用情報。”阿布羅狄低頭看著指尖妖嬈盛放的黑玫瑰,涼涼地諷刺著,“還浪費了不少時間。”

“啰嗦死了!”迪斯怒吼阿布。

“艾俄洛斯,給。”阿布當迪斯是空氣,連個正眼都不給他,隨手拋給艾俄洛斯一物,“這是我們找到的碎片,你看看能不能把石匙拼齊。”

艾俄洛斯反手接住,將最後一塊碎片鑲入石匙之中,拼接之處密不容針,仿佛從未碎裂過一般。他與穆和卡妙對視一眼,卻不置一詞,只沈默地走向神龕。

誠如卡妙所言,神龕之下的暗格之中隱藏著一枚凹陷的雕花,與石匙上的一致,正是一朵怒放的百日菊。千覆累疊的花瓣在暖紅燈火的映襯之下,仿佛被鍍上一圈緋紅的金邊,透著幾分靡艷的莊嚴。

“緋色的百日菊,花語可是「恒久不變」啊……”阿布低頭凝視著隨手把玩的玫瑰,似是不經意地說道,“只是映著這古祭源神社的頹廢破敗,還真是諷刺。”

艾俄洛斯恍若未聞,只把手中的石匙放入暗紋之中。“哢噠”一聲輕響,石匙陷入凹槽之中,好似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一般,自動旋轉了三百六十度。而後神龕開始劇烈地震動,緩緩向兩旁邊分開,隱藏在其後的石道慢慢地暴露了出來。燭火漫漫,耀然照亮了洞窟的黑暗,借著燭光,眾人看見了,青苔蔓長的石階上坐著一個少女,呼吸均勻,正靠著石壁安然沈睡。

“女神?!”

作者有話要說: 題解:霱,彩雲,瑞雲

本文還有三章完結,謝謝小夥伴們的支持~順便求收藏求評論QWQ

☆、卅壹·雩·寧世的心願

膝蓋以下被冰涼的湖水浸透,冷得幾乎沒有知覺;天光暗沈,目所能及之處皆是白霧霭霭,看不清前進的方向。

紗織很郁悶。

她真的很郁悶。她以為這一次睜眼一定能回到老宅中,然後回到聖域,與撒加他們商討營救沙加的計劃。卻不曾想過,竟又回到了這片湖泊中。

自從來到長青山之後,她便一直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穿梭徘徊,無盡無休,讓她已然分辨不出其中區別。沙加跟著寧世進入石棺之後,湖面上便突然出現一群神官的幽靈,手握祭刀,不由分說就向她砍來。迫不得已,她被逼出了塵世湖,沒命般地往森林中逃竄。

密林深深,陌生而覆雜的地形成為她逃生的最大障礙,終於,疲於應對神出鬼沒的幽靈神官的她,被樹根絆倒。紗織不知所措,只能眼睜睜看著祭刀向著她頭頂劈下。

那一刻,她真的沒想到她還能獲救,而救她的人,竟然是貞代婆婆。

這位不起眼的老婦人只是站在她與鬼魂之間,恭敬而堅定地說了一句:“老身奉寧世大人之命接應紗織小姐,請您刀下留人。”之後,追殺她的神官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紗織是真的懵了。

她一直以為是寧世不肯放過她,才會讓神官來追殺她;可是,貞代婆婆卻說,是寧世讓她來救自己的。這是怎麽回事?貞代婆婆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她和城戶寧世又是什麽關系?到底,又是誰想對她不利?

帶著滿腹理還亂的思緒,紗織心不在焉地跟在貞代婆婆身後走著,走著;然後,她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等她再次恢覆意識之時,又身處這塵世湖之中了。

這應該,又是夢境吧?那麽,她本體又在哪裏?她又四處眺望了一番。

此時天色稍明,湖面上漂泊的白霧漸漸散開了些,露出了被霧幕隱藏的巨大石柩。紗織皺了皺眉,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想離石棺遠一些,然後佇立不動了。

她不知此刻的夢境有什麽意義,只能耐心地等待著。

幾聲清宛的樂笛伴著流水的叮呤聲,從遠處傳來,若有若無。恍惚間覺得這曲調有些耳熟,紗織轉身,尋聲望去。白霧之後隱約有黢黑的陰影晃動,在流動的霧息中形成不可名狀的詭異形態,似惡鬼一般猙獰可怖。平靜的湖水被外物攪亂的輕嘩聲漸近也更加清晰可聞,紗織微微低頭,卻看見淡紅的鮮血如天邊火燒的雲霞似的漫開,浸溢侵蝕著潔凈的湖水。紗織心頭一緊,急忙退開了幾步,以避開染血的湖水。

水花飛濺的聲響乍起,紗織擡頭,突見寧世從清霧霡霂中踏水而出,仿如濁世業海中的一朵孤蓮,獨放沁血的芬芳。清澈依然的湖水漫過她赤韥裸的足與小腿,十二單外裳長而沈重的拖尾曳水迤行,拉出一痕長長的水紋,綻開千縷血色的漣漪。金冠緋袴襯得她的臉色愈發蒼白,羸弱得仿佛撐不起這一身的隆重。只是她依舊脊背挺直,從容而優雅地踏著罪海中如燒如灼的溢血雲絮,漫行而來。

這樣的情境、這樣裝扮的寧世,紗織突然明白此刻身處何時——「大祭」。

“嘭”的一聲巨響引回了紗織的目光,黑水源源不斷地從石柩與棺蓋之間溢出,混入了清水之中,漸成奔湧澎湃之勢。沈重的棺蓋一下一下地被頂開,已然壓制不住「黃泉」爆發的危力。

透紅的血水與「黃泉」相向而流,漸漸交融一處,黑與紅在撕扯、激蕩、銷蝕,而後升騰起白色的迷煙,把本就不透徹的視線氤氳得更加模糊。而寧世卻沒有片刻的停留,穿越迷霧萬頃,堅定不移地向黑水之中走去。

“寧世……姐姐……”細若蚊吟的低呼驀地從虛空中傳來,低弱卻清晰,絕望得仿佛傾註了生命盡頭最聲嘶力竭的吶喊與控訴,無孔不入地在人的心頭紮下瘡痍的血孔。

寧世的腳步忽地頓住,她身形僵直,仿佛時間被抽離了一般瞬間定格。怔忡之後,她的步伐又恢覆了規律,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只是她的目光不再平靜無畏,淡紅的血色染進了她的雙眼,沈在清瀲如水的眸光之下,遙遠得無法觸及。

石柩的棺蓋終於被頂開,黑水激湧噴薄,如天降的黑幕一般將一切都吞噬殆盡。紗織腳下一滑,但很快就穩住了身形。她暗暗驚心,「黃泉」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連隔著一個時空的她都能感到這種強烈的沖擊。反觀寧世,咆哮的黑水似乎對她起不到任何的威脅,她依舊步履悠悠,向石柩走去,一步一步,愈加沈重而堅定。

棺中湧出的黑水平息了奔湧的勢態,卻仍舊不止息地自地底流出,擴散到某一範圍之後便不再向前,仿佛被某種結界限制一般,無法浸透整片塵世湖。湖面上飄起的煙霧卻越來越濃,似乎將天地都包裹進了這片蒼茫的白中,與黑水肆溢的塵世湖交相映襯,剝奪了整個世界的色彩。黑白之中,唯見寧世緋紅的衣擺翻浮若綻,在激流的沖擊之下宛若彼岸沙華舒展千疊細瓣,在深深冥海中搖搖不墜。

黑浪滾滾中,一個人影披著滿身的黑水,遲緩異常地從石棺中站起,仿佛這樣的簡單動作就已讓她疲憊不堪。她結亂的黑發幾乎與浸濕全身的「黃泉」融為一體,四下蜿蜒垂入水中。透過這純粹的黑色,依稀能瞥見褪色的緋袴與破舊變色的十二單千早。她遲滯地站著,目光凝滯,居高臨下地看著寧世。

裙裾拂過千疊細浪,終在水面停浮招擺,似雕落的柔花不勝風雨□□摧折,萎皺飄漾。寧世止步於巨棺之前,微微昂首看向棺中的女子,目光近乎木然。

“這是你想要的麽?”

她沈聲質問道,沒等對方回答,又重覆了一遍:“這是我們想要的麽?”

四下皆寂,唯流霧翻騰黑水湧動,震顫幾近靜止的黑白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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