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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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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樂(三)

彼時春深林盛花開正好,韓蘄早了時辰回府,剛巧趕上她學做的午膳。

“燕奚”聽聞他提前回來,高興地又煲了一罐湯,在掀蓋查探火候時,燕奚突然眼前一黑,她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忽然撐著桌子,以期穩住身形。

“燕奚”以為自己是勞累過度,將這罐湯讓給了廚房的人看管。

燕奚也以為如此。

那日之後,這種情況反而愈發頻繁起來。

有時候是噩夢驚醒,夢裏鮮血淋淋,刀把正中她的心窩。

有時候是眼前一黑,突然的失明,讓她不敢有所動作,一個人跪坐好久。

有時是聽不見聲響,一入睡,能睡上好久,桑俞如何也喚不醒。

有時是突然的失重感,合該躺在榻上的她突然滾落在地,卻發不出聲響來喚人,直至被桑俞發現,或者是她重新有了實感,又落回榻上。

有時候是突然的無力,筆墨硯石、調羹杯盞,驀地從她拿得正穩的手上摔下來,濺了一身墨,碎了一羹勺。

燕奚隨著她,能感受到她心裏的恐慌。

“燕奚”叫了大夫來看,大夫查來查去,只說她身體並無礙,應是勞累過度,心氣郁結,只需放寬心休息靜養即可。

起先“燕奚”聽從,後來依舊如此,她才慌了怕了,從終日鎖著的櫃中翻出一個上了鎖的妝奩盒,還未打開,燕奚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連那不斷反饋到燕奚心上的情緒也消失了。

燕奚知道,只是自己瞧不見也感覺不到,不知道其中藏了什麽密辛。

燕奚猜測,或許是跟上一個世界有關的禁忌,被保衛系統加了厚厚的禁制,不讓任何侵入者再有機會尋得破解之法。

她能感受到“燕奚”內心騰起的不甘和恐懼,聽到了她顫抖的聲音在神言鬼叨:“為什麽成紅色的了,為什麽被劃掉了,為什麽離得越來越近了……”

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也絲毫不能為,只能隨著她的心緒,由起伏的恐懼,變成深深的頹然和無力。

她將妝奩重新鎖了起來,將其鎖在櫃中。

燕奚的視線重新清明,她瞧見“燕奚”抹幹臉上的淚,重新為自己上了妝,任桑俞拉著她,在院子裏曬太陽。

初秋的太陽是暖的,燕奚無知覺地,竟睡了一個下午,她是被韓蘄的動作驚醒的。她瞧見將自己抱起往屋裏送的韓蘄,不免楞怔。

他感受到她的動作,也知曉她醒來了,“第一次抱人,經驗不佳,王妃莫棄,下一次不吵醒你。”

“燕奚”笑言“無礙”,視線被一抹紅光吸引,轉眼望見了地下在此時交軌的兩條紅線,遠方則撐開了距離很大的鴻溝,像是提示著他們到底該怎麽走。

韓蘄知曉她最近總是找大夫的事情了,今晚以照顧她的由頭,宿在她的身邊。

再一次同枕而眠,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感覺。

燕奚瞧見他小指隱現的紅線,同自己手上一般,平行地,無限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燕奚知道他們的去向在那裏。

大概是敬王府內,此刻同樣同枕而眠的,整個世界的人都在圍著他們癡狂瘋癲的男主角和女主角。

燕奚知道韓蘄不會殺自己了。

卻也知道,自己好像要死了,連帶著韓蘄一起。

原來她無論如何選擇,她都難逃一死。

她想,那就讓韓蘄陪著自己死。

多一個人更劃算些,何況他還是會殺她的人。

她依然如平日事事待他為先,在有餘力的情況為他做飯,為他磨墨,陪他熬夜,同他譏笑朝臣,為他抄錄經文,為他求平安符,聽他說那些沒法說給別人的、陰暗糟糕的過去。

她無視地上越來越亮的紅線,她擦幹嘴角鮮艷的血跡,她看著韓蘄腳下的紅線越來越亮,她知道她將他一步步引入了深淵。

他會偶爾提起朝堂的趣事,他會在收了什麽新玩意轉手送給她,他會在外想著也給她買釵環配飾,他會頻繁關註她的近往心情,夜裏尋她安眠,他會在她病重沈沈睡去,不能醒來的時候,偷偷輕點了她的臉頰,他會出京親使同她言明,頻以書信回京,假言督她習字,實則關心她近往。

他的心好似徹底不在燕聽雪的身上了,事事第一個想著的都是她。

這是燕奚樂以見得的事,卻在聽說他在疫鎮氣結於心,當場吐血,眼前一黑重重暈倒在地時,慌了神。

他終於要和自己一樣了。

燕奚如是想。

可是她第一想法,居然不是開心。

這個欺負過她,責罰過她,囚禁過她,救過她,又憑著本能對她好的人。

她有點不舍得讓他去死了。

他第一封告安的書信寄回京時,燕奚沒有回,將它燒在燈下。

燭火蹦芯,陡然一暗,燕奚尋來剪刀將它折斷。

室內瞬間亮堂了起來,燈火打在燕奚的臉上,照得她側臉的陰影愈加厚重。

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安心,他寄書信撫慰讓她安心,只說不日回京,便再未寄過書信。

燕奚依是沒有回。

燕奚盤算著,讓他如何討厭自己。

是故技重施地傷害燕聽雪,做一個惡女人,還是似移情別戀般,重新喜歡上顧寒霜。

可是顧寒霜……

在她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在她聽得韓蘄說過有關他的過往,在知曉韓蘄那般厭惡俞妃……

燕奚連一點喜歡都裝不出來。

是明明白白的憎恨和厭惡,祝有情人終成眷屬。

燕聽雪呢。

她又好過幾分。

燕奚對她也是可笑的垂憐。

她不比自己好過。

遇見顧寒霜,已經是她的報應了。

燕奚下不去手。

她糾結躊躇間,韓蘄回來了。

臉上是帶著風塵的疲態,卻不肯在花廳先坐上一坐,直奔燕奚的院子,看看她今日身體狀況,可如許慕送的書信那般,日日咳血,闔眼便睡,久久尋不到病因。

來尋她的時候她果然睡著,被桑俞在院中支了遮陽架,躲在裏頭曬太陽。

遮面的小扇被他從臉上輕輕拿下,放在了一旁案上,韓蘄帶著毛毯將她輕抱起來,將她放置回裏間。

饒是動作那樣輕,思緒不安的燕奚,在陡然靠近的氣息和驀然的失重感,還是睜了眼。

她看著這張多日不見,讓她有些恍惚的臉,調笑道:“好久不見。你怎麽不洗洗再來見我,風塵味好重。”

韓蘄沒料到這樣她還是醒了,言語輕柔了些,“是該如此。心中急著見王妃了些,下次定註意。”

燕奚沒預料到他會這樣說話,反而緘默不言了。

她任他將她放進裏間床榻,臨別時,拽住了他的衣袖,“你有暗衛嗎?”

韓蘄微楞,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竟順言便答,“有。”

“可不可以借我用幾日?”燕奚道,“替我做一件事,我很快就還你。”

“何事我不能做?”韓蘄道。

“這件事就是為你準備的!”燕奚朝他眨巴眨巴眼,“所以你能不能讓他們完全聽命於我,一點消息都不要過問,讓它保持神秘好嗎?”

燕奚難得如此親昵他,他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事後他雖懊惱自己平日裏如此周密行事,怎便被她三言兩語晃了神,卻也生出雀躍的期待心,好奇燕奚想為他準備什麽驚喜。

等他知曉時,已是三日後,燕奚擄走了燕聽雪。

像書中所寫那樣,為她餵上蒙汗藥,為她餵上軟骨散,為她餵上三日斷腸的毒藥,將她丟在了秦樓楚館,在屋內點了催情香,高價拍賣她的身|體,讓上京其他的權貴去染指她,讓她和顧寒霜都成為上京的笑話。

她就坐在隔壁屋子,將消息散布給她所有的護花使者們,等他們想方設法來救她,包括韓蘄。

韓蘄是第一個找到她的,她一點也不意外。畢竟是他借出來的兵,到還回去的時候,她就暴露了所有。

他打了她,像書裏寫的那樣,狠狠的一巴掌,扇得她腦袋嗡嗡,嘴角冒血,將她整個人從站著打成匍匐在地。

可燕奚想,就是這樣,這樣的韓蘄,才是“韓蘄”。

她笑了,擡眼卻見到他下一瞬看向自己的手掌,他眼中的楞然痛心和不可置信,以及深深的愧然。

好似方才的反應,並不是他所為。

屋子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從他扇她那一巴掌開始,所有人都識趣退出,將房門帶上。

他上前來扶她,不停地抱歉,這不是我的意思。

燕奚也楞住了。

這也是第一次,燕奚看到他波動如此多的情緒。

竟是,為了自己嗎?

可是,你要為燕聽雪懲罰我這個毒婦啊。

而不是現在這般,捧著我的臉,一臉無措地瞧著我的反應。

燕奚決定推他一把。

她甩開他的手,目光可憐地瞧著他,“韓蘄,你到底喜歡誰?是隔壁活不過三日,馬上就成為其他權貴身下客的那位皎潔如月無暇似玉的燕大小姐,還是我這死性不改,胸無點墨,滿心算計的毒婦人?”

“你喜歡燕大小姐,又跟我搞什麽暧昧,抱我,偷親我,哪怕自己不適,咳疾纏身,夜裏也要睡在我床邊守著我。你喜歡我,又為何來救這與你不相關的燕大小姐,是想勸我回去,不想看我墮落深淵嗎?可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從來不是好人了嗎?這樣的我,你看清了的我,你還喜歡嗎?”

“韓蘄,你的回答呢?”她嗤笑道,“別這麽一臉不可思議地瞧著我,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就當我是為了造成如今這樣的局面來報覆你,才對你低頭屈膝至此。”

“燕聽雪你不去救嗎?”她笑了一連串的聲音,“外面的呼聲可是越來越高了呢,你還有好幾個情敵都在緊趕慢趕朝這邊趕來,我為了讓你拿到優先選擇權,可是最先通知你呢。”

她的話像是觸發了什麽開關,韓蘄一臉痛苦地扶著自己的頭,好似在回憶想起著什麽,最終他悲戚地望了燕奚一眼,站立起身,出了房門。

書中後續的情節並沒有發生在燕奚身上,燕奚這才回過神,努力撐著身子的胳膊突然無力,使她整個人癱軟在地。

她望著韓蘄腳下顏色變淺的紅線,嘴角扯起一抹笑。

她成功了。

她出屋子時,桑俞還守在原地。

燕奚有些意外。

她見她出來,貼心遞給她一方帕子,讓她擦一擦嘴角的血跡,擋一擋臉上的巴掌印。

韓蘄這一掌抽得真狠,打得桑俞看著就心疼。

燕奚向她道了謝:“殿下走了嗎?”

桑俞點頭,“殿下帶著聽雪姑娘走了。”

“是他讓你留下來的?”燕奚遲疑地問。

桑俞也點頭。

燕奚擺了擺手,看向她,難得真誠地再同她談一次心,“你現在還相信我之前說的,我是為了韓蘄才這樣做的嗎?”

“奴婢信。”桑俞道,她擔心地瞧著她,說話有些踟躕,“王妃是覺得,自己快要走了嗎?”

燕奚楞了楞神,很意外被她猜中的心思。但轉念一想,她這一位幾乎毫無存在感的婢女,落筆的那個人怎會在意她所思所想。

她朝她比了噓聲的手勢,眉眼都彎了起來,“先別這樣說,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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