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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絳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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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絳唇(四)

“夜裏風霜密,燕奚,走得慢些,別讓我看不見你了。”

燕奚猛然抖擻了一下身子,於顛簸的路上睜眼。

她下意識地望向韓蘄,正好此時,假寐的韓蘄睜開眼,與她的視線對上。

望著她愕然茫然的神色,韓蘄探尋問道:“做了什麽夢?”

燕奚瞧了他一眼,連忙擺手收回目光,生怕他再多看出什麽:“沒有什麽,是一個噩夢,夢見我突然落空掉下懸崖了。”

韓蘄看著她,沒有多言他,淡聲道:“夢醒知是虛幻便好。”

燕奚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相處久了,她與韓蘄之間的沈默並不會感覺怪異。

可是今日,燕奚無端地覺得過於沈默了些,她甚至連適宜得當的話題都找不到,更不知如何打破這微妙的氛圍。

那夜她就那樣沈默著,任他帶她回了留仙居。

之後他借口批折子,沒上床。

她下意識地去等他。

等到眼前模糊了燭火,昏黑逐漸擴大,燕奚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床上依舊無人,那人早早去上了朝,而她留出的位置,並無任何褶皺的痕跡。

燕奚知道,他昨晚沒有睡床。或許,是在那榻上委屈自己了一夜。

起初她以為他只鬧別扭那一夜,後來夜夜依如此,燕奚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是真的知道了些什麽。

人前他依舊演著那恩愛夫妻,人後他卻疏遠了她。

可她到底不敢去邁出那一步,怕諂媚太過,表白太假,一一被他識個幹凈,更落了好不容易掙來的好感。

她將去寒山寺的日子提前了幾日,向燕聽雪說道過,又朝目標人物發送了請帖,央求他們二人隨行韓蘄。

有女主在,他們自然樂意去,一個個滿口答應了下來。

韓蘄路過瞥見她提筆寫請帖時,輕嗤了一聲,“字有長進,像我。”

不知為何,燕奚竟無端臉紅了起來,溫度燙人。她瞅著那素箋上的字,越看越像韓蘄的字,有一種嫁誰隨誰的趨勢。

她越看越慌亂,將那未完的拜帖藏了起來,上面綴著他的名字,又拿出新的信箋來寫,刻意避開了她善用的鋒尖拐折。

想到這裏,燕奚又不自覺地捂住了臉,隱隱覺得臉又開始發燙。

她輕咳一聲來掩飾自己的慌亂,習慣性撐著下巴,掀開軒簾去看窗外的風景,吹起落在嘴邊的細碎發絲,心裏覺得這路委實長了些。

長了些……

“風景有我好看?”韓蘄道。

冷不丁地,韓蘄開口,燕奚陡然聳了肩,迷蒙地“啊”了一聲,似乎這句話才傳至腦海裏,她緊接著決絕果斷地道,“沒你好看!”

“那你怎麽不看我。”

燕奚呵呵笑道:“風景會變換,更有意思些。”

韓蘄撫了撫衣袖,淡淡擡眸:“你意說,瞧膩了我?”

這她哪敢。

燕奚真想找到時光穿梭機回到自己說那句話之前。

她當即放簾,諂媚笑道:“不不不,其實是我坐不慣這顛簸的車,看看風景能讓腦子清醒些。我好面子,沒敢言說。”

韓蘄狀似理解般地點了點頭,故意問道:“你我之間,何時如此生疏,連這些話都講不得?”

給臺階不下的人,從來都被燕奚叉進禁區裏。但面前是一位稱為韓蘄的人,他可能隨時提高黑化值,成為破壞重建世界的誘因。

燕奚裝作羞恥的模樣說道:“我怕你知曉了笑話我。”

韓蘄面色不改,“我如今,不也並未嘲於你。”

“我以後會註意。”燕奚主動扯住他身上大氅一處,“我以後,會更加相信你。”

韓蘄盯著燕奚,神色不動,良久,才握著她已經緊張忐忑到要撤回去的手,淡聲道:“好。”

馬車逐漸駛到半山腰,突然停了下來。

燕奚還以為到了地方,掀簾往外望去,見環境與上次別離不同,便問道:“為什麽停了?”

韓蘄握住她的手沒有松,“寒山寺有規矩,要求符,須徒步走過寒山寺前的三千石階,心誠求得符才靈。若更要誠心些,三步一拜,五步一跪,七步一叩首。”

“所以我們要爬三千臺階?”燕奚頓愕。

韓蘄頷首,“下車。”

車停在曠野區,再往前些就是一個駐院,大概是專門建來停放馬車的。

禁衛軍護送馬車到駐院,各自駐紮在駐院附近,等幾人歸,護送俞太妃回京。

燕奚下車後,迎面受了一陣山風,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舉目望去,燕聽雪和程澈幾人早已下車,站在不遠處等著他們二位,風吹動燕聽雪的裙擺,她似乎也感受到一陣冷意,動了下脖子,芳菲立即註意到了為她披了披風。

而芳菲一側,燕期等著她為燕聽雪披完衣裳,也將手中禦寒的披風為她披上,芳菲紅著臉道謝接下,實為好一幅郎情妾意圖。

燕奚瞧到這一幕,她下意識地去看韓蘄,而他似乎也看到這一幕,朝她望了過來。燕奚大腦一熱,陡然奔向祁蘭身側,語氣帶著撒嬌央求:“祁蘭我好冷,快給我披上衣裳!”

祁蘭先看了韓蘄一眼,見他似乎無所動,這才聽令為燕奚細心捋好披風。

接著燕奚便提著裙子奔在最前頭,嬉笑著回頭招呼燕聽雪,“阿姐快跟上呀!”

燕聽雪微笑應和。她回頭望了一眼韓蘄,將情緒斂在心中,跟二位寒暄罷,一同往前走。

韓蘄就留在了最後。

他望著於高階上蹦著跳著,提著裙擺涉階而上,歡脫自在的背影越來越遠。

那簇綠,是這金黃枯枝間,最顯眼的顏色。

她說,阿姐很像綠菊,她她自己的風骨。

可是她自己也像——

獨以此身立風中。

他虛空握了握拳,很快跟上他們的步伐,與燕奚只留了三步之距,時刻註意她的動向,快也慢也,都謹守那三步之距。

燕聽雪受著芳菲的攙扶,微微側頭,觀察著他們二人的氛圍。

那份不敢靠近又時刻註目的克制,那份裝作吵鬧又不敢四處相顧的心虛。

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麽。

這是私事,燕聽雪不會去過問。

但是推波助瀾一下還是可以的。

她突然停下步子,將手指比在人中作噓聲的姿勢,悄悄擺手作停。

前面的人毫無察覺,越行越遠,直到那抹綠變為一團縮影,燕聽雪才柔柔一笑:“小妹的生機真旺盛。”

爬在最頂上的人對此舉恍然未覺,待她興致消盡,渾覺累身,轉頭欲與燕聽雪吐訴搭話時,未見一人,只對上那雙盯著自己的沈靜眸子。

燕奚頓了一下,這才想到措辭:“他們怎麽都不見了,我爬得有那麽快嗎?”

韓蘄沒有回答,而是道:“累了?”

燕奚思索自己不能把其中微妙體現得再明顯一點,便道:“有點。”

韓蘄跨到她的下一階,將身上的大氅披系在了她身上。

燕奚默默地道了一句:“……熱。”

韓蘄稍掃了她一眼,直接摸到披風的帶子,從身後給她卸了下來,扔到了祁蘭的手中。

他轉身背著她,微彎了身子,“上來。”

燕奚如是做。

高高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石階,韓蘄背著她一步步沈穩而過。

剛開始燕奚還有想法同祁蘭說笑一二,後來累了便閉口不言了。祁蘭逐漸追不上他們的步子,所幸停下來等身後的那些人。

如此只剩他們二人,期間便更沈默了。

到寒山寺時,韓蘄將她放下,仍不見他喘一口氣。

燕奚想,韓蘄實在是比世間大多數男子都要厲害,文成武就,被上天賦盡靈氣智慧,是攀不上的人。

她身上的大氅遙遙曳地,掃過落著秋葉的裸地,燕奚上前抓住韓蘄的袖子,“我穿著會臟。”

韓蘄將另一只手疊在她的手上,握住不肯松,靜靜望著她:“臟了便臟了。送出去,本來就幹凈不了了。”

燕奚頓了一下,悶聲應答。

透過韓蘄的眼神,她隱隱覺得,他又話中有話。

“我們不等他們了。”韓蘄道。

燕奚便隨著韓蘄的牽拉進了寒山寺,見到了裏面的黃桐和紅楓,零散四處,相對而立。

韓蘄剛入門,還在掃地的小僧彌擡頭望見來客,忙放下掃帚迎了上來,恭敬地道:“殿下好,方丈等您很久了。”

韓蘄淡淡頷首,帶著燕奚隨小僧彌往內入。

燕奚悄悄歪頭瞧著他,不是她說要來的嗎。為何說方丈在等他。是他先打過招呼了?

她沒有說出來,隨他到了方丈的禪房,聽小僧彌聲稟,“殿下到了。”

“請殿下稍等。”

內裏傳出來一道渾厚的聲音。

韓蘄便真的站在原地等。

燕奚歪頭,她好像還真是第二次見他對一個人這樣客氣。

果不出許久,門開了,卻出來一個燕奚沒有預料到的人。

孫策泱。

他彎著身子從內走出,直起身子與院中人對望,眼中沒有一絲意外。

方才在內,大概已經意外過了。

他恭敬地朝韓蘄拱手行禮,“見過殿下,奚妹妹。”

聞言韓蘄神色一凜,既不搭話,也不受禮,徑直拉著燕奚進去。

孫策泱淡淡一笑,並沒有因此變了臉色。

因為,燕奚進去前,回頭望了他一眼。

走進內裏,燕奚在榻前望見一位手持念珠的僧人,年紀約莫花甲之後,慈眉善目,眉眼間隱隱有了佛像。

韓蘄客氣地道了一句:“無涯大師。”

燕奚也有樣學樣,如是做,反而引得方丈開懷一笑。

韓蘄突然冷不丁地道:“看好了嗎?”

這一句話半截出道,雲裏霧裏,燕奚以為是在說自己,默默道了一句“還沒有”。

方丈笑道:“女施主,殿下說的人並非你。有些話老衲須同殿下單獨說些,還望女施主回避。女施主出去後,外面的小僧彌會帶女施主到住處休整。”

燕奚沒頭腦地摸了摸後頸,乖巧應答退了下去。

臨行前,她回頭望了一眼。

韓蘄,又有事瞞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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