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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鼓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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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鼓鑼

華枝春/懷愫

沈聿留下來宴飲聽戲。

容五容六給姐姐報完信, 才想到這事好像不合規矩。

“四姐,要是被發現了,咱們是不是得一起挨罰呀?”容六年紀小些, 還是有點害怕祖母的, 他家的祖母可不是磨兩句就能消氣的。

也不打他們,就是罰他們去跪祠堂, 他跟五哥跪過一次, 從此再也不敢惹怒祖母了。

而且怎麽是三姐姐要見沈聿呢?不應當是四姐姐見一見楚四麽?

容六還沖著容令舒擠擠眼睛:“四姐,楚四哥也來了,你不見一見?”剛說完容六腦袋上就挨了一扇柄。

容六捂著額頭,容五幸災樂禍。

令舒收回小扇:“你們倆誰都不許輕舉妄動,聽我的號令行事。”

容五容六當面答應,背轉過身說:“別聽四姐姐她說得痛快, 她自個也要聽三姐姐的號令。”

令舒還沒走遠呢,聞言轉身又給了弟弟一扇柄!

好容易等到了晚上開宴, 點春堂外的打唱臺四周懸起四掛明角風燈, 先是男賓們入座, 跟著女眷入席。

朝華陪著親眷們說了半晌話, 好不容易才能在水廊坐下,一面吃酒一面聽戲。

容老太太坐在點春堂中, 身側都是族中許久未見的老妯娌們。

楚氏在堂內和水閣都設了座位, 裏頭招呼過一圈, 撈著空閑坐到水閣來。

女孩們挨排行坐,自朝華起到令惜止,都坐在大伯母的身邊。

楚氏微松口氣, 笑盈盈看向朝華:“今兒這樣的大喜事,你也能松快松快了。”說著低聲對朝華道, “她們幾個的酒水都是花浸的甜汁兒,你的是細花燒酒。”

朝華忍不住露出笑容來,楚氏看見她笑,也勾起唇角:“就那一小壺啊,可不能多飲,回去再喝。”

到底還有親朋在,萬一過了量就不好了。

朝華執起酒盅,向大伯母敬了一杯。

楚氏見她舉杯,心中也是落定了一件大事的,執起杯來淺淺飲了一口:“我還要送客,也不能多飲,這一口算是敬你母親的大事!”

“沒有大伯母,便沒有今日之喜。”

朝華輕聲說完,滿飲而盡。

她本來想敬三杯的,楚氏按住她倒酒的手:“就這一小壺,統共才有幾杯?知道你有量,也得慢著些喝。”

楚氏說完看了眼坐在點春堂內的容老夫人:“令舒都跟你說了罷?”她猜也猜得著,令舒必把事情告訴朝華了。

“什麽都瞞不過大伯娘。”

“就是她不說,今兒我也要告訴你的。”

點春堂內,好幾個跟容老夫人平輩的妯娌們也正在議朝華的婚事,朝華行三,可不就該輪到她了。

有個一看打扮就知是遠親的婦人從末座遠遠走到點春堂去,看著像是請安的樣子,湊到老太太身邊先行了禮。

容老太太先時還笑著聽上兩句,等多聽兩句,便皺了眉頭。老太太眉梢一動,那婦人很快被琉璃哄下去了,沒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楚氏人雖在水閣,目光卻一直照顧著四周,不等她回身吩咐,冬青已經去問過。

很快回來報說:“是上容村來的本家親戚,說了兩句不中聽的話,老太太不高興了。”說的是三姑娘的婚事。

冬青目光往朝華背影上一落,楚氏就明白了:“哪輩子親戚?怎麽敢到娘面前胡說?問問是誰帶來的人。”

朝華猜也猜著了,方才在花廳那人的目光就不斷在她身上打量,她泰然自若:“大伯娘不必動氣,九叔九嬸也都來了,把這人交給九嬸罷。”

說完又看向打唱臺,這會兒臺上正在“跳加官”熱場。

頭一個出場的是扮作壽星模樣的老生,一手捧著個大仙桃,一手柱著桃木杖,繞到場中間,仙桃一開兩半,吐出彩繡條幅“壽比南山”。

點春堂內的容老太太一看就笑了。

跳加官是跳福祿壽三星,一般壽星都在最後出場,這會兒排在前面出來,定是大兒媳婦特意吩咐的。

果然後面跟著福星祿星。

福星一手捧如意,一手執福字,福字抖開又是條彩幅“富貴長春”。

最後的祿星頭戴烏紗,足穿朝靴,一身官袍,手執長笏板,在臺上踩著鑼鼓點抖開手中笏板,笏板變作條幅“一品當朝”。

臺上臺下陸續有人喝彩,容老夫人說了句看賞。

婆子們便拿著兩個喜簍,往打唱臺上散賞錢,廊下侍候的小丫頭們全都跑去撿散落在臺下的銅錢。

一時園中熱鬧非凡。

楚氏看了眼朝華,見她目光盯在臺上,問她:“你心裏是有主意的,我也不擅自為你作主,要是老太太開了口,就難有轉寰的餘地了。”

祖母已經在過繼的事上退了一步,又把祭祀上名辦得這樣體面。

朝華不願意傷祖母的心。

“祖母疼愛我,我也不忍拂了祖母的意。”朝華替大伯母添上酒,“我想認真看看沈家兒郎。”

楚氏思慮片刻:“也好,旁的自然都合適,便家中簡薄些也不礙什麽,若是今歲省闈得中那更沒什麽好說的了。”

一省之中科舉取士是看參考人數來定的,歷年來最多取中的也不過百二十人。中者再去京城參加京闈,舉國一共上千個舉人。

真要能中,三房結親說出去也體面。

楚氏放緩了語氣:“那就看看,看看也好。”總比今日來的那些親戚們提起的人家要好。

朝華用銀箸挾了塊雞松碧糯餅擱到小碟上奉給楚氏:“我知道,也不光是我看他,也得他看我。”

大伯母是偏愛她,才覺得她處處都好。

可在楚二夫人的眼裏,她過於剛強有主見,未出閣門就敢張羅給自家房中過繼,簡直倒反天罡。

楚氏也給朝華碟子裏挾了塊冰花綠豆糕:“對面哪一個是他?”

朝華輕咬一口綠豆糕:“六哥身邊穿青袍子的就是。”

楚氏舉目望去,先找到自家小六,再往小六身邊去看,楚氏的目光微微一頓。

人群中就見個青袍書生端坐在紅燭燈火邊,燈光照得他極是清臒俊秀,只看眉目就知是個性子堅韌的人。

單看相貌,楚氏已經暗暗點頭:“等會兒找個機會,讓你祖母也看看。”

老太太一直不相信小兒子的眼光,還是羅姨娘那件事,才讓老太太記住了這個姓沈的兒郎,當時還讚過他,說他心明眼亮就勝過許多世家子。

朝華眉梢一彎:“等唱過了《大鬧天宮》再說罷。”

隔著唱臺燈火,沈聿也一眼就看見了容朝華。

明明容家幾個姑娘打扮裝束皆一樣,可他就是從一眼就看見了她。

他目光穿過臺上福祿壽三星跳加官的身影,隔著燭火燈影看向容朝華,突然被容五拍了拍肩:“沈兄,等會兒還有一場跳魁星呢!”

容家的世交親戚中多以讀書科舉為榮耀,跳過了壽星,自然要跳魁星。

也是讓來參宴的學生們沾沾魁星點鬥的好運氣。

沈聿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對面舉了杯,他也跟著舉起了杯,輕抿口酒。

還是容六說:“沈兄怎麽獨飲,咱們該碰杯才是。”好不容易家裏許喝酒了,他趕緊喝兩口。

一砸吧味兒竟是花浸的甜酒水,必是大伯母特意吩咐的,還拿他們當孩子看呢。

他剛要去取沈聿桌上的酒壺,被哥哥按住手,容五擠眉弄眼像是在提醒弟弟等會兒還有要事要辦。

兩人這麽明顯,沈聿只好假作沒瞧見,側身想跟楚六碰杯,又見楚六癡望著燈火。

他順著楚六的目光看過去,容三姑娘正望過來。

短短一瞬,觸之即離。

沈聿微怔,容三姑娘心中果然還是喜歡楚兄。

楚六懵懵問道:“三妹妹剛才好 像在看我?”

容五容六聽了齊齊嘆口氣,一個摟他左邊胳膊一個摟他右邊胳膊:“我說六哥,你就歇了那心思罷!”

別人不知道,他們倆還能不知道?

年年兩家小輩都要互相拜歲,三嬸第二次犯病去請過凈塵師太之後,楚家老太太那臉色就跟六月的天小孩的臉似的,說變就變了!

楚二伯母倒還情熱,但打那之後,三姐姐能不去拜歲就不去拜歲,除了大節年慶,素日能不見面就不見面。

這都五六年過去了,楚六哥還不明白?

二人互換個眼色,看來等會兒要順利把沈聿帶到後園假山,得先把楚六給灌醉!

一邊坐一個,左一杯右一杯,說些天涯何處無芳草的,又勸他大丈夫何患無妻。

楚六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拉住了沈聿的手:“沈兄,她是騙我的。”

楚明忱絮絮叨叨:“三妹妹是極好的姑娘,她以為她冷著臉騙騙我,我就會受騙上當,當她是個貪圖名利的女子,就厭棄了她。”

“可我要是連這些話也信了,那我憑什麽說我心悅她呢?”

容五容六到底年紀還小,被這句話驚住了,兩邊都是男賓這話要是傳出去怎麽好?

沈聿反應極快,他心中雖受震動,但動作飛快,一把捂住了楚六的嘴:“楚兄是不是想吐?容兄,還請一起扶楚兄下去散散酒勁。”

容五容六立時點頭,“唰”一下立起身來,把楚六架起來扶到花園邊的小耳房中去。

等到走了半截,容五聽見了《大鬧天宮》的鑼鼓聲,一跺腳:“完了!沒帶上沈公子!”這可怎麽辦?這可把四姐姐交待的事兒給辦砸了。

兩人一回頭,就見沈聿正跟在他們三人身後。

見兩兄弟回頭尋找,沈聿只得往前站了站:“我在。”他也不能不在,還不知是不是容三姑娘要見他。

容五松了口氣,他沖弟弟擠擠眼兒:“你帶楚六哥歇著去,我帶沈兄逛逛咱們家的花園子罷?我們家花園裏有座壘疊的大假山,是疊石名家臥石生所造,沈兄要不要瞧瞧去?”

這會兒黑燈瞎火,就算去看假山疊石又能看出什麽妙處來?

沈聿點頭應和:“我聽說臥石生疊山能隨地而賦形,渾然有真山真水之勢。沒想到今日能得一見,還請容兄帶路。”

容府這處假山群落可通向園中三處,假山頂上還建了座石舫。

取的是太湖石堆雪疊浪之意,石舫就是浪頂上的不系舟。

舫中設一棋室,兩個石墩,一張石桌,石桌上刻著張石棋盤,夏日裏最熱的時候在此處下棋是最涼爽不過的。

容五對守園門的婆子道:“我帶同窗夜游石山,不必人跟著。”

書僮又塞上幾粒碎錢:“等散了席媽媽拿去吃酒。”

沈聿一路跟在容五身後,剛轉過山廊走到園中,就覺打唱臺的鑼鼓聲已經隔得很遠了。

容五指了指石舫:“沈兄去上面看看罷?”也不知道三姐姐要說什麽,但他覺得還是不聽為好。

沈聿又一次依言行事,容五話音剛落,他就擡步往石舫上去。

容五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有點疑惑,怎麽這個沈聿這麽聽話?簡直是叫他幹什麽就幹什麽,半點也不費力氣。

他總不會是知道三姐姐要見他罷?

沈聿幾步爬上石階,黑夜之中假山上下一絲燈火也無,石舫邊倚墻栽著兩株覆色海棠花,一半白一半紅,正是春季花時,夜間也開得燦爛一片。

沈聿慢步到石舫前站定,心裏明明猜到是容姑娘要見他,卻又忍不住懷疑,她真的會在這裏出現?

舫內倏地亮起一點火星。

朝華正坐在“船艙”內,她打亮火折,點燃了石棋盤上的燭臺。

“沈公子。”

沈聿心頭急跳,略定定神,邁上“船頭”,走進“船艙”,坐到朝華對面的圓石墩上。

“容姑娘。”

容朝華看他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眉梢微擡:“弟弟們蠢鈍,沈公子已經猜到我想見你了?”

朝華是面向著沈聿的,沈聿卻端坐在石墩上,面朝船頭,目光不敢往朝華身上稍視。

反而是朝華借燈燭光細看他:“我想向沈公子致謝。”

沈聿本可以不趟這混水的,他既已知道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但他直言相諫。

不是他挑了這個頭,羅姨娘不知還要西院那個池子裏趴多久。

朝華雙手執平向沈聿行了半禮。

沈聿側過身來,回了半禮:“不敢當。”

打唱臺上鑼鼓聲稍歇。

真到了要開口的時候,朝華還是有些猶豫,她不說話,沈聿也不詢問,兩人就這麽點著燭火,坐對海棠花。

“容姑娘是有什麽想說的?”

模模糊糊的鑼聲覆又響起,這會兒臺上該演到孫悟空打龍王,取金箍了。

朝華聲音自舌間婉轉而出:“我的家事,沈公子都知道了。”

沈聿微頓頷首,父親多情仁懦,母親郁憤而瘋,姨娘蛇口蜂針,庶妹裝癡賣傻。

朝華見他點頭,破釜沈舟:“談嫁娶事,公子願否?”若有意願,她就把她的條件擺出來詳談。

沈聿猛然轉身望向朝華,朝華也正大膽回望向他。

二人隔著棋桌燭燈,目光對望。

耳邊鑼鼓聲一陣快過一陣,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響。

沈聿幼年長在榆林,邊境來犯城中會敲鑼示警百姓躲藏避敵,不論鑼在哪裏敲響,總會透過土墻傳進屋中,避無可避。

民人皆知,鑼響城在,鑼滅城破。

此時此刻,他恰如身在土墻內。

“沈公子是不願意,還是一時不能決斷?”問到這句時,朝華已是玉面泛紅。

他要是沒這個意思,又為什麽單單拿走那只綠玉環?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沈聿還未答,朝華站起身來,依舊向沈聿微施一禮:“公子若是不願,只當我沒來過,你沒聽過。”

說完留下那只燭盞,閃身離開石舫。

鑼聲滅了。

朝華氣生雙頰,人剛走出石舫轉進石山洞內,身後就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容姑娘留步。”

朝華在山洞窄階上站定,二人相隔兩三階石階,沈聿道:“姑娘的家事我已知曉,我的家事姑娘不知,此時議婚,失之磊落。”

朝華轉身看向他。

“這是其一,其二,方才楚兄醉後吐真言,他說他知道容姑娘那番話是騙他的。”

沈聿站在高處,背光而立,朝華微仰著臉,月色照得她目光瑩澈。

還不等朝華開口,就聽見石舫下喧鬧起來,隔著假山石壁,傳來楚六的聲音:“石舫還有燈,沈兄是不是在上面?”

而後是容六的聲音:“哪有什麽燈,你看錯了!”

黑夜中,石舫內燈燭一點光亮散出很遠,楚六哪會看錯,他酒醒了大半,手腳並用要爬假山上石舫找沈聿。

朝華一把拉住沈聿的袖子,將他帶下石階,藏進假山石洞內。

外面容六提心吊膽,又不敢大聲張揚,萬一三姐姐和沈公子還在石舫裏,嚷嚷出去可不就完蛋了。

好在楚六酒沒全醒,爬上石舫還花了點功夫,容六往裏一瞧,籲出口氣:“沒人!楚六哥,你看,裏頭沒人!咱們走罷!”

誰知楚六往石墩上一坐,想歇歇腳。

容六急得團團轉,五哥明明該在門上守著呀,跟著一想這園子有三道門可通,本該他守一處,五哥守一處,三姐姐的人守一處。

容六繼續勸說:“咱們走罷,《大鬧天宮》還沒唱完,你聽這會沒鑼鼓了,演到孫悟空被關進八卦爐裏了。”

等會孫悟空就要破爐而出,小猴子 們滿臺翻筋鬥,是整折戲最熱鬧的一出。

沈聿微低著頭,盡量離容朝華遠些,兩人頭頂上就是楚六和容六。

黑暗之中連彼此的影子輪廓都瞧不清,只能聞到對方身上相似的松柏香味。

朝華是因房中愛點柏子香,沈聿是身在萬松嶺久浸松木香。

沈聿壓低聲音:“姑娘若是不願,我會當姑娘沒來過,我沒聽過。”

剛才是朝華讓沈聿選,此時是沈聿讓朝華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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