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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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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樂園

他們三個最後上了同一輛車,一起去了臨市的游樂園。到那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游樂園已經關門了。

在北方黑暗寒冷的夜晚裏,他們茫然地站在大門緊鎖的游樂園門前,四周群山寂寥,連星星也沒有。他們就那麽站著,直直地看向空無一人的游樂園,鏡頭依次滑過三張失望甚至絕望的表情。

忽然,傳來了一聲巨大的吼叫聲。

幾個人四處張望,電影就結束在這裏。

拍攝的時候常青問過張沖:“是誰在喊?張宇會說出真相嗎?”

張沖反問:“你覺得呢?你覺得怎麽樣就是怎麽樣。”

常青沒聽懂,還想繼續問。張沖擺擺手,神神秘秘:“不可說不可說。”

她簡直無語,真是神煩你們這群文藝青年!

但是現在,坐在影院裏看完成片的常青忽然覺得自己有了答案。那個響徹群山的吶喊聲,是張沖對這個世界的反抗。

同樣,也是此時此刻,常青終於明白了張沖即便和李平爆發沖突,也要堅持自己拍攝理念的原因。

那些長鏡頭、手持的搖晃跟拍和昏暗的光影布置,都是為了保證了影片紀錄片似的原始風格,使觀影者如同就在近處靜靜地觀看,這些灰暗甚至殘酷的事實,仿佛就在身邊發生,而那些或絕望或無助的情感,就那麽粗糲又生猛地懟到你面前。

時隔一年,與這部作品再次遭逢,常青仿佛再一次經歷了馬小英的無助。

可能張沖將講述的視角對準老人和小孩也是這個原因,那種無可告慰的絕望啊。在生命最初和最後的時候,他們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除了笑容和淚水外一無所有,手無寸鐵,無可奈何。

在結尾,打出了電影的名字——游樂園。

這樣一個名字,讓全場人心裏又是一嘆。

緊接著,屏幕上出現了“原著/編劇/導演:張沖”的字樣,並放上了一張他的黑白照片,寫著他的生卒年月。

然後,出現了一行字幕,寫著“特別鳴謝——常青”,最後才是主創人員的滾幕。

常青愕然,同時也夾雜著一絲感動。她拒絕出席頒獎典禮,也沒說會來觀看影片。而他們,沒有事先通知過常青,也不管她能不能看到,就是打上了。

片子很長,超出了常用的90分鐘標準,足足有2個半小時,但是幾乎沒有人提前離場。

B城電影節有為出色影片鼓掌的傳統,但大概是整部影片的格調太過壓抑和沈重,結束後,展廳內靜默無聲。

安靜大概持續了半分鐘,直到坐在第一排的主創不安地回頭望向觀眾,才終於有第一個掌聲響起,逐漸地,掌聲越來越多,匯成一片雷鳴。

本屆電影節主席在掌聲中上臺,他頗為激動誇讚道:“非常優秀的作品,才華橫溢,可以看見創作者的坦誠和真摯。”

張沖的母親同樣被請上臺,她表示:“我的兒子是個敏感的孩子,我很高興,高興他的敏感能夠給大家帶來可以共情的作品,但同時也很難過,難過他的敏感讓痛苦這麽清晰。”

短短地一句話說完,她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在向觀眾深鞠一躬後,就被攙扶著下了臺。

常青註意到,有個女孩為她獻上了一束花。

……

常青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已經天色已經變暗了。她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四周看,這是她第一次來B城,冬天的北方城市有一種冷硬肅殺的氣質,呼吸間都是冰雪的清冽。

忽然,路燈一盞一盞亮起。在黃昏被點亮的時刻,常青順著燈光,看見了一個很熟悉的人。

常青的眼睛略有點近視,因為不嚴重,所以她也不常戴眼鏡。

近視的人有一個清晰和模糊的臨界點,再走進一點就更加清晰,再遠一點就看不清楚,而路燈下被暖黃色燈光籠罩的那個人,剛好就站在常青的近視臨界點上。

是盛家琦,這個認知常青在口罩後面無聲地笑了起來。

她知道她會來的。盛家琦被電影節邀請來當頒獎嘉賓,電影節官方賬號很早就在宣傳預熱,在各種社交媒體盛家琦。

常青不驚訝她出現在B城,只是驚訝自己有遇見她的運氣。

想見她,好像在見到她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捕捉到這個概念,可是在此之前,就已經在想念了。

常青特別想走過去打聲招呼,說點什麽。其實什麽都不說也好,只要能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自己也很高興。

但是她蹭了蹭靴子,沒敢走過去。

上次分別的場景太慘烈,午夜夢回,常青仍然會聽見盛家琦沒說出口的那句話——“我對你很失望”。

這比12月北方的冬天還寒冷,光是想一想就好像讓常青的體溫又下降了幾攝氏度。

她遠遠地看著盛家琦,雖然她也戴著口罩,但是常青從她擺手的幅度和捋頭發的小動作知道她好像心情不錯。

常青彎起嘴角,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以微妙的幅度輕輕頷首,打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招呼。她摸摸口袋裏的小兔子,悄無聲息轉身離開。

……

當天晚上,常青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在一堆金子裏,左顧右盼,金光閃閃。常青也沾沾自喜。在金礦被開采的時候,她也被挖礦人拿出來。礦工對著陽光看了看,說:“不會發光,不是金子!”說完,就把她丟進了臭水溝。

臭水溝裏的石頭全都嘲笑他:“你不會發光,不是金子!”常青小小聲地辯解:“我是金子的,我是的。”

常青掙紮著醒來,心臟像是裝了小馬達一樣在胸口“砰砰砰”地加速敲擊,整個人被夢境中無助又委屈的情緒裹挾著。她靠在床頭坐起來,熟練地開始做深呼吸,試圖平覆情緒。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她輕聲念起這句話,閉上眼睛想起了從前。

剛剛從愛豆轉型演員的時候,常青經歷過一段很長的陣痛期。

她並不是天賦型的演員,臺詞不過關、五官控制不好、情緒拿捏得不到位,這些常見的新手問題她都有過。

沒辦法,除了請老師拼命加練外沒有別的捷徑可走。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那段時間常青經常受到這種安慰,她也笑著點頭表示受到了鼓勵。

可是在一個昏暗的下午,她走出練習室裏老師疾風驟雨的訓斥,安靜地走向自動販賣機,打算買一瓶水再去片場經歷另一場暴雨。

盛家琦也在那裏。

她俯身從出貨口拿出兩瓶水,一邊把其中一瓶遞給常青,一邊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而篤定地告訴她:“不發光也沒什麽,做得不好也沒關系,我支持你的理由,和這些全然無關。”

時至今日,常青仍舊記得當時感受到的安慰。

不發光也沒什麽,她不斷地默念著這句話,再次睜開眼睛,臉上的表情終於恢覆平靜。

……

第二天頒獎典禮,常青到底沒有出席,躲在賓館裏看電視直播。

《游樂園》提名的獎項是最佳新人影片獎,其他的幾部候選影片常青沒看過,但每年這個獎項都是競爭激烈,今年也並不意外。

她光是坐在電視機前聽到頒獎者念提名影片,都緊張地喝了好幾口水。

幸好今年的頒獎者沒什麽惡趣味,幹脆利落地向全場宣布:“恭喜《游樂園》獲得今年的最佳新人影片獎,恭喜。”

在張沖媽媽從觀眾席走上領獎臺的時候,主持人在背景音樂中念出頒獎詞:“《游樂園》是張沖導演的首部長片,也是他的遺作。三個人物通過一起死亡事件聯系到一起,從失落、憤怒、絕望到最後不顧一切地逃離。冷硬如刀但也在細節中透漏出溫情,是一部向殘忍世界開炮,同時充滿詩意的作品。”

張沖媽媽上臺接過獎杯,發表獲獎感言:“感謝評委會、感謝B城電影節……”張媽媽才說了兩句就被淚水堵住了喉嚨,頒獎人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鏡頭掃過臺下《游樂園》的攝影師,也是張沖的同學兼好友,他以手掩面,泣不成聲。

常青看著屏幕喃喃地說:“是好事,別為好事流淚。”

已經12月份了,等過了今年,常青和張沖之間的年齡差就小了一歲。

“永遠睡著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開始另一場單機游戲”都是很巧妙的說法。可是無論用什麽語言掩蓋,他死了,死在永遠年輕的27歲。

……

頒獎禮結束後,常青就回了京城。

她找到和張沖聚餐認識的那個飯店,還特意要了相同的包廂。

常青自斟自飲,她喝了第一口說:“也不是那麽好的關系,我就不大老遠地給你上墳去了。”張沖的骨灰被父母帶回了老家安葬,離這邊挺遠。

好久沒喝酒,常青居然被辣出了點眼淚,她接著喝第二口:“朋友,片子拍的不錯,沒跟我吹牛。”

拍攝的時候,為了讓張沖服軟,李平那邊多次為難,又是增加副導演,又是削減預算,張沖又屈辱又憤怒:“他們仗著我喜歡電影就欺負我!”

想起這件事,常青舉杯喝了第三口酒,她寬慰似的說:“行了,得獎了,以後沒人欺負你了。”

喝完這三口酒,常青就沒有其他話要說了。

街上大風呼號,常青裹緊了自己的外套,逆著風慢慢往前走。

老朋友,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們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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