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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制片，好久不見。”
第二天一早，常青一行人來到李平的工作室。
李平打量了一下三個年輕人——常青穿著長款的黑色風衣，露出裏面白襯衫的領子，衣服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顯然是昨天晚上剛熨過。
另一個女孩穿著棕色職業裝，男生則是一身藍色正裝，手裏提著公文包。
先認衣衫後認人，相比起李平和助理的中年休閑襯衫和西褲，對面的三個人顯得專業幹練，氣勢洶洶。
來者不善。李平擠出一個笑容說：“確實好久不見。”接著帶常青她們到會議室。
兩夥人分坐在會議桌兩邊。常青脊背挺直，目光端正，如同出鞘的利劍一般插在會議室中間。
“說起來我還給你們那屆學生上過幾堂課，當時你們還叫我老師來著。”
常青笑笑，說：“張沖也叫您師兄不是嗎？”
李平兩條眉毛同時上挑，頓了一下說：“所以，是為了張沖，為了他的電影版權？”
常青沒說話。
李平上身前傾，頭向前探：“如果我不給呢？你就要繼續造謠抹黑，讓我遭受更大的損失，是嗎？”
常青左手邊的男同事迅速向她擺手，做出制止的動作。
常青會意，說：“陷害我？敲詐勒索？”常青轉頭問身邊的男同事，“敲詐勒索罪判幾年來著？”
“如果數額巨大，會判十年以上。”
常青垂下眼睛，沈默了一下。
等她再一擡眼，依然笑得沒心沒肺，甚至語氣中還帶著戲謔的調侃：“這麽兇險！李制片，把錄音和攝像頭關了吧，我膽子小。”
會議室陷入沈默。
過了好一會兒，李平轉頭對助理比了個手勢。助理從口袋裏掏出錄音筆，又到會議室後面關了攝像頭。
常青冷眼看著他的動作，什麽也沒說。
李平說：“所以你想要什麽？”
“不是我想要什麽，是你想怎麽辦。”
“按照合同，300萬，我把版權轉讓給你，但需要保留我的最終剪輯權。”
“83萬7345.2。”常青雙手按住會議桌，“張沖只花了這些，多一分我都不會出。剪輯也不勞煩你。”
說著，常青左手邊的男同事從公文包裏拿出合同，遞給李平助理。
李平沒說話，也沒看合同。
常青轉頭看了自己右手邊的女同事，她會意地打開文件夾說：“祝雷恩社交網站上的粉絲數超過8000萬，粉絲黏性較高，年齡畫像較低，在社交網站的話語權較強，目前已經出現自發抵制和抹黑影片的情況。如果繼續下去，對票房預計有負面影響。澄清的最佳時間是在24小時內。”
常青聽完，說了句“謝謝”，然後轉頭看向李平：“所以，您這部電影成本多少？看來也沒有多心疼。”
李平在會議桌下攥緊了拳頭，臉色不動聲色，反唇相譏：“只肯掏83萬，看來你也沒有多想要。”
常青盯著李平，一言不發。李平也毫不示弱地看著她。會議室裏的空氣好像都開始變得粘稠，流動的速度慢下來。
過了一會兒，常青率先移開目光，起身說：“既然這樣，那也沒什麽好談的了。”
她身邊的兩個同事相繼起身，三人作勢要離開。
“等一下。”李平叫住常青，“二十四小時是澄清的最佳時間，我難道不能自己發聲明嗎？東皇公司難道會駁斥我的聲明？常青，你憑什麽這麽自信？”
“那就賭一把唄。”常青整理一下衣服，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李平，然後向他伸出手，一副打算握手告別的架勢。
李平站起來，遲疑地握住她的手。
難道，她還有我什麽把柄？我在片場和祝雷恩吵架的時候被人錄下來了？這個扶不上墻的爛泥，找他演戲真特麽爛泥路上拉車，越陷越深！
常青握著他的手，忽然露出笑容，看得李平更加心虛了。
常青上身前傾，湊近說：“李制片，罵演員‘爛泥’可太過分了，我聽了都有點生氣，你說粉絲怎麽想？”
李平震驚地看著她，臉色像是被雷劈過的樹幹，焦黑中透著了無生機的幹癟，影片的巨額成本在腦海中瘋狂刷屏，強勢具象化這次失敗的後果。
常青借著交握的手把他拉過來，在他耳邊說：“李導，5000萬？你這成本控制也不行啊，賠了的話，下次還去哪兒找這種冤大頭？”
李平木然地轉頭看向她，後退兩步坐回椅子上。
他呆呆地看著常青帶來的那份版權轉讓合同，過了好一會兒，才苦笑一下，拿起筆在上面簽了字。
常青接過合同，確認無誤後交給法務同事。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裏帶著一年的苦悶和委屈，終於能夠吐出來了。
李平的助理帶著常青的兩個同事去取母帶。會議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李平開口說：“常青，我重新剪了一下這部影片，希望你能用我的版本參加B城電影節。”
“謝謝，不麻煩。你保留這種天真的希望，我保留我方的權利。”
李平頹唐地靠在椅子上，笑了笑，說：“也是，成王敗寇。沒想到你的底牌這麽多。”
此時天光大亮，會議室裏被日光照得明明白白，沒有什麽陰影可以躲藏。李平坐在那裏，像是一塊緩慢散失水分的肉塊。
常青看著他，當年李平到學校演講的情形依然歷歷，那時坐在臺下的常青沒有想到今天，可是李平呢？他怎麽看待如今的自己？
常青重新坐下，平視對方，眼神覆雜：“老師，十年前您接受訪談說‘平生意氣終不負，雪中獨立望月明’，現在怎麽說？”
李平雙手各放在椅子扶手上，饒有興致地笑了笑，似乎突然對她升起了興趣：“你居然知道？看來采訪的時候說喜歡我年輕時的作品不是在說瞎話。但你不明白，我從來沒有改變過。你以為我在乎的什麽？是電影！
我真瞧得上張沖版權的這點錢嗎？笑話！這是實驗，我想知道這種敘事剪輯方式能不能被大眾接受。
祝雷恩、牛雷恩、馬雷恩重要嗎？他只是繼承上一部電影經驗的流量噱頭。
我對成功的渴望超過任何一種道德！常青，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麽嗎？”
常青挑了下眉頭。
李平難得生出了點管閑事兒的興致：“你有點天賦，也勉強算聰明，但怎麽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常青面無表情。
“因為你不明白，電影那麽長，而人生這麽短，你不應該浪費精力！想做個道德家就去做你的道德家，想做事就一門心思地做事，半吊子沒有幸福！”
李平嘴角帶著的笑容應該算是嘲弄。
他這種恬不知恥、泰然自若的生活態度讓常青詭異地生出了某種程度的敬意。如同一道被精致擺盤的腐爛食物，總讓人忍不住好奇廚師的用心。
“真是荒唐。你的第一部長片也被這樣對待嗎？你敢摸著良心說這件事情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常青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仰起頭靠著椅子上笑：“哈哈，真是傲慢啊。至於我，不是人人都想去羅馬，我不需要你的地圖。”
等到兩人拿到母帶回來，常青起身告辭離開。
她的脊背始終如同青竹一般挺直，出門前，常青從兜裏掏出一根黑色的錄音筆，沖李平晃了晃，語氣平靜地說：“李制片，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打交道。”
三人走出會議室，常青腿一軟，馬上被走在身邊的女同事扶住，她摸到常青冰冷汗濕的手，驚道：“小常總，你還好嗎？”
常青借著她的力氣靠在墻上，擺擺手，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塞進嘴裏。
她半閉著眼睛等待著甜味化開，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
常青曾經覺得，甚至直到李平簽字的前一秒都這麽覺得，如果能把電影版權要回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高興到會刻個印章來表揚自己，甚至還會放兩掛鞭炮。
然而現在，印章還是要刻的，只是沒有了放鞭炮的心情。
的確，拿回來了比沒拿回來好，成功了比失敗要好。可好像也就這樣而已，這其中付出的巨大代價，讓成果也顯得索然無味起來。
她抿了一下嘴巴裏已經完全消失的甜味，對著兩位等待她的同事抱歉地點點頭：“久等了，我們走吧。”
上車前，常青最後看了一眼“李平工作室”的招牌，幾個燙金的大字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她由衷地希望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這個招牌。
回公司的路上，他們3個人坐著核載5人的車，常青卻仍然覺得喘不上氣，覺得座位逼仄，空氣渾濁。
她搖下車窗，旁邊同事的問話伴隨著風聲入耳：“要吃點什麽嗎？”
這個問句聽起來真耳熟——之前和盛家琦坐在保姆車裏，她每次都會這麽問自己。
一想起她，常青心情上空的陰雲卻奇跡般地消散了一些。她雙手仍舊冰涼，頭腦還是處於眩暈狀態，可是想到她，仿佛吹來的風帶上了糖果城堡的甜香，讓一切變得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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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制片，好久不見。”
第二天一早，常青一行人來到李平的工作室。
李平打量了一下三個年輕人——常青穿著長款的黑色風衣，露出裏面白襯衫的領子，衣服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顯然是昨天晚上剛熨過。
另一個女孩穿著棕色職業裝，男生則是一身藍色正裝，手裏提著公文包。
先認衣衫後認人，相比起李平和助理的中年休閑襯衫和西褲，對面的三個人顯得專業幹練，氣勢洶洶。
來者不善。李平擠出一個笑容說：“確實好久不見。”接著帶常青她們到會議室。
兩夥人分坐在會議桌兩邊。常青脊背挺直，目光端正，如同出鞘的利劍一般插在會議室中間。
“說起來我還給你們那屆學生上過幾堂課，當時你們還叫我老師來著。”
常青笑笑，說：“張沖也叫您師兄不是嗎？”
李平兩條眉毛同時上挑，頓了一下說：“所以，是為了張沖，為了他的電影版權？”
常青沒說話。
李平上身前傾，頭向前探：“如果我不給呢？你就要繼續造謠抹黑，讓我遭受更大的損失，是嗎？”
常青左手邊的男同事迅速向她擺手，做出制止的動作。
常青會意，說：“陷害我？敲詐勒索？”常青轉頭問身邊的男同事，“敲詐勒索罪判幾年來著？”
“如果數額巨大，會判十年以上。”
常青垂下眼睛，沈默了一下。
等她再一擡眼，依然笑得沒心沒肺，甚至語氣中還帶著戲謔的調侃：“這麽兇險！李制片，把錄音和攝像頭關了吧，我膽子小。”
會議室陷入沈默。
過了好一會兒，李平轉頭對助理比了個手勢。助理從口袋裏掏出錄音筆，又到會議室後面關了攝像頭。
常青冷眼看著他的動作，什麽也沒說。
李平說：“所以你想要什麽？”
“不是我想要什麽，是你想怎麽辦。”
“按照合同，300萬，我把版權轉讓給你，但需要保留我的最終剪輯權。”
“83萬7345.2。”常青雙手按住會議桌，“張沖只花了這些，多一分我都不會出。剪輯也不勞煩你。”
說著，常青左手邊的男同事從公文包裏拿出合同，遞給李平助理。
李平沒說話，也沒看合同。
常青轉頭看了自己右手邊的女同事，她會意地打開文件夾說：“祝雷恩社交網站上的粉絲數超過8000萬，粉絲黏性較高，年齡畫像較低，在社交網站的話語權較強，目前已經出現自發抵制和抹黑影片的情況。如果繼續下去，對票房預計有負面影響。澄清的最佳時間是在24小時內。”
常青聽完，說了句“謝謝”，然後轉頭看向李平：“所以，您這部電影成本多少？看來也沒有多心疼。”
李平在會議桌下攥緊了拳頭，臉色不動聲色，反唇相譏：“只肯掏83萬，看來你也沒有多想要。”
常青盯著李平，一言不發。李平也毫不示弱地看著她。會議室裏的空氣好像都開始變得粘稠，流動的速度慢下來。
過了一會兒，常青率先移開目光，起身說：“既然這樣，那也沒什麽好談的了。”
她身邊的兩個同事相繼起身，三人作勢要離開。
“等一下。”李平叫住常青，“二十四小時是澄清的最佳時間，我難道不能自己發聲明嗎？東皇公司難道會駁斥我的聲明？常青，你憑什麽這麽自信？”
“那就賭一把唄。”常青整理一下衣服，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李平，然後向他伸出手，一副打算握手告別的架勢。
李平站起來，遲疑地握住她的手。
難道，她還有我什麽把柄？我在片場和祝雷恩吵架的時候被人錄下來了？這個扶不上墻的爛泥，找他演戲真特麽爛泥路上拉車，越陷越深！
常青握著他的手，忽然露出笑容，看得李平更加心虛了。
常青上身前傾，湊近說：“李制片，罵演員‘爛泥’可太過分了，我聽了都有點生氣，你說粉絲怎麽想？”
李平震驚地看著她，臉色像是被雷劈過的樹幹，焦黑中透著了無生機的幹癟，影片的巨額成本在腦海中瘋狂刷屏，強勢具象化這次失敗的後果。
常青借著交握的手把他拉過來，在他耳邊說：“李導，5000萬？你這成本控制也不行啊，賠了的話，下次還去哪兒找這種冤大頭？”
李平木然地轉頭看向她，後退兩步坐回椅子上。
他呆呆地看著常青帶來的那份版權轉讓合同，過了好一會兒，才苦笑一下，拿起筆在上面簽了字。
常青接過合同，確認無誤後交給法務同事。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裏帶著一年的苦悶和委屈，終於能夠吐出來了。
李平的助理帶著常青的兩個同事去取母帶。會議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李平開口說：“常青，我重新剪了一下這部影片，希望你能用我的版本參加B城電影節。”
“謝謝，不麻煩。你保留這種天真的希望，我保留我方的權利。”
李平頹唐地靠在椅子上，笑了笑，說：“也是，成王敗寇。沒想到你的底牌這麽多。”
此時天光大亮，會議室裏被日光照得明明白白，沒有什麽陰影可以躲藏。李平坐在那裏，像是一塊緩慢散失水分的肉塊。
常青看著他，當年李平到學校演講的情形依然歷歷，那時坐在臺下的常青沒有想到今天，可是李平呢？他怎麽看待如今的自己？
常青重新坐下，平視對方，眼神覆雜：“老師，十年前您接受訪談說‘平生意氣終不負，雪中獨立望月明’，現在怎麽說？”
李平雙手各放在椅子扶手上，饒有興致地笑了笑，似乎突然對她升起了興趣：“你居然知道？看來采訪的時候說喜歡我年輕時的作品不是在說瞎話。但你不明白，我從來沒有改變過。你以為我在乎的什麽？是電影！
我真瞧得上張沖版權的這點錢嗎？笑話！這是實驗，我想知道這種敘事剪輯方式能不能被大眾接受。
祝雷恩、牛雷恩、馬雷恩重要嗎？他只是繼承上一部電影經驗的流量噱頭。
我對成功的渴望超過任何一種道德！常青，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麽嗎？”
常青挑了下眉頭。
李平難得生出了點管閑事兒的興致：“你有點天賦，也勉強算聰明，但怎麽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常青面無表情。
“因為你不明白，電影那麽長，而人生這麽短，你不應該浪費精力！想做個道德家就去做你的道德家，想做事就一門心思地做事，半吊子沒有幸福！”
李平嘴角帶著的笑容應該算是嘲弄。
他這種恬不知恥、泰然自若的生活態度讓常青詭異地生出了某種程度的敬意。如同一道被精致擺盤的腐爛食物，總讓人忍不住好奇廚師的用心。
“真是荒唐。你的第一部長片也被這樣對待嗎？你敢摸著良心說這件事情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常青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仰起頭靠著椅子上笑：“哈哈，真是傲慢啊。至於我，不是人人都想去羅馬，我不需要你的地圖。”
等到兩人拿到母帶回來，常青起身告辭離開。
她的脊背始終如同青竹一般挺直，出門前，常青從兜裏掏出一根黑色的錄音筆，沖李平晃了晃，語氣平靜地說：“李制片，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打交道。”
三人走出會議室，常青腿一軟，馬上被走在身邊的女同事扶住，她摸到常青冰冷汗濕的手，驚道：“小常總，你還好嗎？”
常青借著她的力氣靠在墻上，擺擺手，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塞進嘴裏。
她半閉著眼睛等待著甜味化開，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
常青曾經覺得，甚至直到李平簽字的前一秒都這麽覺得，如果能把電影版權要回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高興到會刻個印章來表揚自己，甚至還會放兩掛鞭炮。
然而現在，印章還是要刻的，只是沒有了放鞭炮的心情。
的確，拿回來了比沒拿回來好，成功了比失敗要好。可好像也就這樣而已，這其中付出的巨大代價，讓成果也顯得索然無味起來。
她抿了一下嘴巴裏已經完全消失的甜味，對著兩位等待她的同事抱歉地點點頭：“久等了，我們走吧。”
上車前，常青最後看了一眼“李平工作室”的招牌，幾個燙金的大字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她由衷地希望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這個招牌。
回公司的路上，他們3個人坐著核載5人的車，常青卻仍然覺得喘不上氣，覺得座位逼仄，空氣渾濁。
她搖下車窗，旁邊同事的問話伴隨著風聲入耳：“要吃點什麽嗎？”
這個問句聽起來真耳熟——之前和盛家琦坐在保姆車裏，她每次都會這麽問自己。
一想起她，常青心情上空的陰雲卻奇跡般地消散了一些。她雙手仍舊冰涼，頭腦還是處於眩暈狀態，可是想到她，仿佛吹來的風帶上了糖果城堡的甜香，讓一切變得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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