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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好好學習!”

“我不!”

“不要吃這麽多糖,你初一就要開始補牙了!”

“我不!”

“你別瘋跑了,快回家。”

“你是誰啊?憑什麽管我?”還沒有1米高的小女孩眼睛黑白分明,兩條像毛毛蟲一樣粗黑的眉毛,顯示出頑劣的天真。

說完,小女孩就一溜煙地跑遠了,常青在原地氣得跳腳:“我小時候怎麽這麽不聽話!”

“哢!過了!”

在與盛家琦分開後,常青在家發呆了幾天,感覺家具、枕頭甚至馬桶都在嘲笑她不符合自身實力的清高。

常青實在受不了,出門看到行人在悠閑地散步,她甚至感到不解——我正在遭受痛苦,他們怎麽還能笑出來?

為了避免自己從一個悲觀的無害青年變成一名激進的社會危險分子,她決定接受謝令儀的邀請,用工作了結這段無所事事卻痛苦的時光。

謝令儀寫的是一個奇幻故事,關於一個人回到過去,陪伴小時候自己的故事。

“都回到過去了,為什麽不去買股票、買房子,實現財富自由?”

謝令儀看了她一眼,“你連身份證都沒有上哪兒買去?”

“你聽說過‘祖父悖論’嗎?我感覺穿越這事兒也不靠譜。”

謝令儀昨天晚上熬了個大夜,此刻一臉暴躁:“你懂什麽,這叫多重宇宙理論!我們這是正經的科幻片!”

???

常青進組之前就很疑惑,一個演員試水的編劇,一個紀錄片轉行的導演,還有僅僅五百萬的投資,是怎麽有勇氣嘗試科幻片的?

進組之後才發現,民科真的省錢。

比如穿越的原因,是女主角張晴老家有個紅衣服的駝背老太太,說自己有神通,能讓人得償所願。

老太太拿個破布出來,神神叨叨地表示,月圓之夜把它系在右手上,閉上眼睛數十二個數,然後朝向東南方位擺3根香,等煙氣上升到到屋檐,再原地轉十圈……

常青木著臉表示:“費勁,不整。”

“20塊,摸一下神像。”

老太太拿出一個用紅布蓋著的愛因斯坦石膏像。

愛因斯坦:???

常青無語,花50塊摸了3次,當做慈善。

此時窗外雲氣翻湧,月色隱沒。屋內常青敷衍地伸手碰了3下留著爆炸頭的愛因斯坦。

最後一下的時候,忽然風聲隆隆,常青莫名其妙地迷了一下眼睛。

等她再睜開,就回到了過去。

她看著原地變換的景色,忍不住感慨:“臥槽,牛逼啊!”

常青特別喜歡這一段導演的鏡頭調度,大多數都是側寫,全程用冷光,發揮了導演多年的紀錄片功底,看起來有一種冷峻的旁觀者視角。

常青拍完上午的最後一條,就到了放飯的時間。

由於因為腸胃炎擁有了可能史上是最窘迫的告白場面,常青最近對於吃飯的熱情上升了不少,食欲的翻湧程度大概從冬日的冰面變為秋天的溪流了。

她和導演還有謝令儀一桌,吃飯的時候,常青忽然聽見隔壁的爭吵。

扮演常青小時候的小朋友萌萌正在跟媽媽控訴:“難道因為我是小朋友,就可以指責我偷吃冰淇淋嗎?”

“不是因為你是小朋友,是因為你偷吃不擦嘴。”她媽媽擡手抹了一下她的嘴角。

萌萌一下子沮喪起來,毛毛蟲皺成一團,悶悶地說:“對不起,我下次一定註意。”

也不知道她吸取的教訓是以後不能偷吃冰淇淋還是偷吃以後要擦嘴。

常青忍俊不禁,真可愛啊。

這簡直是她見到萌萌之後第一百次說“可愛”這個詞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和萌萌媽媽握手後,由於不知道如今流行的小朋友社交方式,索性蹲下也和萌萌握手:“你好,我是常青。”

萌萌似乎並不介意古董大人的過時方法,毛毛蟲一樣的眉毛上挑,握住她的指尖,嚴肅地點頭:“你好。”

常青看著天真可愛的人類幼崽,忽然轉頭問導演:“怎麽選的小演員,萌萌哪裏像我?”

導演姓吳,之前在地方電視臺幹過十幾年編導,後來去了央視,是目前導演市場上少見的女性。

吳導一邊扒拉飯一邊說:“眼睛,你們的眼睛都黑白分明,讓人印象深刻。”

“是嗎?”常青點點頭,抻著脖子去看小朋友的眼睛。

“啪”另一邊的謝令儀拍她一下,讓她老實吃飯,同時毫不客氣地戳穿導演的謊言:“這是她同事家的孩子,不要錢。”

……

取景地設置在一座南方小城,十月份的末尾滿城都浸潤在濃郁的桂花香氣裏。

常青一年都沈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今天也要沈浸在別人的悲傷中試試。

“所以,她都不哭,我要哭?”常青指著正在吃棒棒糖一臉快樂的小朋友對導演說。

“對,你得哭。”

“好吧。”常青悻悻地到一邊醞釀情緒去了,順便找到萌萌媽媽告訴她萌萌又在偷吃糖。

……

由於熟知家庭關系,到達童年時代平行空間的張晴成功混進了張家,成為了小張晴的遠方表姐,每天負責接送小朋友上下學。

當然,她沒來之前小孩也不用接送。

這一條拍攝的是放學回家,兩個人在門口聽見爸爸媽媽在吵架。小張晴面無表情,靜靜站在門口,打算聽他們吵完了再進去。

大張晴站在門口,牽著小時候的自己,眼淚一滴一滴落下,逐漸發展到嚎啕大哭,最後在小朋友驚訝的目光中,爸爸媽媽循聲開門把兩人接進去。

難道,小時候能忍住的眼淚長大了反而忍不住嗎?

常青小時候父母離婚,把她送到爺爺奶奶家的那天她都沒有哭。

如果再來一次,不、還是別再來一次了。

但是如果、如果的話,她還是不會哭的。

常青不理解這個設定。但是導演最大嘛,常青決定先這麽演一次,讓他們看到這樣安排離譜的地方。

常青來到她的位置,在導演喊“action”之前自信滿滿地看了一眼鏡頭,得讓你們知道一下成年人是怎麽控制情緒的。

1分鐘後……

“cut!常青你哭得太快了,別那麽激動!擦一下眼淚,再來一條!”

“3、2、1、action!”

夕陽穿過樓道窗照在樓梯上,透過一扇薄薄的鐵皮門,傳來男人和女人不甚清晰的爭吵聲。

常青偏頭看向面無表情的小朋友,眼睛似雨後春江,濃霧漸起。

你怎麽不哭啊?小朋友難過了就應該哇哇大哭才對。

在視野逐漸模糊的過程中,她依稀看到當年呆呆望著父母各自遠去的自己,那麽小,那麽無助。

那些遇到的困難和失望,常青以為早已隨風而逝,但是沒有,它們滯留在記憶裏變成了長久的悲傷。

常青強撐著不讓眼淚落下,角色的自尊不允許她在小時候的自己面前哭泣。

她為自己失控的表現覺得難堪,也怕嚇到小朋友。為了掩飾此時的窘迫,常青蹲下來,扯起嘴角笑,故意用輕松的語調說:“哎呀,他們不是吵架。你別難過。”

小朋友轉過頭,澄凈的眼睛裏映出她的倒影,認真地說:“是吵架,你別害怕,一會兒就結束了。”

常青腦海裏強撐的那根弦一下子崩斷,她迅速轉頭站起來背對小朋友,一邊假裝翻弄著自己的手提包,一邊捂住嘴巴,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落在包裏。

“嗚嗚嗚嗚……”常青越哭越兇,淚腺奪走了眼睛的控制權,淚水也逐漸囂張。

“cut!過了!”

“嗚嗚嗚嗚……”

“常青?常青!你怎麽還在哭?!”

“嗚嗚嗚嗚……

……

晚上吃飯的時候,導演想起下午的一幕,說:“常青說著不哭不哭,喊cut了還哭得停不下來。”

大家都善意地笑起來,只有謝令儀輕輕拍了拍常青的肩膀。

常青轉頭,作為編劇的謝令儀眼眸悠悠,如同窗外深沈的夜空。她實在不知道,這個始終溫柔笑著、努力樂觀的姐姐,內心究竟收藏何種枯萎腐敗的記憶標本。

第二天開拍之前,常青接到一個電話,臉色肉眼可見的陰沈下來。還好情緒也契合接下來的這場戲。

“燈光、演員就位,準備開拍!”

張晴要在這一次解救當年被小混混毆打的同學。二十年前,小張晴在巷子裏看見同學被高年級的小混混毆打,她躲在巷子裏,沒敢出來。

然而這名同學在混亂中被戳傷了眼睛,左眼終身失明。

張晴為這件事情愧疚了二十年。

二十年裏,路過任何一個巷子口,她都會想起這件事。

如果、如果她當時沒有躲在巷子裏發抖,而是報警或者跑去告訴大人,那位眼睛又大又漂亮的男生是不是就不必遭受失明的痛苦?

這一次,她終於可以替二十年前沒有勇氣的自己挺身而出。

常青右手揮舞著不知從哪兒撿到的破木棍,左手拿著板磚,表情兇狠地從巷子裏面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叫:“你們給我放開他!”

巷子外五六個小學高年級的男生看見一個成年人狀若瘋狂的跑出來,連面面相覷的功夫都省了,迅速一哄而散,留下一個剛剛被放倒,還瞪著憤怒的大眼睛的小男生。

這場戲通過後,道具師傅來收拾場地。常青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場中央那個眼睛漂亮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過去。

他帶起了一陣風,風吹起常青的衣角。

她想了想,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轉身去找導演請假。

“什麽?請兩天假?不行!”

導演不是不通人情,而是這部電影就是圍繞大小張晴來講故事,常青走兩天,劇組幾乎停擺。每一天都是錢啊!

導演旁邊的謝令儀聽了個全程,眨眨眼,把手機遞給導演,示意她看上面的新聞,說:“讓她去吧。”

新聞標題赫然寫著——“監制李平豪言拿獎,離世導演九泉心安”

吳導擡頭看了眼尚顯稚嫩的常青,握緊了手機,用力到指節都有些發白,驚訝地問:“你想替張沖出頭?”

“離世導演”指的是常青電影學院的師兄張沖,他執導了常青退圈前最後一部電影。張沖死得很憋屈,具體情況傳播範圍不是很大,但圈子更小。

“我一直在等有人替張沖出頭,這個人始終也不出現,所以,我好像得變成這個人了。”

吳導左右快速踱步幾次,然後站定,眼神炯炯地對她說:“三天!我給你三天,三天之後你必須回來!還有,我不管你要怎麽辦,不能影響到咱們這部片子。”

常青很想扭頭去看這部電影主要牽頭人謝令儀的表情,但她忍住了,最後只沖著導演點點頭。

可是謝令儀把她拉到一邊:“你知道這個劇本我花了很多心思?”

“我知道。”

“你知道我也投資了一部分嗎?”

常青頂著“我就知道”的眼神,說:“我剛知道。”

“這些都不用管。”面對常青驟然驚訝的表情,謝令儀接著說,“很多事都可以重來,但人死不能覆生。常青,你在做我不敢做的事,除了‘保護好自己之外’,我沒有更多想說的。”

離開之前,萌萌跑過來,送給她一塊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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