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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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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齊珩靜靜地站在銀杏樹下, 他呆呆地望著那?淺黃色的葉片,黃葉隨風而落,洋洋灑灑, 從遠處看倒入金葉子?雨般, 他俯下身撿起一片。

他將銀杏葉捏在手心?, 看著上面淺淺的葉脈, 垂首不語。

銀杏葉很美, 美得熱烈, 也美得淒慘。

只可惜它的葉片如此美麗,氣味卻是不堪聞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會喜歡銀杏樹。

它適合觀賞取樂,卻不適宜靠近。

銀杏, 銀杏, 齊珩在心?中低喚。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從樹上滾滾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銀杏在水中, 反倒剝了白色外皮,換得銀色來,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銀光在那?不知深淺的潭水中十分紮眼。

齊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後有?金吾衛士來報:“齊令月以披帛懸梁自盡”,齊珩才緩緩擡首。

驀然, 又?有?一銀杏葉落在他的手心?。

他輕輕嘆氣,他原以為?自己?恨極了齊令月, 若非因為?她, 他也不至於失去自己?珍視的一切,可當她身死時, 他卻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長安大雪。

他輕輕牽住東昌公主的手,入殿前,東昌公主再三叮囑他:“進了門,你什麽都不必說,一切有?我。”

他微微點頭。

鄭後端坐於上位,梳著高髻,頭點珠翠,身著素白色的錦繡長裙,新月籠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艷,猶勝海棠,齊珩初見?鄭後,不免一楞。

恁時,齊珩便已明曉先帝緣何鐘愛鄭後一人。

鄭後美貌,又?與先帝有?結發之情。

東昌公主牽著齊珩的手,微微施禮,齊珩緩過神來亦隨之行禮,然他並未如東昌公主般做個?樣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禮。

齊令月屈身道:“阿嫂。”

鄭後勾唇輕笑:“蓋兒,難道這就是你在洛陽尋到的寶麽?”

齊令月斂眸不語,鄭後偏頭看著身側越窯瓷瓶中的紅梅,她輕輕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鴻鵠麽?”

齊珩聽此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齊令月輕輕牽起他的手,扶著他站起來,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齊令月幫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鴻鵠不鴻鵠的,誰說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說了算。”

那?時齊珩篤定地點了點頭。

齊珩放手,看著面前的銀杏葉落於殘葉堆中,他輕聲道:

“葬了罷。”

鎮國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風拂來,銀杏葉隨風游蕩,穿過明宮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邊,餘雲雁將那?木窗闔上,江錦書看著面前的容貌極妍的女子?。

她蹙眉輕問道:“節...夫人?”

江錦書細細思索,卻也未尋到這麽個?名號。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輕輕施禮道。

“崔嗎?”

“那?娘子?祖籍是?”江錦書訝然問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長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頭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錦書點了點頭。

“妾此來,是為?了感念殿下恩德,謝殿下賜妾嘉號。”崔婉恭謹道。

江錦書懵懂地點了點頭,她自身都不知何時冊封了這麽個?節夫人。

想必是齊珩為?了嘉獎臣工而冊封的吧,總歸她也不大愛過問朝政,也便如此順水推舟了。

而後江錦書正襟道:“此娘子?該得的,不必謝吾。”

江錦書打量著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齒,柳眉如月,這樣美貌的女子?,讓人根本?移不開眼。

江錦書欲撇開眼,卻不料恰好?看見?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沒了一塊緋紅色。

江錦書目光一頓,想到什麽,猛然看著她的雙眼,試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謝恩了?”

卻不料崔婉斂襟答道:“殿下賜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謝恩的。”

江錦書聞此話微笑,暗暗攥著袖子?,心?卻是涼了大半。

崔婉在騙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齊珩剛踏入立政殿,江錦書聞聲側首看去,見?齊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門口處,她似堵著一口氣般悶悶喚道:“明之。”

齊珩擠出?一笑來,溫聲道:“嗯,我在。”

江錦書斂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麽和往常不一樣了。”

齊珩沒得一慌,他仍佯裝鎮定笑道:“如何不一樣?”

“總覺著你笑得很勉強。”

“你是瞞了我什麽事嗎?”江錦書輕聲道,目光卻死死盯著齊珩的面容,妄圖看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然齊珩笑了笑:“怎麽會,我不瞞你。”

江錦書點了點頭,“也是,我相信你沒瞞我什麽。”

“對了,今日中書令的妹妹崔娘子?來向我謝恩,可我沒冊封什麽節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頭去的嗎?”

齊珩心?冷了半截,盡管再心?虛,他也還是握著江錦書的臂膀,耐心?解釋道:“她的兄長,是中書令,中書令為國事操勞,我賜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獎。”

“我懂的。”

江錦書覆而低下了頭,看著小?腹,低聲笑道:“九個?月了,她快來見?我們了。”

“等阿媞降生,我想讓阿耶阿娘還有?兄長入宮,他們畢竟也是阿媞的阿翁阿婆,我便是與阿娘生了齟齬,也不該淡了他們與阿媞的親情,你說是不是?”她抱著齊珩的手臂笑問道。

齊珩的面容上血色褪盡,他匆匆應道:“好?,都,都聽你的。”

“你怎麽了?”江錦書瞧著齊珩的神色不禁發問道。

“臉色瞧著不大好?,要不讓陳奉禦來瞧瞧?”江錦書欲搭上齊珩的額間,卻不料被齊珩避開。

“沒什麽的,安寢太遲對身子?不好?,快睡吧。”齊珩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錦書雖有?疑惑,卻仍點了點頭,任由齊珩將她的被子?蓋好?。

她知道,齊珩有?事瞞她。

可她相信齊珩。

故,不再去問。

左不過數日,江錦書便覺著心?裏發悶,直言要去秘書省走走,餘雲雁與漱陽在身旁隨侍,漱陽原是勸過的,但江錦書實在悶得發慌,漱陽如何都攔不住,只好?通稟了蕭將軍等人跟在江錦書身後。

馬懷素一見?江錦書,不自覺地咽了一口,江氏的事,馬懷素可是知曉的。

但皇帝下了死命,斷不可讓皇後知曉此事,是以馬懷素都不敢看江錦書,生怕被她瞧出?心?虛來。

馬懷素笑笑:“殿下是要給新排的書作序嗎?”

江錦書笑著搖了搖頭,道:“許久不動筆,我怕是寫不來的。”

蕭然和馬懷素提著心?隨侍在側,江錦書在秘書省大院悠悠走著,馬懷素道:“這還有?一月,小?皇子?就該降生了。”

江錦書提此笑得愈加明媚,道:“是啊,她現在大了些,我帶她來秘書省轉轉,也沾沾這蘭臺的墨香。”

“小?殿下定如陛下般溫和寬厚,也如殿下般才蓋京華。”

“那?吾便謝惟白的吉言了。”

江錦書笑著擡眸,不經意地瞧見?那?角落處的壁畫,她緩緩移去,至那?石壁前留步,她驚呼出?聲:“此話為?何人所作?”

“當真善也,世之畫鶴者多矣,然此畫頗極其妙。”

“紫頂煙赩,丹眸星皎。昂昂佇眙,霍若驚矯。形留座隅,勢出?天表。謂長鳴於風霄,終寂立於露曉”。江錦書由衷地稱讚道:“得見?此畫,也算不枉這一遭了。”

“這作畫的為?何人?”江錦書轉身笑問馬懷素。

馬懷素想也未想,道:“自是咱畫鶴的好?手,薛稷啊。”

“薛稷...我知曉他,其子?尚涼國公主,他的隸書若風驚苑花,雪惹山柏,我也是愛得很呢。”

涼國公主也是齊珩的妹妹,只不過江錦書少見?她罷了。

“是呢,只可惜偏折在了叛亂中...”馬懷素感慨道。

出?於對才子?的愛惜之情,以至於馬懷素都忘了,身旁他崇敬的皇後殿下也是叛亂之臣東昌公主的獨生女。

江錦書笑容凝結,她疑惑道:“叛亂?”

“他不是還在世嗎?”江錦書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馬懷素慌忙揖禮道:“臣,臣口誤,殿下恕罪。”

他恨恨地咬舌,怎得忘了皇後的身份?

“你不是口誤。”江錦書定定道。

“什麽叛亂?”江錦書喊道。

見?馬懷素悔恨地垂首不答,江錦書不由得心?頭一慌,她轉身看向蕭然,蕭然愧疚地低下了頭。

江錦書怒聲道:“說,什麽叛亂,你們瞞了我什麽!”

馬懷素忙叩首慌道:“殿下,臣是口誤,真的沒有?叛亂。”

江錦書不再聽他說什麽,思及齊珩這幾日的異常,江錦書只覺身上血液寒涼,心?裏有?了一個?猜想,只是她覺著後背發寒,不願去相信這個?猜想。

齊珩,不會的,他不會這麽做的。

她徑直拔了蕭然的劍,推開蕭然,怒道:“我看誰敢攔我!”

江錦書直奔紫宸殿的方向去。

烏雲漸漸凝聚,紫宸殿的內臣不禁打個?寒顫,瞧這樣,怕是又?將落場大雨來。

然不及守門的內臣轉眼,便見?江錦書持劍怒氣沖沖的走來,後面跟著的漱陽與餘雲雁等人皆愧赧低頭,不敢攔她。

那?兩內臣對視一眼,想到陛下囑咐的事,自覺地緘口。

其中一頗伶俐的內臣迎上,顫聲道:“殿下。”

江錦書冷眼瞥向他,一字一頓道:“吾要見?陛下。”

“殿下見?陛下,臣自然不敢攔,只是陛下現在在議事,殿下也不該持劍面君。”

江錦書聞言,直直將劍懸在那?內臣的脖頸上,她含淚怒聲:“我要見?他!”

那?內臣驚恐跪地,連連道:“臣,臣不敢攔,殿下,殿下,刀劍無眼。”

江錦書徑直推開殿門,往內走去。

只隔一道門,她便已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東昌公主既已伏辜,餘下的人便也依律報死罪吧。”

江錦書茫然地看向被門掩住的那?道身影。

她多期盼著,說那?話的人不是他,那?站著的身影也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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