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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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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 104 章

崔令宜怔怔地看著他。

衛雲章又對尹娘子道:“當初是誰給你畫的胎記, 如何畫的,一一道來!”

尹娘子有些茫然,但還是回答:“當初,是另一個師姐給我畫的胎記, 她給我看了胎記圖案, 跟我比劃了大小, 然後讓我趴下, 大約花了半個時辰反覆上色, 上完色還跟我說, 三天內不要碰水, 否則顏色還沒完全吸收,就容易被洗掉。”

衛雲章又問崔令宜:“那你呢?”

崔令宜面露惶然:“給我畫胎記的師姐, 並未提前給我看過圖案……畫完了我才知道長什麽樣, 而且、而且很快就畫完了,也許只有一盞茶的工夫……”

衛雲章:“有沒有跟你說不要碰水?”

“說是說了, 但是……但是有一日正好下了雨,我出門沒帶傘,淋了雨, 害怕胎記受影響, 便去找那師姐,師姐看了一下, 跟我說沒關系,我的胎記還好好的……”

一旁聽了半天的尹娘子終於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 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啊——難道,難道師姐這個胎記, 不是假的嗎?!”

衛雲章擰眉,繼續問崔令宜:“你確定在畫胎記之前, 你的這裏是幹幹凈凈的嗎?你親眼見過嗎?”

崔令宜低著頭,死死地攥住了裙面。

她不確定。她沒見過。

小時候,一群參與拂衣樓選拔的小孩吃喝拉撒都住在一起,無論長相美醜,因為習武廝殺的緣故,每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傷疤,大家對彼此偶爾露出的皮膚上的痕跡都不以為意,不會像外面吃飽了撐的閑漢那樣,對別人的身體評頭論足。

在這裏,值得被註意的只有武力。

後來,她贏到了最後,成為了拂衣樓的正式一員。她有了獨立的房間,還擁有了一些私人物品。她有一面巴掌大的普通小圓鏡,常用它來打理自己的外表,但她從來沒有想過用鏡子去照自己的背面長什麽樣——誰沒事會幹這個呢?

直到那次畫完胎記,師姐遞給她一張紙,說:“你看,這就是崔氏女胎記的樣子,淳安侯府老夫人得靠這個認人的。”師姐又帶著她站到一面和人一樣高的落地鏡前,她努力扭著脖子,才能勉強看到一點所謂的胎記顏色。

見她沈默不語,衛雲章便知道了答案。

他喉頭微動,問尹娘子:“你呢,在畫胎記之前,你確定你的後頸上什麽都沒有嗎?”

尹娘子咬了下嘴唇,道:“我沒有用鏡子照過那裏,也沒有親眼見過。但是,但是像我們這些拂衣樓的暗子,不會武功,只靠美□□人,所以對身體的要求會嚴格一些,我自己肯定是沒有胎記的。”

崔令宜面色慘白。

她忽然把衛雲章給她披上的外袍丟開,彎腰去撿地上的水壺。那水壺裏還剩了一點藥水沒灑幹凈,她哆嗦著手提起水壺,把它重新放到了圍爐之上,自言自語道:“不可能洗不掉的,也許只是每個人體質不同,我再試一試,再試一試……”

衛雲章抓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她,然而當她轉過臉來望著他時,那雙眼睛裏寫滿了哀求,他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終究是松開了她。

水壺裏的藥水所剩無幾,很快就再次沸騰。

崔令宜抿緊嘴唇,把藥水倒入茶缸,再一次將帕子浸透。

她說:“我要兩面鏡子。”

屋子裏只有一面鏡子,尹娘子只好再去隔壁空房間拿了面鏡子過來。

她和衛雲章兩個人,一前一後,各舉著一面鏡子,讓崔令宜剛好可以從面前的鏡子中,看到身後的鏡子裏倒映出的頸背。

崔令宜拿起濕透的、充滿了刺鼻藥味的帕子,再一次覆蓋在了自己的後頸之上。

細細的水珠順著脊骨滑落,在訶子面料上染出一道道深色的水痕。

她反手抓住藥帕,盯緊了面前的鏡子,開始反覆揉壓後頸的皮肉。

藥水本就刺痛,她親自動手,更是痛上加痛。尹娘子看在眼裏,幾次想要出聲勸阻,最後又還是咽了回去。

在藥水的多次刺激下,那塊皮膚已經肉眼可見地變得紅腫,然而,在泛紅皮膚的襯托下,那塊胎記的顏色,不淡反深,更加鮮明了。

她不信邪,幾乎是像要揪掉那塊肉一樣,隔著藥帕,狠狠地掐了下去。

棕黑色的藥水從她五指間流下,帕子因為失去水分,逐漸變得粗糙,激起她脖頸上點點紅粒。

“夠了!”衛雲章從她手裏奪下帕子,丟到一邊,“已經涼了!沒用了!”

崔令宜卻依舊伸出手,用指甲惡狠狠地刮過自己的皮膚,像是這樣就能把那塊顏色摳下來一般。

她平時不蓄甲,但這次出門在外,沒有剪甲的工具,她的指甲已經長得很長。她這麽用力一刮,後頸頓時出現五道鮮艷的血痕。

銅鏡哐當一聲跌落在地,衛雲章將她的雙臂反鎖在身後,急道:“就當是我求你,不要再試了,不要再這麽對自己了,好不好?”

崔令宜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鏡子,可鏡子裏的景物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直到她眨了一下眼睛,世界重新清晰,可她也看見鏡子裏的自己,下巴上綴滿了滾燙的淚滴。

尹娘子慌亂地收起鏡子,道:“我……我去把鏡子還一下。”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房間,替他們把門關上。

崔令宜閉上眼睛,鹹澀的淚水滲進她的唇角,像絲線一樣爬進深處,鎖住她的口腔,鎖住她的咽喉,令她幾乎喘不上氣,發不出任何聲音。

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應該是夢吧,肯定是夢。不然世上怎麽會有這麽離奇的事情呢?

她想掙開衛雲章,卻發現自己手腳無力,若不是有衛雲章從後面撐著她,她現在恐怕能像一灘軟泥一樣滑下床去。

不,不行,她要離開這個夢,好可怕的夢,這個夢裏連衛雲章都在禁錮她。

她咬住自己的舌尖,想讓自己快點醒來,可不知為什麽她現在連一點疼痛都感覺不到。啊,對,她就說吧,是夢,剛才洗色時仿佛還有點疼的,現在竟一點兒也不疼了,果然是夢。

於是她更用力地咬住了舌頭。

眼前的一切再次變得模糊,她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耳邊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發出尖銳的鳴音,令她聽不清這個世界的其他聲響。

她被隔離在了世界之外。

恍惚中有一股大力掐住了她的雙頰,她不得不張開嘴,發出劇烈的抽吸聲。鐵銹一樣的味道在嘴裏彌漫,朦朧間她看到有一只男人的手在她眼前晃動,那手指上仿佛還沾著什麽紅色的東西……

有點像血,誰的血?衛雲章流血了?

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現那個禁錮自己的力道消失了,她想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衛雲章抱著崔令宜,在屋子裏坐了很久。

直到尹娘子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探了個頭進來,他的眼珠才微微轉動了一下。

尹娘子看到倒在衛雲章懷裏不省人事的崔令宜,不由大吃一驚:“她怎麽了?”

她關上門,走近發現衛雲章手上和崔令宜唇角還有幹涸的血跡,更是倒吸一口冷氣:“這是……”

“大約是想尋死。”衛雲章的聲音有種壓抑的平靜,“若不是我及時發現,敲暈了她,舌頭都要咬斷了。”

尹娘子又驚又懼:“衛大人,師姐她莫非……真的是……”

“勞駕,替我去叫輛馬車吧。”衛雲章道,“我得帶她回家。”

“……好。”

尹娘子匆匆出了門去,衛雲章則彎下腰,用盆裏的清水洗了洗手,然後又替崔令宜拭凈了嘴角的血跡,最後幫她把所有衣服一一穿好,又把衣上褶皺一一捋平。

不一會兒,馬車到了,衛雲章起身,將崔令宜打橫抱起,走出了四夷館。

四夷館內的守衛看見昏迷不醒的崔令宜,俱是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怎麽豎著進去半日,最後橫著出來了?

但他們自然不敢多問,短暫吃驚後,又迅速調整表情,繼續威嚴不阿地守崗。

-

晚霞如錦,焰雲四溢。

崔令宜又一次見到了卯十二。

他還是和多年前一樣,和她並肩坐在拂衣樓據點的走廊上,一邊啃饅頭,一邊眺望著不遠處的煙火人家。

卯十二還是那句話:“好想給他們當兒子啊。”

一戶姓付的人家,普通百姓,老來得子,十分溺愛。卯十二羨慕多時,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崔令宜也依舊是那句話:“下輩子吧。”

“你好冷酷哦。”卯十二轉過頭來笑,“那我明天就死掉,後天就能給他們當兒子了。”

“投胎沒那麽快吧,而且我們作孽這麽多,應該會進畜生道吧?”

卯十二說:“可我連名字都想好了。”

崔令宜:“叫什麽?”

卯十二:“付春。我喜歡春天。”

崔令宜撇了撇嘴:“好簡單。你看看人家紀空明,當上門主後立馬給自己起了個有格調的名字,聽上去就像個隱世高人!”

卯十二笑:“可我自己喜歡就行了。你呢,要是有機會,你想給自己取什麽呀?”

崔令宜:“沒想好呢。”

“那我給你起一個吧。”

“什麽?”

“就叫崔令宜。”卯十二笑瞇瞇地說道,“你喜歡嗎?”

“這合適嗎?聽起來像什麽大家閨秀的名字。”

“那有什麽關系。”

“不,我不要叫這個名字。”

“為什麽?你不喜歡?”

“我覺得叫這個名字的應該另有其人,總之不是我。我不適合。”

卯十二卻道:“不,你就要叫這個名字。”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就該叫這個名字。”他靠過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重覆道,“沒有別人,就該是你。”

……

崔令宜緩緩地睜開眼。

沒有什麽晚霞,沒有什麽煙火人家,更沒有什麽卯十二。

卯十二早就死在四年前的那個春天了。

入目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她和衛雲章的床榻。

而她的枕巾,已被淚水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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