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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廊檐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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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廊檐雪番外

火光只輕盈地一閃,橙紅色便跳躍進他眼裏,將他黑白分明的眼染上火焰顏色。蠟燭點亮了,照開大半房間裏的光景。

這裏是林陷的房間。幹凈整潔、一塵不染,甚至連書架上也不積塵,是郁洱每天打掃的結果。書桌上林陷常翻的那卷閑書還攤開放著,書旁邊有一杯放溫的茶,茶盞下是還火符,用以確保茶水的溫熱;近處有一個小碟子,小碟子上的糕點日日更換,今天恰好是桂花酥和竹糕。

一切都鮮活著,透過窗紙照進來的陽光也溫暖和煦,落在木桌上平添一分恬靜安詳的氣氛。就好像還有人天天在這裏居住生活一般。就好像林陷還活著一般。

郁洱一甩手,火折子上火光熄滅了。

床邊的案幾上放了一個花瓶,瓶中插著今日新開的花,應季開不同的花,花瓶裏也換不同的花,偶爾也會有小院子裏的竹枝。床上是林陷——具體說,是林陷的屍體。

郁洱像是怕吵醒他,輕手輕腳地去取了軟毛巾用熱水打濕,然後仔細地、動作輕柔地替林陷擦洗身子。

師尊好潔,平日裏即使用過避塵訣之後也常沐浴清洗。郁洱很害怕哪天林陷醒來發現自己身上太臟會嫌棄郁洱照顧不力的。

師尊會生他的氣嗎?說不定會的,但師尊就算生氣了也是好看的。皺起的眉好看,緊抿的唇好看,眼睛也靈動可愛,無一寸不好看。

郁洱想到這裏難得地輕輕笑了下,他俯身親吻林陷的額頭,對林陷說了“早安”。

打掃、換花、做新的糕點和茶、與林陷說早安。郁洱將這些步驟做成他的固定日常,就好像堅信林陷總有一天會醒過來一樣。

他已經許久不推門,日日守著林陷的房間和他的屍體,偶爾有事出門也要先捂上眼,怕看見門外走廊上的積雪,提醒他林陷的血是怎樣在雪地上烈烈綻放了一地,鮮艷妖冶,是林陷對他唯一的、最後也最漂亮的告白。

林陷門前到山下這段路他從以前起走過很多遍,走得比誰都熟,閉上眼腳下也不會踏錯一步。

林陷不和他告別,不和他說再見,林陷不願意再回來看他一眼。他連林陷的靈魂都探尋不到。

簡撫川在屋子裏把自己關了七天七夜,畫陣貼符紙,招魂燈被他一遍又一遍點亮,又一盞一盞地滅下去。

林陷就是不在了。

他當真對這方天地沒有一點留戀,魂魄似乎不願在此方世界多停留哪怕一天或者一個時辰。

也是。郁洱想,師尊已經說過了,他不會再回來打擾他的。

林陷死的時候下了雪,他註意到林陷在他的懷中突然渺無聲息的時候,全明心宗似有所感一般心悸了一瞬。那時竹月正在自己房間裏打坐,突然她茫茫然睜開眼,被莫名其妙不知所起的巨大的悲傷感壓得喘不過氣。她似要窒息一般跌跌撞撞跑出房間,在心臟空蕩蕩的不安預感裏找到房修文,問他:“小乖呢?”

房修文似乎也才回過神,他似有所感地看向青安峰大殿之後——那裏有燃著宗主和所有明心宗內門弟子的魂燈的房間。他好像還記得自己是整個明心宗的主心骨,還能強撐著告訴在此刻因為突然的共感前來的所有人:“林陷的魂燈滅了。”

他們唯一的、用愛意堆砌的堡壘護著長大的小乖,她牽著手一步步數數走過青安峰萬步長階的林林,那個她看著長大、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成熟一點點學會懂事的林陷就是在這時候,突然魂燈熄滅了。

這天已經是仲春。青安峰上的雪還是沒化,林陷卻好像人間春季的雪,隨著春季愈深融化在了天地間。

他就這樣不在了,小時候出一次遠門都要師兄師姐挨個兒揉揉腦袋親親額頭的小孩兒這次卻忘了和他們告別。

*

他們找到林陷的屍體時,對方正被郁洱抱在懷裏。一地的血,滲進地上還沒融化的積雪裏,一片臟汙。昆吾劍還在林陷的胸口,郁洱正在徒勞地給林陷輸送靈氣。他的眼神沒有聚焦,只是呆滯地看著懷裏林陷的眼睛,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落一串。

諸環一眼就看出來是郁洱暴走或者說失控才導致了林陷的死。他只楞怔了半秒,本命佩劍順他意錚鳴出鞘,直指向郁洱。郁洱沒動沒躲,似乎對他們的到來和任何舉動都毫不在意,反倒是被其他人攔住了。一向穩重冷靜的他這次仿佛根本不懂或不打算控制自己的行動,所謂理智全丟了個幹凈。

簡撫川倒是能明白,天機卷軸說的命數就是這個,這是天道要的犧牲。林陷才是郁洱這一路上最大的劫,只有林陷能將他絆住,讓他止步在明心宗的斂雲峰上,止步在這一片冰天雪地裏。只有這樣明心宗能免於之後郁洱失控時的覆滅之災。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立在原地,只覺得地上的鮮血太刺目,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就這樣看了許久,很久之後才想起來最要緊的事。

“小乖平日裏最怕痛了。”他說,“師姐,你去找一下你那裏還有沒有桂花酥,你快拿來哄他。”

本來正和房修文一起攔著諸環的竹月聽到這句話,突然不動了,她蹲下身,發出已抑制很久的慟哭。這哭聲淒厲,聞者輕易便能覺出苦痛來。

“是我殺了他。”郁洱像是被她的哭聲喚回了神,低聲喃喃,“是我害了師尊。”

“是你殺了他。”諸環說,“這有什麽好質疑的?”

他說著抑制不住怒氣,又想上前一劍殺了郁洱解恨,被房修文再次攔下。

“你師尊來找你前,我們剛解出天機閣的啟示卷軸。”房修文聲音冷硬,“啟示卷軸告訴我們你會失控為害人間,要我們犧牲林林,來保住明心宗。

“我們本來的商議結果是殺掉你以絕後患。但是林林說,他要保你。”

郁洱擡起頭來看他一眼,他的腦子昏昏沈沈,很久才明白過來這番話代表什麽。

“他怕你日後魔族血脈覺醒,本來是要送你出宗門或是洗掉你的修為的。我們也沒想到,他會在這裏、會這麽快被你殺掉。”

這些字像淩遲,一刀一刀地往郁洱心臟上割。

師尊不是嫌棄他。

師尊沒有不愛他。

師尊是為了他才死的。

師尊說得對,他是災禍。

“你師尊,是為了你才犧牲的。他本可以不用……”竹月聲淚俱下,盡管理智告訴他郁洱實際上本該有此遭,感情卻不受控制地讓她責怪他,似乎這樣她的愧疚她的遺憾才能得到補償,“你……你啊!”

“這是命嗎?”簡撫川喃喃,“我的小乖就算驕縱了些、頑皮了些,但他一直都是好孩子、從來沒幹過壞事……他做錯了什麽呢?他怎麽會有這樣的命?”

郁洱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他一只手還在為林陷輸送靈氣,另一只手輕柔地為林陷擦掉臉上的血跡。

“師尊之前不是說,在古籍上看見,用心頭血喚魂的方法嗎?”

“但他是被昆吾劍殺掉的,身死魂滅,怎麽可能還能再將魂燈點燃?”諸環皺眉。

郁洱懇求他:“讓我試一試,再試一試,萬一呢?”

沒有人回應他,風雪聲裏一片寂靜。

“三百年。”房修文許久說,“明心宗只放你多活三百年。三百年之後如果林林沒回來,你當他的陪葬品。”

“他還想和林林同葬?”諸環眉毛向下一壓,顯然是對這個處理也不滿意。

房修文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林林會葬在明心宗,但郁洱是罪人。”

郁洱聽明白了,他是沒資格葬在一起的。

他此時還跪坐在地上,向眾人深深俯身,是在行禮:“師尊說,他死後,要我好好照顧師兄姐。”

“我們不用你照顧。”竹月說。

房修文補充:“三百年後,老身就算不在了,明心宗上下所有弟子也會記得通緝你。”

郁洱搖了搖頭:“我不會走的。”

他說:“師尊的家在這裏,他長住的房間在這裏,他最愛的、親自打理的竹林也在這裏。我不會走的。”

他又一次俯身,頭顱重重磕在地上:“弟子不求能和師尊葬在一起。弟子只求宗主,日後若要殺掉我,請讓我死在這裏。”

房修文這一次沒再答應他,他深深地看郁洱一眼,不顧對方還跪在地上,走了。

*

林陷死後,林不語也死了。

想來也正常,既然林不語當初突然殞命時的魂燈是由林陷的心頭血點亮的,那麽林不語就該和林陷一起隕滅。

郁洱解開自己的衣物,手上憑空變出一把小刀。他要繼續修煉以維持林陷屍身不腐,同時也要用自己的心頭血嘗試喚醒林陷。

就在他解開衣物時,有什麽東西落下來。是林陷臨走前送給他的玉佩。

郁洱拿起玉佩放在唇前。他安靜地、長久地親吻那塊被他放置在胸前,被他的體溫捂熱的玉佩。

只有這時他才能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希望,只有這塊玉佩還能讓他繼續這樣活著。

只要有這一點希望,他就可以守著這間屋子一守千千萬萬年。

他一擡頭,透過半開的那扇窗,猝不及防看見了廊檐上萬年不化的雪。

不解凍,捂不暖,在姍姍來遲的山間春日裏、在他生命裏蔓延成一整片冰天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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