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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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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景和十二年,春。

淅淅瀝瀝的小雨侵染整個景都城,剛鉆出幾片嫩芽的柳枝在雨水的洗禮下愈發碧綠,雨絲如芒,灑落屋檐氤氳成水霧,令人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將軍府廊檐下三兩個婆子丫鬟翹首以盼,向著雨中不時張望,在聽到幾聲踏踏馬蹄後,神色松落。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自街角緩緩而來,馬蹄濺起水花,和著雨聲,馬車內幾聲抱怨顯得局促不安。

“小姐,咱們在雲州這麽多年都不管不顧,現在老夫人突然派人召我們回去,想來不會有什麽好事!”

丫鬟喜兒胖嘟嘟的臉擰成團,她家小姐崔宥眠雖是將軍府嫡女,卻在五年前被趕回雲州老家,美其名曰養病。

丫鬟對面的女子一塊青色薄紗遮面,用料普通的的水綠色長裙,發間只是簡單地別了一支白玉蘭花簪子。

這一路她一直保持沈默,心中更是忐忑,一顆被將軍府棄了的廢棋無緣無故被召回,難道還指望會有什麽好事麽!

本就病弱的身子,此時更是一顫,在馬車驟然停下時不自覺碰到車棱邊,硬邦邦地,硌得人生疼。

崔宥眠微皺著眉,車簾在此時被掀開,一名約摸四十來歲的婆子笑靨如花,滿臉熱情的模樣讓崔宥眠的心裏愈發不安。

崔宥眠識得這個婆子,是老夫人身邊得力的管家秦婆子,此時親自打著傘立在了車前。

又見府前一眾丫鬟,其中一個在見到人下車時,伺候著崔宥眠披上雲錦緞子的披風,又細心地囑咐道:“老夫人記得小姐身子弱,讓奴婢們一早便等在此。”

這等場面,若是放在以前倒也尋常。

但對此時的崔宥眠而言,卻是莫大的臉面,她仍記得當年離府時的場景。

別說有人來送,甚至連件像樣的衣服首飾都沒有,一輛破舊的馬車上,幾件尋常衣服便將她打發了。

崔宥眠未置一言,陰雨綿綿,本就不該是出行的好日子,老夫人卻硬是叮囑趕馬的挑這個天氣進城,想來別具深意。

秦婆子領著人一路繞過長廊,又穿過後院小道,徑直來到壽安堂。

有丫鬟替崔宥眠解開披風,又拿著香薰暖爐替她祛除身上的水氣,才引著她進了門。

剛入內,壽安堂已經坐滿了人。

崔宥眠低眉斂步,先畢恭畢敬向著老夫人請了安,才徐徐擡眸,對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崔宥眠只覺恍若隔世。

崔家老夫人身著絳紫團雲案的上好錦緞,眼角爬滿褶皺,眼裏的銳氣不減。

老夫人原是國公家嫡女,身份貴重,在府中一向說一不二,在崔宥眠生母離世後,接手了府中中饋之權,後宅幾個姨娘也在她雷厲風行的手腕中消停下來。

老夫人此時端坐主位,招招手示意崔宥眠靠近。

崔宥眠剛湊近,老夫人又道:“摘下面紗。”

聲音波瀾不驚,聽不出任何思緒。

崔宥眠心裏沒底,倒也聽話,單手繞過左耳邊的一縷碎發,順手一掠,薄紗落地,露在外面的臉蛋布滿紅疹,看著就讓人瘆得慌。

在座眾人臉色各異,崔宥眠倒是平靜得很,這些年饒是多麽想不開,現在也想開了。

誰能想到曾經驚為天人的景都第一美人會因為一碗花羹而容貌盡毀,自此被將軍府摒棄,趕回崔家老宅。

又有誰能想到,當年送她那一碗花羹的卻是自己的嫡親長姐,如今郡國公長媳崔宥安呢?

所以,這世道當真是沒什麽不能發生的。

崔宥眠對上崔宥安投來的目光,當初的怨恨和不解,現在只剩平靜。

“眠兒......”崔宥安兀自起身,來到崔宥眠身側,眼裏的愧疚不似作假。

崔宥眠卻在她伸出雙手時默默後退了兩步,說到底,她終究還是做不到原諒。

面對崔宥眠的疏遠,崔宥安楞住了,若不是幾聲恰和時宜的輕咳聲,她尚不知如何轉圜。

柳姨娘捏著帕子,掩面起身,像是帶著幾分擔憂,只是眉角不經意的雀躍,輕易被捕捉,她道:“老夫人,眠兒這模樣可如何是好?雖然您老人家早有先見之明,尋了雨天讓人進城,這樣自然免去不少麻煩,可終究紙包不住火......”

她喋喋不休,還欲說什麽,老夫人突然冷了臉,怒斥一聲:“夠了!嘮嘮叨叨的!你心裏那點心思還是給我收起來!眠兒是眠兒,芮兒是芮兒!宮裏聖人的旨意,又有司天臺寒月大人蔔算的生辰八字,豈容你包藏禍心!”

說著,一雙淩厲的眼掃視屋內眾人,斥責起來,“旨意到達時我就說過管好自己的嘴,將軍府滿門榮耀皆系眠兒一人,若是哪個不長眼的心裏沒個輕重,因小失大,別怪府裏容不下人!”

一時噤若寒蟬。

崔宥眠聽的一頭霧水,什麽旨意?又什麽榮耀?

不過聽話聽音,宮裏旨意似乎不尋常,老夫人才故意在陰雨綿綿之際接她回府,為的就是不讓別人知曉美人不再。

當年她毀容後,匆匆離府,老夫人又治家甚嚴,知曉她毀容的除了府中人,外人不得窺探個中緣由,只知名動一時的將軍府嫡二女突發惡疾,被送去老宅養病。

思及此,崔宥眠再次向老夫人福了福身,又思忖了片刻,才語氣輕柔,詢問:“不知是不是眠兒做錯什麽驚擾宮中聖人?那當真是難辭其咎.....”

崔宥眠一舉手一投足皆進退有度,屈身行禮時,襦裙隨著波動,勾勒出那玲瓏身段,凹凸有致的輪廓,只怕這世上諸多男兒都會為之淪陷。

又見,女子與昔日的張狂傲嬌判若兩人。

昔日她的美張揚又刺眼,如春日最艷麗的玫瑰,又如翹桿烈焰的一團火。

如今她的美不再,卻如江水上晨起的水霧,輕紗遮面,朦朧又柔和,另樣的美同樣讓人深陷。

老夫人心底有了考量,握住崔宥眠一雙柔荑玉手,溫和了聲音,“眠兒,這些年苦了你,當年祖母讓你離開也是為你著想,你可曾怨過祖母?”

崔宥眠心中冷呵,為我著想?所以趕出府?現在又扮演舐犢情深?

她更加想知道宮中旨意的內容,究竟是什麽讓一向眼高於頂的老夫人肯高看她一眼,哪怕當年她容貌最甚時,老夫人亦不曾如此。

崔宥眠乖巧地搖搖頭,面帶孺慕之情,眼眶甚至有點點淚光,道:“當年眠兒性子嬌蠻,祖母此舉也是迫於無奈,為了磨一磨眠兒的性子才會如此,眠兒在雲州,時常念及祖母的諄諄教誨,方覺前生荒唐。”

她說得情真意切,老夫人也是一臉欣慰的模樣,叫人瞧著當真祖孫情深。

只見,老夫人拍拍崔宥眠掌心,語重心長道出那道天生鳳命的聖旨。

起初,崔宥眠一下懵了,錯愕之餘,明了今日種種。

她擡眼望著屋內一眾人,除了崔宥安欣慰地落了淚,其餘幾個姨娘不管願不願意都面帶喜色,也都拉起崔宥眠的手開始家長裏短。

吳姨娘:“眠兒剛出生時紅霞漫天,當時我就覺得你命好,果不其然......”

話還沒完,蕊姨娘冷笑起來,“這話當真胡謅得厲害,我等除了柳姨娘,眠兒出生時又有幾個入府的?”

.......

一時間,壽安堂裏明裏暗裏都是幾個姨娘互掐的話,崔宥眠僵硬著笑臉夾在中間,不拉架也不勸架,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老夫人被吵得頭疼,徑直摔了手邊的茶盞,哐當一聲,幾位姨娘倒也眼力十足,忙噤聲告退。

待滿屋子的人離去,最終只剩崔宥眠和崔宥安。

老夫人望了望倆姐妹,似乎才記起她們是將軍府嫡女,先是叮囑崔宥安在郡國公府要恪守本分,相夫教子之類的。

對著崔宥眠輕紗下的面容,一聲嘆息,惋惜道:“臉毀了更要勤修女工女德才是,既有司天臺的蔔算,想必聖人知曉你的容貌後也不會說什麽,只是那幾位皇子......”

老夫人接下去的話,崔宥眠明白,景和朝共有三位皇子,年歲都差不多,如今太子雖未立,但不管哪個,都很難接受一個醜女共度一生。

從前,她容顏傾城,尚還想到找一可心之人執手白頭,如今卻只盼能有一隅安靜順遂。

只是,老天卻好似與她開了一個玩笑。

一個後宅,她尚躲不過明槍暗箭,毀了容......

那一個後宮呢?

爾虞我詐的日子又怎會好過!

崔宥眠尋思該如何才能避鋒而藏,門外的雨依舊淅瀝下著,她與崔宥安並肩出了壽安堂的門,廊前雨水順著屋檐落下,崔宥眠擡眸望著灰蒙蒙的天,伸出手掌接住了幾滴,一陣寒涼自掌心蔓延。

“眠兒,你變了很多。”

似乎被崔宥眠周身散發的憂思影響,崔宥安也略顯頹敗道:“從前,我從不敢想象你也會有如此安靜的時候。”

崔宥眠自嘲一聲,道:“從前,我也從不沒想過相依為命的長姐會親手毀了我!”

說完,便不願多言,扭頭轉身,丫鬟喜兒早就備好雨天出行的一切,領著幾個眼生的小廝婆子等候在此。

“小姐,老夫人傳話來,咱們還回之前的清雁閣。”

崔宥眠點點頭,帶著一眾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身後,崔宥安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貼身丫鬟連翹提醒道:“主子,來日方長,二小姐剛回來,日後總會尋得機會解釋清楚。”

崔宥安嘆口氣,盡是自責,“也許吧,若是我恐怕也不會原諒......”

***

清雁閣是府中最好的一處院子。

暮色降臨。

“這些年,咱們這座院子饒是府中幾位庶小姐爭破了天,老夫人也沒有松口撥給誰。”

崔宥眠聽著喜兒從壽安堂那裏帶回的話兒,並沒有接話,有些事情不過面子上做做樣子而已,只是面子可全,人心難暖。

見人不說話,喜兒停了鋪床的動作,望向正倚窗翻頁的崔宥眠,疑惑道:“小姐,喜兒怎麽覺得這次回來,每個人都像變了臉一般?”

“嗯,有好處的事情大家都會爭先恐後。”崔宥眠沒有停止手頭的動作,繼續道:“父親也該回來了。”

喜兒吃驚,“老爺會來見小姐?奴婢還記得當年......”

崔宥眠微不可見眸色漸冷,當年她的父親默認將她送走,臨行前,她還傻乎乎期盼著,那個她心中最敬仰的男人,景和征戰四方的大將軍,他會舍不得自己捧在掌心的女兒......

事實卻是,毀容後父親再也未踏足她的閨閣。

喜兒見人發呆,安慰道:“小姐也不要難過,咱們還有顧老太爺呢。”

提及祖父,崔宥眠的臉色才好看了不少。

她被送回老宅後,祖父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消息,暗地裏派人將她接回身邊,所以崔宥眠這些年的日子過得挺好挺自在。

沒了皇城內的勾心鬥角,祖父又是嶺南第一富商,崔宥眠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滋潤,甚至還接手了祖父手中所有的糧店,那可是國之命脈的關鍵。

所以這次崔宥眠答應回京城,一部分是皇命難為,更主要的是過往種種,她的一切總該討要回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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