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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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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風

當牧民們走過灌木叢, 繞過蜿蜒曲折的河流,在賀旗山脈深處,兩座山的夾縫平坦處, 冬窩子就在那。

姜青禾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條子, 蔓蔓跟在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她從毛茸茸的帽檐底下看去,那一片寬闊而平坦的地上,有很多矮小的平房。她用帶了厚手套的手比劃,“為啥屋子矮矮的, 一點也不高,是給小娃住的?還是小矮人?”

“那是地窩子,”都蘭牽著一頭年邁的母羊走上前來說。

蔓蔓的皮靴踩在枯枝上, 發出嘎吱嘎吱的破裂聲,伴隨她雀躍的歡呼, “是長在地裏的屋子嗎?”

“帶你瞅瞅去, 琪琪格你來, ”都蘭喊道, 將手裏的羊交給跑來的琪琪格,她領著蔓蔓走到她的地窩子前。

地窩子還真是半紮根在地裏的,露在上面的房板低矮, 只有一扇門的高度, 窗戶很大。

用木頭搭起來的土房或是蒙古包, 都有被黃毛風吹走或是白災壓垮的風險, 而這樣的屋子除了光線不好,土壤抵擋了寒風, 屋裏也就暖和多了。

以前他們還是用蒙古包,或是住山羊毛紡成的厚帳篷, 還有地上平房,直到經歷過數次大的黃毛風和白災後,損失很多並不牢固的蒙古包後,阿拉格巴日長老不再堅持,這次學了哈薩克族過冬的地窩子,這畢竟是他們日後長久居住的地方。

只是沒學哈薩克族用羊糞糊墻,而是夯實泥巴,他們也會摻牛糞和草料,使其更牢固。

等天暖和起來,積雪融化後,他們會重新搭建起蒙古包。

這時都蘭走下幾道臺階,推開吱嘎作響的門,門並不高,她還得彎下腰走進去,蔓蔓人矮,但她也假模假樣地彎著腰走進去。

地窩子裏頭則很大,另一扇墻還有幾扇窗戶,由於還沒有搬進來東西,顯得很空曠。

蔓蔓原本以為地下很好玩,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問都蘭,“你和琪琪格姐姐要躺地上睡嗎?”

姜青禾兩手搬著張小桌在門口接話,“躺啥地上睡,你來幫琪琪格搬東西。”

“嗷,我要搬最大的!”蔓蔓放下豪言壯語。

其實別說最大的,就一張成卷捆紮起來的坐墊,她搬著都有點顧眼前顧不了腳下。

原本這塊河灘谷地很寂靜,只有黃羊、野兔等小牲畜出沒,或者是棲息於對岸森林的麋鹿會來飲水,那時潺潺流水、涓涓鳥鳴交織而奏。

不像現在吵鬧聲驚得雀鷹、百靈相繼飛走,牧民們哼著長調,在灰塵從窗戶中逃走後,才開始洗洗刷刷往地窩子裏頭添置東西。

烏丹阿媽炫耀她今年的新花氈,“上回讓居儒木圖帶的,漂亮不,鋪在屋子裏更好。”

她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條花氈,以前需要擔憂溫飽,羊群的口糧,現在生計漸緩,得以喘息之後她就擁有了一條又闊又大的花氈 。

“瞧額的辛辛板,”莫日根拍拍後面的土房子,在蒙語裏放飼糧的土房子叫辛辛板。

那裏有著半屋子壘起來的草垛子,另一邊有曬成幹的蘿蔔纓子,成袋成袋挨在一角的麩子和谷糠,還有豆餅,以及敲碎成小塊的黑鹽。

以及另外在地窩子裏專門騰出小半塊地方放的糧食,怕占地方,一袋袋堆疊靠墻的面粉、青稞,怕潮氣滲進去用皮子包裹起來裝進木桶裏的掛面,有酥油、羊油,一塊塊奶皮子、炒米,懸掛起來半扇半扇的風幹肉還有少不了的磚茶。

瞧著這滿滿當當的東西,才讓牧民切實地感到滿足,不再擔憂下一頓吃什麽。

所以他們唱的歌那麽歡快,歌頌這是天下的好地方。

下晌牧民阿媽接著往屋裏放置東西,牧民大叔們則拉出羊圈裏最瘦弱的羊宰殺,瘦弱的羊是熬不過冬天的。

他們宰殺羊時在吟誦,“落到之處,生下灘羊犢吧!打到之處,生下健碩羊犢吧!屠宰的地方,生下花羊犢吧!”

姜青禾聽著那吟誦聲,牛皮底的鞋子踩在河岸邊的枯枝上,斷裂聲讓她回過神來。

阿拉格巴日長老站在河岸邊,神情溫和,把話重覆了一遍,“額們以前的冬窩子借給了朵甘思部落,他們的頭人那天夜裏來過草場。”

“今年他們的日子,”長老輕輕嘆氣,“皮子和羊毛都沒能換出去,沒有磚茶可以換取更多的糧食,他們連自己的冬窩子都沒有了。”

“怎麽會沒有了?”姜青禾踢了腳枯枝,她問道。

長老說:“倒了,好些都倒了,沒有糧食填肚子,也沒辦法再建冬窩子,他們沒主意,又來找額想法子。”

他瞧著那些藏族牧民破破爛爛的衣裳,枯瘦的臉,再看看自己這裏的人吃肉喝酒,磚茶糧食不愁,養的牲畜也膘肥。

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其實在以前,土默特部落和朵甘思部落還挨在一起時,蒙藏兩語相互間都能說得上來,他們的日子過得是差不了多少的。

只不過一個喝鹹奶茶,一個吃糌粑,日子都不富裕。

可只有短短半年時間,兩個部落的生活便天差地別。

朵甘思的頭人從不解到艷羨再到後悔,後悔曾經說要和他們一起請那個漢族女人做歇家的,但是中途退縮了。

姜青禾忘不了這個部落,操著古老的藏語,曾經在上一年賣皮子的時候,跟草場牧民一起說要請她做歇家。

當時她說請她做歇家,要他們向毛鬼神發誓時,他們也應了,不過直到最後她當了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也沒有再見過他們。

所以她的藏語是撿起來又扔下,到現在也只會幾句流利的藏語。

長老繼續轉述朵甘思部落頭人的話,“他說真的很想回頭,想讓額問問你,”

他停頓了,後才說:“能不能也做他們部落的歇家?他們可以像額們這樣,給羊毛給皮子給羊,甚至可以給他最珍貴的,”

長老想了想這個詞,他用別扭的方言說:“蟲草,應該是這個意思。”

姜青禾原本看向遠處森林的視線收回,她揉揉耳朵,沒聽錯吧,蟲草?

她當然知道蟲草的好,很補身子,只不過她只吃過一次,還是那種人工培育出來的,壓根不是野生品種,沒有啥營養。

但是這裏的絕對是野生的,她隱隱有點興奮,但被河面上的冷風一吹,她漸漸清醒。

她現在很多東西剛起步,分身乏術,能t用的人太少,光是忙著鋪子和草場的事情都已經忙不過來。

甚至得耽誤地裏的活和照料牲畜,有時候都無暇顧忌得上蔓蔓。

她猶豫了,轉而問道:“長老,你不怕我跑去當了他們那邊的歇家,就不管你們這裏了嗎?”

長老的笑容很慈祥,“你不會的。”

他知道姜青禾跟草場的關系,可以說是巴圖□□(堅固如海)。

“如果可以額想要,”長老說了一個詞,“巴彥得勒黑。”

這個詞的意思是富滿大地,長老不需要再多說什麽,姜青禾已經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富裕安穩的生活,但不只只在他們這個小小的部落裏,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在草原生活的人,都能過上安定的日子。

可姜青禾沒有直接答應,她已經跟當初的自己想法不同了,當時奔著賺皮子賺羊毛,能有人肯請她,是半夜躲在被窩裏都要偷偷樂出聲的。

但現在,她做的不純粹是歇家生意,她擔負了很多人的以後。

如果只是單純賣皮子、羊毛或者是其他東西,她可以做一個負責的歇家進行交易。

她轉過身走下河道口,語氣堅定地拒絕:“我可以收他們今年的皮子和羊毛,如果還有其他的藏族物件也可以,至於做跟草場一樣的歇家,我沒有辦法,也答應不了。”

姜青禾對自己未來的規劃很清楚,她只會在春山灣和土默特部落兩個間投註心血。至於其他的,她想她只能做個真正意義上,進行貨物交易買賣的歇家,只收東西不會投入感情,不可能看他們可憐就瞎答應。

當然她不會忘記自己的良心在哪裏。

長老微笑,他明白了姜青禾的意思,“額會叫人跟他們說的。”

“最好快點,糧食得要找人換的,耽擱了怕他們今年冬天是真沒糧吃了,”姜青禾說完,跟長老辭別後,走向地窩子群落。

她笑瞇瞇地上前幫寶音烏力吉嬸嬸一起拉羊毛被,曬在長長的木桿上,寶音烏力吉嬸嬸用細柳條彈被子,還要招呼她兒子,“去給圖雅拿炸果子來。”

姜青禾吃上了黃油、面粉和糖混合起來,炸的外皮酥黃,內裏軟囊囊的,外形有點像縮短的油條,又甜又軟,有些微拉絲。

她吃著蒙古果子,坐在矮凳上曬日頭,耳邊是牧民阿媽充滿笑意的聲音,姜青禾看著遠方的土地,她的心情逐漸平靜。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麽,要有良心,但別心軟。

夜裏大夥在新的駐紮地,為著入住地窩子,搬了很多曬幹的枯柴,架起來,點燃篝火。

除了吃烤肉外,還疊了石板烤起肉來,有用保安腰刀切成薄薄一層的羊肉片,放在冒油的石板上。滋啦啦的聲音中,羊肉片迅速蜷縮起卷,薄薄的一片掛著油脂,蘸著野韭菜花醬吃,辛辣爽口。

還有姜青禾自己片的,帶有厚度的肉片,肥瘦相間,烤的油脂滋滋往外冒。肉片逐漸煸的焦香,滿滿一口,肥的不膩,瘦的不柴,嚼在嘴裏讓人滿足。

這一頓吃得盡興,尤其在吃肉後吃了一片烤蘿蔔,那種不同肉的油,烤的外皮薄薄一層皮,裏頭松軟,中和了膩味。

夜裏她和蔓蔓占了都蘭的床,都蘭則和琪琪格挨在一起睡的。

琪琪格也不再像是以前那麽不愛說話,總是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現在她有記賬的本事,不管是哪家的小孩都找她玩。

也漸漸地不再老是縮著,興奮的時候話也漸漸多起來,反而叫都蘭時常想讓她閉嘴。

這會兒她和蔓蔓嘀嘀咕咕說著話,都蘭跟姜青禾則在他們兩個人的話語聲裏睡著了。

河灘地的清晨彌漫著濃濃的霧氣,有鳥叫聲在頭頂盤旋而過,她喝了碗熱奶茶後,帶著蔓蔓辭別了大家,駕著車離開這裏。

路過北海子的那條路上,她碰見灣裏不少人在白楊樹旁伸出手用力搖一搖。

她停下車,不解地問,“嬸子你們這是做啥嘞?”

“俺說是誰,”水嬸拍腿,笑了聲,“俺們看看這些樹有沒有生了蟲害,枯沒有枯,別到時候風一來,全給吹斷了。”

也就是看了他們姜青禾才知道,這兩天大夥趕緊收完了地裏的東西,各種加固自己的豬圈,院子裏的樹,還有外圍的樹木。

姜青禾雖然沒有防沙塵暴的經驗,但她有防臺風抗臺風的經驗,知道如何加固樹木。

在她的方法中,挖土給低矮的植被加土,對於那些種下的果樹,則是旁邊挖土加地樁綁在樹幹上,或者是在樹幹旁立四根木頭抵住。

春山灣的大夥全都忙忙碌碌起來,比地裏的時候還忙,之前土長在說的時候,各個心裏焦灼著,誰能不害怕黃毛風。

可再怕也沒法子,他們一邊用舊布、用過的麻紙堵塞自己家裏角角落落的空隙,那些苫草房子的屋頂全部換掉,房子不能住的,土長就安排人先住辦公的房子和學堂裏。

一邊則出動看灣裏地裏生著的樹木,連架在那的水車也得瞅一瞅牢不牢固。

童學裏則是毛杏和趙觀梅帶著小娃,封閉門窗,用各種石塊和重物壓在滑梯等游樂設施上。

姜青禾也忙碌著,將大部分的門窗都緊閉,二樓開放的陽臺是沒法子了,只能到時候再掃,還有那些牲畜,盡量用木板遮擋了一大部分。

還讓宋大花他們一家到自己二樓去住,別管那草房子了。

就這樣忙了好幾天,日頭晴朗,風也微弱,看不出一點要刮風的意思。

大夥都嘀咕是不是看錯了,今年壓根就不會有黃毛風。

夜裏蔓蔓縮在姜青禾懷裏問,“娘,黃毛風很嚇人嗎?”

“嚇人得很,比老貓獾還嚇人,”姜青禾拍著她的背說。

然後兩人安靜下來,因為她們聽見了風聲。

那種極力拍打著用木架固定住的窗欞,以及緊閉的大門,呼嘯而肆虐地從大地游走而過。

然後房門被宋大花拍響,她喊:“黃毛風真的來了!”

姜青禾坐在床上,她知道,她聽見了,她聽見外頭架子哐當倒地,木板嘎吱嘎吱亂晃的聲音,牛羊斷斷續續的嘶鳴,以黑達的吼叫。

屋裏滲進來一股由淡漸濃的土腥味,要是睡覺吸到一口,得嗆到喉嚨裏,嘔吐都吐不出來的難受。

她們只能不睡,用頭巾裹住自己的頭,再用毯子蒙著,坐在外間裏。

蔓蔓有點害怕又興奮,她和小草抱在一起,挨著大人坐在火盆子旁邊,烤著火聽那呼呼啦啦的風滾過每一處地方。

這是她第一次經歷自然災害,夜裏加劇了風聲的恐怖,像是野獸咆哮怒吼,但又減輕了白天黃毛風彌漫起來,吞噬一切的灰暗。

而且小狗挨在她腳邊,她和小草一起裹著厚毯子,蒙著頭在毯子底下吃糖,蔓蔓就不覺得有多害怕了。

迷迷糊糊間,她聽見她娘問,“風定啦?”

有人開門的聲音,“風定了。”

這一夜黃毛風的席卷,旁若無人的肆虐,院子裏浮上了一層黃沙,東西被吹得東倒西歪,外頭所見之處全是沙子。

就像把荒漠上的沙子全都吹到這裏來了。

春山灣的大家知道這幾天隔三差五還會有黃毛風的,啥哭天喊地沒有的,平靜接受也不可能。

他們準備了鐵鍬和糞肥,見面就先抖抖自己滿頭的沙子,和身上的沙粒,然後慷鏘有力地說:“種樹去!”

種滿戈壁灘的樹,讓這該死的黃毛風滾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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