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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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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以後

一進了秋, 天黑得早,工房為省點油燭,吃飯也早。

往常大夥一到飯點, 早早摸出放在邊上的粗瓷碗, 筷子擱衣服上抹一抹, 你推我搡的到竈房那領飯去了,生怕吃慢了。

這會兒日頭也落了,天陰蒙蒙的,一排人拿著碗坐在外頭過道上, 圍著兩個火盆,時不時用木柴撥一撥炭火,勻點在底下的紅薯和芋頭上, 烤得外皮焦裏頭熟軟。

也有的人則趴在竈房的門口和窗臺邊,嗅著裏頭撲鼻的香味。

“這肉香, 香得暈乎人了, 俺們上回吃的還是那羊雜碎吧, ”漢子砸吧著嘴巴, 把頭往裏伸,力求能多聞到點肉味。

老頭咽了咽口水,“放辣子嘞, 不曉得炒的啥。”

屋裏徐禎搶了夥夫的活計, 在大鍋前當起了大廚, 切了一條臘肉, 片的薄薄的,下辣子放油炒。

旁邊大鍋裏燉的是土豆燒肉, 還有夥t夫今兒個做的苞谷飯,拿苞谷粒磨成細小的糝糝, 摻了紅豆、豇豆蒸成一鍋飯,另有煮的大鍋酸菜粉條子和羊脂剁成的餡,做起來的脂油包。

這夥食比姜青禾以為的要好一點,不過她不知道,要是再早個把月來,那吃的就是饃饃配辣菜疙瘩、腌鹹菜,外加黃米散飯、糊糊和窩窩頭這種的。

工房雖然銀錢上頭並不虧空,但支付了木匠的工錢後,加上很多款項收不回來,其他方面有心無力,尤其是吃食上,能吃飽有力氣幹活就成。

不過自從徐禎改了織布機的腳蹬子,織匠和坊裏定得多,大多給的現銀。手頭寬裕起來後,加之徐禎跟管事說秋冬本就容易招病,吃食又沒有一點油水,要是倒下一批木匠,在入冬前這批織布機就沒辦法交付了,管事才新招了個夥夫。

等菜燒好起鍋,盛菜婆子敲著鍋鏟朝外喊:“來吃嘍——”

一幫子人湧進來,那一團團黑影遮住了燭光,大家手裏拿著熱騰騰的紅薯,敲著碗,七嘴八舌說話等飯菜盛到碗裏。

“哎呦,今兒個有臘肉吃,嫂子指定你帶的吧,這咋好意思嘞”

“還有燉肉,俺在外頭老早聞著這味了,肚裏掏食蟲犯了,一直叫喚,”漢子猛扒了口肉,含糊不清地說。

姜青禾給他們打菜,一直笑著說:“甭客氣,我們家徐禎在這裏勞你們多多看顧了,他回去一趟老說大家夥的好,啥事都照顧他,我這回來看了一趟,還真是,也沒啥好給大家的,就炒了幾個菜大夥吃點。”

徐禎則不好意思低頭炒菜,好些人忙擺手,“那是徐哥自己有本事,俺們也就小事上能幫把手,說照料實在慚愧。”

不過吃著香噴噴鹹滋滋辣乎乎的臘肉,配著黏黏糊糊的土豆和大塊的燉肉,實在把人吃美了,大冷天渾身暖烘烘的。

大夥又覺得吃了這好東西,得要些表示才成,有些本來跟徐禎不太對付的也軟了態度,決定以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本來跟徐禎關系好的,那就更不好意思,想著活計上多分擔點。

一群人吃光了四樣大菜,連一大鍋飯的飯底都刨得一幹二凈,包子更是一個不剩,才漸漸摸著吃得飽脹的肚子離開。

夥夫離開前交代徐禎,“到時候沒火了再走,幾步路甭送了,你們吃著吧。”

忙活到黑夜沈沈,一家三口除了吃了塊酥餅,還沒吃飯呢。

吃火鍋不夠一群人吃的,鍋子實在太小了,但一家三口窩在小小的桌子,挨著火盆吃正好。

火苗舔舐著土暖鍋,暖鍋咕嚕嚕起泡,蔓蔓半跪在椅子上,端著碗手往前伸,她要吃油豆腐。

姜青禾夾起一個給她,徐禎囑咐道:“裏頭有湯,要戳開慢一點吃。”

蔓蔓笨拙地一手拿一只筷子戳開油豆腐,她低著頭說:“我知道,燙要呼呼吹。”

她撅嘴呼呼吹了幾口氣,吃了皮,嫌味道不夠,蘸了一點醬湯,再來一塊凍豆腐,湯汁在她嘴巴裏綻開,她吃得瞇起了眼。

蔓蔓在飯桌上並不安靜,吃包子時她會晃著腳說:“我在童學裏吃過烤包子。”

“婆婆放在盆子上烤,烤的好黃好幹,裏面都是油,有點硬,我得用牙磨著吃。”

姜青禾則給徐禎拿腌辣椒時,毫不留情拆臺道:“齊嫂子和面時忘了放酵子,就用這死面做了烤包子,擱了羊肉丁和羊尾巴油。這臭小孩,吃了半個覺得不好吃,又不好意思說,就裝在麻紙裏塞在衣兜裏,回到家一瞅,裏頭那件衣裳全糊上了油,白瞎了件衣裳。”

徐禎笑了聲,攬著她順氣,蔓蔓則擡頭看黑漆漆的屋頂,想著換個話題來挽回提起這件事就破裂的母女情。

“爹趙姨還帶我們燒地鍋鍋了,”提起這件事,蔓蔓又興奮起來,不肯好好坐著,雙腿跪在凳子上,“你知道什麽是地鍋鍋嗎?”

“燒了啥?”徐禎很捧場。

蔓蔓舉著筷子比劃,“在地上有一個好大的竈,裏面放土豆,我從家裏挑了個最大的。”

“趙姨給我放洞裏燒,”她咬著筷子說,她記性沒那麽好,有點記不清了。

姜青禾夾起塊肉片蘸辣醬時補充,“帶了個比我拳頭還大的土豆去的,非要那個,別的小娃帶小小的好幾個,刨出來都熟了。”

“就她那個還夾心的,烤到最後裏頭焦了也沒烤熟,啃了一口就擱那哇哇大哭。”

姜青禾笑死了,“鬧得我去接她時,趙姐眼淚都笑出來跟我說的,她還握著那個土豆。”

蔓蔓想起來了,她捂著臉為自己辯駁,“那土豆我不能扔的,要剁碎了給豬吃啊。”

徐禎站起來抱起她,笑道:“你在童學還有啥事,說給爹聽聽。”

童學雖然人不多,而且地處山裏,條件也不如鎮上的好,但不管是趙觀梅還是毛杏,都盡量讓小娃高興,照顧得盡心。

蔓蔓摟著他的脖子,努力思考,“我們換了睡覺的地方,燒了好熱的炕,姨姨把我們的衣服放在最熱的地方烤,每次穿都熱熱的。”

她記得之前沒換地方,起的炕還不能燒,晌午起來穿衣服冷,她沒睡時看見姨姨把她們的衣服一件件放在火盆上烤,衣服才會熱起來。

“還有自己轉手磨子磨面,磨出來的麩子餵小雞仔吃,我和小草姐姐老裝雞婆,領著小雞仔去旁邊草地裏啄蟲子吃。”

“我們會玩高蹺,到別人地裏拾紅薯,到童學埋起來燒著吃…”

她羅裏吧嗦地說了一大堆,徐禎時不時應一聲,然後蔓蔓更來勁了,說到最後她小聲問,“那爹你啥時候回來啊?”

“娘說之後會請,牛皮影子,”蔓蔓說出口後想了下,她又忘了牛皮燈影子的具體名字,她想不起來接著說,“到童學給我們演,爹娘也能去看的,我想爹娘一起來。”

徐禎手裏頭還有二十來架的織布機要趕,他抱著蔓蔓,沒有辦法給出一個具體的時間,也不想敷衍她,很認真地解釋,“爹可能要晚一些回去,爹要幹活啊,你下午見到那一個個綁著線的機器,爹和其他伯伯要趕著拼好。”

“它能織出布來,你身上穿的就是它織出來的,然後染成紅色,花花色,給好多跟你一樣大的小娃穿。”

“要是爹沒做好就走了,那織出來的布少了,過年的時候好多小娃都沒有衣裳穿了,所以爹要留在這裏,做完了就能回家陪你了。”

徐禎親了親她的臉,“到時候爹要回不來,你陪娘先看一回,記下來告訴我好不好?”

蔓蔓將臉埋在他的肩膀處,悶悶不樂,她當然能聽得進去,只是她太小了,以為這次爹能跟著她們一起回去的,自然有點接受不了。

她揪著徐禎後背的衣裳說:“那你要快快裝,讓他們都有衣裳穿。”

“最好快快快快一點,”她強調,“不然我就忘記它演的是什麽啦。”

“好”

等父女兩膩歪夠了,姜青禾吃完最後一口擦好嘴,她指派兩人,“收拾東西,回屋睡覺。”

徐禎和蔓蔓對視一眼,蔓蔓下來挪凳子,叫黑達站一邊去,要掃地了,姜青禾搬碗,徐禎洗碗。

忙活完了,趕緊回到木工房去,徐禎在那裏有個專門的房間,但是沒有火炕,只有木板床,墊了厚被褥也冷嗖嗖的。

還好姜青禾又給帶了一床被子和被褥,她和徐禎一人拉一頭給墊在下面,姜青禾邊鋪數落徐禎,“冷也不說,你當你還是年輕小夥子,火力足是不?”

徐禎理虧不敢多言,蔓蔓笑著坐在羊絨被上,她舉起雙手拍了拍被子,“睡覺睡覺。”

木板床並不寬,本來就是給一個人睡的,只能蔓蔓睡中間,徐禎和姜青禾緊緊環抱住她。

蔓蔓感受著溫暖,她迷迷糊糊時說:“好舒服。”

漆黑的夜裏萬籟俱寂,姜青禾側著身挨著她,也小聲問道:“怎麽舒服?”

“跟小時候媽媽抱著拍我背,哄我睡覺那麽舒服,”蔓蔓睡得漸沈時喃喃出聲,這是小小的她記得最舒服的時候。

這會兒姜青禾也輕輕拍著她的背,徐禎會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蔓蔓漸漸放松,比單獨睡覺蜷縮著時,四肢舒展。

第二日吃完早飯,喝了爐子燒的牛乳加紅茶熬出來的奶茶,蔓蔓在白天時細細參觀了織布機的制作過程。

還有春山灣來t的小夥子抱起她扛在肩頭,帶著她四處轉悠,木工房還有好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比如癢癢撓這種。

有人送給她一粒在磨的木珠子,在沒有足夠工具的情況下磨圓珠子是件很費時費力的事情。

旁邊小夥拿了手鉆子,對著圓珠子一頓搓,搓出個小眼來,找了條細麻繩給穿起來,掛在蔓蔓脖子上。

還一件件工具給蔓蔓介紹過去,“這是鋸,蔓蔓你不曉得也沒關系,俺給你唱一個,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口唱大戲,接閨女,叫女婿,外甥外甥女都要去…”

蔓蔓立即接上,“誰家唱大戲,我也要去”

弄得在場一眾人哈哈大笑,“你去你去…”

這邊笑,那邊姜青禾也轉悠,徐禎本來想陪著她說會兒話的,不過他真的很忙,走開一會兒就有人拿著木料來喊他,他只能先忙著活去了。

姜青禾來的時候穿了厚棉襖,腳下也是帶毛的皮靴,可站在這寬闊門敞開的木工房,覺得骨頭縫裏都冷得慌。

尤其瞧著拿墨鬥的木工手指紅腫,伸也伸不直,幹刨花的麻木到只能時不時跑到外頭的爐子那,烤一會兒火,手不那麽僵了再回來。

尤其是徐禎的手,她看過握過,指關節腫大,除了凍瘡就是剛愈合結痂的傷口。這地方冷,而且做活肯定沒法帶啥手套,冷的時候烤火,癢的沒辦法就使勁撓。

她轉悠了好久,最後去找了隔壁屋的管事。

“啥?豬胰子?給他們用?”管事翻著賬冊,反覆回味了下姜青禾的話。

“是啊,幹活得要一雙好手幹得才起勁,手都伸不直,又疼又癢的,哪有好手用著利索。手要是沒啥問題,三兩下就能做好”

姜青禾停頓了下,接著往下說:“這我曉得,我請我們灣裏的人幹活織羊毛,這手疼的一天只能織一條來。”

“後面每天抹胰子,手好了大半後,不癢也不疼了,一天能織三條長布頭出來。”

“管事你知道我才花了多少錢嗎?”姜青禾賣關子。

管事起了好奇心,“多少?”

“一塊豬胰是二十來個錢,再加上堿面,折下來一塊胰子只要四個錢,市面上賣的動輒七八個錢,還小,你瞧瞧我這的,大不?”

姜青禾拿出一塊豬胰子放在桌子上,她笑著說:“這塊送給管事恁用用,我是覺得價也實惠,我這頭也有人賣,賣了用著好,手好了那做啥木活都快些。”

“到時候我家徐禎也能早點回來不是。”

管事拿了豬胰子放手上,聽了她這句話發笑,“你先去到處瞧瞧,俺等會兒用了再找你。”

畢竟他的手上也生滿了凍瘡,姜青禾沒進來前,他正一陣刺撓。

沒過多久,管事過來找姜青禾,“你那豬胰子還挺好使,用了後手沒那麽癢了。”

“這樣吧,俺這總共人數連上衙門裏頭的,總共是八十六人,每個人整個五塊先吧,照這個數來先做著,錢給一半先,用著好的,再跟你拿。”

姜青禾當然沒問題,談好了這件事後,姜青禾又看了會兒也得走了,不然今天指定回不了春山灣。

她來得匆忙,徐禎壓根沒換啥,只能兩手空空送她上車。

抱著蔓蔓上棚車,給她裹好羊毛被,摸了把黑達後關門。

他給姜青禾理了理圍巾,絮絮叨叨地說:“得顧著自己的身體,現在河面風大,早上坐筏子人容易吹風頭疼,趕車太累,鋪子不急就歇段日子,趕著年底我陪你在鎮上住幾日賣一賣。”

“也好找一找,有沒有賬房和夥計能用的,在鎮上守著鋪子,就不用老是趕來趕去的。”

“學趕牛犁田要當心,要不你等我回去學,這牛勁比馬騾子還大。”

姜青禾點頭應下,她該說的都說過了,只上車離開前說:“你好好用胰子,回來我得瞧的。”

然後兩人擁吻了下,姜青禾揮手,甩著長鞭駛向遠方。

回到鎮上是下午,她買了豬胰,領了絨線鋪的羊毛,四五十袋,裝在春山灣的車隊上,帶著宋大花他們回灣裏去。

到灣裏天黑了,姜青禾路過灣口時,叫土長來她家一趟。

等土長來了掀開厚布簾子進去,才發現屋裏除了她,還有虎妮和宋大花。

“這大冷天的,叫俺們來又商量啥事嘞,”土長也不客氣,拉了把凳子坐下來烤火。

宋大花用木柴摟了下火說:“俺也糊塗著呢。”

姜青禾從屋裏出來,把沈甸甸的三袋東西放在桌上,清脆的砰砰聲讓三人回過頭來。

“來幹啥,當然是發錢了!”

前頭三人借給她開鋪子的錢,後來沒要求還,怕她壓力太大還不出,只當做入股,分一點利就成。

當時她真的害怕自己還不出來,借了錢的每一個夜裏都輾轉反側,幸好她現在能幾倍返回給她們。

姜青禾拽著那三個錢袋子,笑著問,“土長,你這會兒有錢了你要做啥?”

土長楞了楞,雖然她不知道那到底是多少錢,但數額應該絕對不會少。

她說:“那就拿來燒磚窯,今年趕著時候,拆一些人家不能住的房子,另起幾座新的吧。”

在她眼裏,錢不是拿來給她自己一個人用的,而是用在合適的地方和生活困苦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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