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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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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向奔赴

春山灣走出去一批人, 在即將秋收前。

這放往前,一家人巴著這片地想要混口飯吃時,是沒法子同意的。

可這會兒挨門鄰裏說他們掙活計去了, 言語中不乏艷羨。

一群以三德叔為首的漢子, 挑了件最體面的羊皮襖子, 背著木頭箱子,裝好大鋸、斧頭、刨子等,甚至還專門帶上了三腳馬架出門。

他們這群人還從來沒來過衙門,唯一見過的官是來村裏丈量開荒後田地的小吏, 那時見了也是躲得遠遠的,怕觸了黴頭惹官司。

更甭提來衙門做活,此時不免心裏惴惴不安, 有些更是兩股顫顫,要不是管事看上去面相和氣, 只怕撒腿就跑。

如此分坐兩車的山窪子裏人, 在去往三裏橋工房的路上, 大冷天的羊皮襖子裏頭浸出一層汗, 各自靠著心裏才不著慌。

連三德叔這樣走南闖北的老把式,也有些跟鵪鶉似的,管事不跟他搭話, 那決計是不開口, 說多錯多。

連車到了, 也不敢進門, 一群人斜背著厚重的木頭箱子,半弓著背, 眼神也不敢亂瞟。

徐禎就是在這樣的鳥雀無聲中出來接他們的,管事背著手走上前說:“徐禎, 這你老鄉,交給你管了。”

等管事走了,三德叔忍不住說:“徐禎,來扶俺一把,哎呀不服老可不成嘍。”

徐禎忙走幾步來扶他,其餘神經緊繃著的大夥才放松下來。

“徐哥,這裏頭日子好混不,”二頭湊上來問,四虎說:“指定好混,沒聽那管事說,叫俺們交給徐禎管了。”

“那老徐你可以啊,大小也算是個官頭了,”鼠子上前一下摟住徐禎的肩膀,大笑道。

三德叔瞪他們這群沒正形的,然後對徐禎說:“包袱放哪?俺們得把東西給放了先,青禾還托俺們捎了點東西給你,怕你在這吃不好睡不好的。”

“俺瞧過了,你小子好福氣阿,嫂子給你帶了麻福糕,剛t收的蓖麻子磨的,香得人都走不到道,”最小的六子說,不時吸溜下口水。

大山搶著插嘴道:“還有那蒸餃兒,羊肉餡的,俺可替你看得好好的,半個沒嘗。”

“別提了,一大袋吃食,俺沒嘗阿,就瞟了眼,啥能放的蒸餅、油餅子、油條子,還有酸菜絲、芥菜疙瘩,那老些了,生怕你餓著是不。”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通,徐禎半句也插不上,終於等他們說夠了,能輪得上他說話,他只問了最關心的,“地裏開割了沒?我家收了不?”

這些吃食阿,他聽了也跟吃到嘴裏一般,熱騰騰在心裏,可他急著要問地裏的農活,不是怕耽誤秋收,而是想知道,有沒有人幫著一起收。

“還沒呢,時令沒到,收了怕壞收成。”

徐禎小小的失望,接過那一大袋的包裹,不敢想這裏頭全是吃食,甚至連信上只說,麻福糕是四婆做給他吃的,油餅虎妮炸的,一大包油條子(麻花)是宋大花從席面上拿的,緊著他吃些…

讓他吃點帶油水的,不要貪活幹。

他將信封收進懷裏,東西拎在手上,帶著大夥一起進了工房。

裏面正在鋸木頭的人聽著吵鬧的動靜,正想罵一句,結果瞅見徐禎進來,下意識帶上了笑,“徐哥,這是你老鄉啊,你老鄉就是俺老鄉,哎呀各位哥,你們先坐著歇會兒,俺去給你們搬幾個木樁子。”

他說完趕緊跑遠了,其他一些人也停下手裏的活,客氣地上來寒暄。問三德叔他們渴不渴,要喝點水不,累不累,餓了不,竈房眼下正燒著東西嘞,有熱心腸的還分了幹糧給他們。

鬧得原先揣測工房做活的人鼻孔朝天的六子,都不好意思低下頭,事後跟徐禎說:“哥,這裏做活的人可真好啊,待人咋這殷勤。”

徐禎笑笑,那是如今他在工房混出了點名堂啊。

早前他在這,說啥見解也沒人聽,當面嗆他,說他歲數小別想著壓過老把式,說他是“嘴上說的把式好,車子凈往崖彎裏跑。”

意思罵他,只有這張嘴說得好聽,壓根沒啥真本事,虛得跟個紙糊簍子似的,一捅就破。

好些人都藏著壞水,巴不得讓他趕緊卷鋪蓋滾蛋,一個小把式做啥來了幾日,就升了頭,領著大夥組裝織布機,沒人肯服。

徐禎真的太年輕了,在這一眾普遍四五十歲和頭發斑白的老人裏,他就像是冬天鎮上暖房裏栽出來的蔥秧子那樣稀罕。

但是並非人人愛吃蔥,有的更看不慣蔥。

所以他被人排擠,吃飯也不吃上口熱乎的,喝的只有冷水。明明是十來個人一隊做織布機,到後頭都是他一個人做活。

徐禎性子好,不惱也不氣,他默默組裝,用本事打所有人的臉。

最開始,他改良了織布機上頭的繒,之前的繒也能用,但是在區分上下兩條經線時,總有小段需要人上手去捋平,其他人曉得這塊有小問題,左改右改總不盡如人意。

索性也隨著它去了,反正是個小問題。

只有徐禎毛病又犯了,他見不得瑕疵,而且還是不能忽視的,晌午歇息和夜裏都在反覆琢磨如何改動。

改成功了,好些人覺得只是運氣好罷了。

可最讓人服氣的是,在此期間他大改了腳踏板,使其踩起來不用費勁。

這種老式的織布機的腳踏板,大夥叫它腳蹬子,坐著用腳踩,能帶動織布機運作,經緯線上下交織逐漸形成一匹布,是機子上很重要的部分。

這塊在大家一致認為是頂好的,但凡隨便叫個男的上去踩,不用費太大的勁,這織布機都能順利運轉,十分流暢。

可徐禎覺得,繒的毛病都沒有腳蹬子的毛病大。造織布機的木匠可能從來沒想過,用織布機的女人能不能毫不費力地踩動腳蹬子。

答案是不能,這種厚重的腳蹬子在造時,就是由男人去踩,只要他們能踩動,那這織布機就毫無問題,十分強盜的邏輯。

可只有真的坐在織布機前織布的女人明白,蹬著這種需要特別使勁的腳踏板,不用一炷香的功夫,整條小腿就會發脹。到小半個上午,得站起來,扶著旁邊的木條借力,使勁去蹬才成。

一整日下來,麻木從腿到脊椎骨蔓延整個腰背,那種累比掄著石頭刨地還要累,讓生性要強的女人都想癱著。

可做啥不累,她們也以為這就是理所當然的。

只有徐禎試過後,深深地皺眉,他沒辦法想象,要是苗苗坐在這種機子前,踩著厚重的踏板會有多費勁,踩半日腰就得廢了。

也是如此想著,他才不顧旁人更加嚴重的冷嘲熱諷,吃飯時扒幾口,第二日摸黑起床,用所有能利用上的空閑時間,不耽誤本職,去改良腳蹬子。

他先將厚重的棗木替換成杉木,但還是很費勁。他測量費不費勁的方式,是叫竈房燒菜大娘的八歲女兒來踩,只要她能踩得動,那這才算真正意義上的適合女人,毫不費勁的腳踏。

徐禎前後換了很多種木頭,全是結實又輕便,諸如外地來的柚木、白楓,但輕是輕的,結實度尚缺。松木可以,耐久性和強度都勝於前面兩種木頭,但得烤幹,不然會變形。

最後他在嘗試了十來種木頭後,選擇了柳木中最好的水曲柳,輕便堅固,有彈性、面光滑,蹬起來感覺卸了一半力,省力許多。

但還是不成,他甚至還動了連接腳踏板的地方,懷疑是懸動間連接處太緊湊,導致生澀。他上了油,也只稍稍好點。

而這沒有太大的突破性,又耗時耗力的事情,鬧得工房裏做工的幾個人三番幾次跟管事告狀,管事也勸他別瞎折騰了,好好裝機子,錢穩拿。

徐禎嘴上答應地好好的,白天也歇了,只有晚上大夥都睡著時,他才偷摸著跑到木工房裏,遠離人最遠的地方做活。

在不知幾個夜裏,他終於發現,是腳踏板的形狀有問題,這種織布機用的是適合男人大腳的長方形腳踏,甚至比他們的腳還要寬和大。

而女人的腳普遍要小上一大半,壓根借不到力。他先試著縮減腳踏板的長度和寬度,使其更接近女人的腳長。

這一改動,讓整個腳踏板輕輕一踩,織布機就緩緩運作起來,這讓徐禎精神大振。

當然這並不是結束,即使換了木頭,縮減了長度和厚度,仍然存在問題,照舊累腰累腿,只是縮短了累人的時間。

他那時累得坐在地上,深夜的風最猖狂,拍打著窗欞,試圖吹破糊的白麻紙,又從各種縫隙裏鉆進來,讓點的微弱蠟燭搖搖擺擺。

徐禎當時想到了苗苗,又想起蔓蔓,他才撐著才地上爬起來,繼續枯燥的行為,刨木頭。

終於他發現了!

壓根不是將長腳踏改成短踏的問題,而是要改形狀阿!他一直被長方形踏板困擾,在上頭糾糾結結,最後決定完全替換它。

在此期間,他發現方形的腳踏很穩定,如果要織大布可以用它,長方形的並非毫無用武之地,用長絨棉或者是南方的棉,它可以織出精細的布匹。

當然最適合這裏粗絨棉的,是圓形的踏板,那種橢圓更貼合人腳弧度的踏板,配上水曲柳,更換幾個連接的部位後。

徐禎知道成了,成功的那天他讓八歲瘦弱的小女娃過來,當著工房幾十號人的面,讓她去踩改良的踏板。

在大夥輕蔑的笑聲中,這個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跑的小娃,居然坐著,輕輕松松就踩動了踏板。

女娃說:“俺一點也不累,之前讓俺踩的那個,踩了腿疼。”

她說完,工房裏靜悄悄的,他們尷尬又喪氣,有些倒是想說點啥,可撓了半天腦袋也不知道說啥。

沒人敢先站出來誇讚徐禎,畢竟他們很多人自己知道,在此期間說了多少冷嘲熱諷的話,更多的是默然,當初沒說好話,眼下也不好再湊上去拍馬。

只有管事拍手大笑,“俺就知道你能成,等著吧。”

等著什麽,在徐禎的不解,眾人的茫然中,管事一路大笑離去,晌午帶了不少人過來,誇讚聲深深刺破在場很多人驕傲的心,再也拼不回來。

因為他們知道,那是鎮上最大織坊的東家、掌櫃以及織工。

那東家和掌櫃的倒是沒多大感覺,只有混在其中的女織工,她們震驚中又驚喜。

高度正好的座椅,背後有突出的木拱背抵住腰,腳放在小巧t的腳踏聲,只要一往下,那已經裝好經緯線的織機就前後擺動。

完全不像是那種笨拙的腳踏,需要全身的力氣放在腳上,才能讓它轉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可這回,壓根沒有嘎吱的聲響,這機子就轉起來了!

這讓所有織工都忍不住打起精神來,一個瘦弱的女人嚷了起來,“這機子能不能給俺,俺掏二兩銀子都願意,這賊好使阿。”

在一群人詫然的目光裏,女人開始大吐苦水,“你們壓根不曉得,織布機腳蹬子有多難踩,俺長得又不莽,每次都是兩只腳一起去蹬,人累個半死,腰壞到連提桶水都痛得直不起身來,每日只能織個半丈。”

女人掩面,指縫裏有水往外滲,她哽咽地說:“你們早說你們能改阿,俺遭了那老些罪。”

本來今年她都想辭工了,再幹下去,她真的要癱了。可是幾年織布活計做下來,她已經沒法幹太重的活計了。

可眼下,她又就像快熄滅的蠟燭,又重新熱烈地燃了起來。

所有男人都沈默,他們心裏想什麽沒人知道,只有女人知道,不合適她們的東西使用起來有多痛苦。

她們可能不會記得徐禎,那從那以後都會記得,她們不是擁有了一臺輕便的織布機,而是一份穩固的活計。

不用因為力氣小,無法踩動織布機而織不出一丈的布匹被辭退,又因為腰傷而找不到更好的活計。

她們能夠靠自己養家糊口阿,而非在竈臺間打轉。

這才是她們為何想痛哭,哪怕用高出幾倍的價格去采買這臺織布機都值得。

只有織坊東家和掌櫃明白,這種省力的機子,能讓織工一日最多織一丈布,能提高到織三丈、五丈甚至更多。

如果每日能織出這麽多丈的布匹,再加上明年衙門司農司加大棉花的種植,也許日後棉布在賀旗鎮能等同於羊毛的價格,能讓更多的人穿的上棉布衣裳。

如此想著,東家拍拍徐禎的肩膀,一副欣慰的神情,“後生可畏阿!好好做,到時候有啥需要的,就跟俺說啊。”

徐禎默默點頭,他壓根沒想那麽多,他做出來之後想的是,啥時候回家做一架更省力的,放在木工房,苗苗要是想自己織一匹花色不同的,那就不用費勁了。

他時常敏銳,可有時候卻遲鈍得可以,連大夥的目光從之前的鄙夷,到現在變得退讓,退縮,甚至看他帶上了笑也沒察覺。

滿腦子都在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當管事跟他說:“你這次改的特別好,俺們工房商量了下,除了這織布機改動的十兩銀子外,給你賣出去的一成分成,半年一結。”

徐禎沒有那麽驚喜,他知道工房的尿性,他問,“十兩銀子啥時候給?”

管事不好意思回他,“這個還有小一個月吧。”

“那我支賬成不,我要從南北貨行那裏買些東西,捎回家,”徐禎說的理直氣壯。

管事折服,但也帶他走了後門,這也就是徐禎怎麽淘換到那些菌子的由來。

要是姜青禾知道,這麽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講,而且管事也不說,讓她不能殺價,她真想擰他耳朵好好問問他。

當然不是的,她知道的話,指定大聲地告訴徐禎,你做了一件特別好的事情,好到她沒有適合的話語能來表達。

她會擁抱親吻他,然後燒一大桌的飯菜來慶祝這個時刻。

可姜青禾壓根不知道,她跟徐禎也許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為彼此,為大家奔忙。

姜青禾喊苗阿婆掌眼,幫她挑一挑各家送來的高粱桿、高粱葉、苞谷葉,有沒有發黴、破損、中間的芯是否被蟲蛀空。

還好來送的人家只有一兩戶,更多的人家還有曬幹,或者還在前期的挑揀中。

這讓她能有空在忙完之後,帶著蔓蔓,她熟練地趕著馬騾子去往平西草場。

如今草原已經染上了斑駁秋意,枯黃的草夾雜著點舊綠,草架子停著一排來吃食的沙雞,駱駝去往更遠處的地方吃草。

駝隊的漢子在賣力地幫牧民們修路,如今已經快修到賀旗山脈處了,再晚些,就有一條嶄新的路通向冬窩子,通向牧民的居所。

大當家和騎馬先生在教娃怎麽訓駱駝,見姜青禾來打了個招呼,他們早知道了油布大傘的事情。

粗略地打完招呼後,大當家的笑,“你快去吧,好些人等著你過來哩。”

姜青禾一頭霧水,打啥啞謎,她拴好馬騾子,囑咐蔓蔓把帶來的好吃的,跟其他哥哥姐姐妹妹一起分享。

才走進了蒙古包群落裏。

大當家沒說錯,好些牧民確實等著她,在她的蒙古包氈子前。

“咋了?”姜青禾茫然地看向大家,她將詢問的視線移到烏丹阿媽的臉上。

她暗自想,難道她在鎮上漏了消息,羊客已經從沿江大道過來了?暫時沒聽著這方面的消息阿。

在她的沈思裏,烏丹阿媽慈祥地笑,她拉過姜青禾說:“圖雅,進去吧,進去瞧瞧吧。”

吉雅適時也撩起厚厚的氈布,姜青禾再次望向一圈人,大夥催促她進去,她才懷著略為忐忑的心,微微彎身走進了蒙古包裏。

這時,氈布落下,偌大的蒙古包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有穹頂漏下來的一團光,光線很好,她能看見,自己踩在了一條很厚的花氈地毯上。

她怔住,她來這裏這麽久,還沒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富有民族氣息、顏色豐富的布料。

紫、紅、綠、粉、白都有,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無比艷麗的地毯。

姜青禾猛地擡頭,環視著蒙古包,她發現墻上有好幾張掛毯,床邊推著一沓的皮子,雪白的皮毛像是閃著光,還有一堆如小山包的東西。

她明白,那是來自牧民的感謝。

更確切地說,那是滿滿一蒙古包來自牧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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