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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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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女兒

隔日起早送蔓蔓去趙觀梅那, 姜青禾騰出她的黃色小包,往裏裝櫻桃和花檎果,交代道:“這有核, 你給趙姨叫她給妹妹吃。”

“蔓蔓, 水記得喝, 別去追趙姨家的雞了,曉得不,”徐禎灌好溫水,不放心叮囑, 又拿了大塊汗巾塞進蔓蔓衣裳裏,另一塊疊好裝進包裏。

他絮絮叨叨,“出汗了要跟姨姨說, 給你換塊巾子 ,別光顧著玩, 廁所也要記得上。”

蔓蔓一點不走心地直點頭, 然後握著昨兒個買的紅纓槍問, “我能帶這個跟妹妹玩不?”

“別戳著人, 小心著些,”姜青禾沒反駁,蔓蔓便高興地挺起胸脯, 緊握長槍走在大道上。

路過下田的、打柴、挖土的婆姨叔公見了她這東西, 都停下誇了番, 讓蔓蔓可得意了, 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的。

到了周家門口,她跑進門喊:“妹妹, 你瞅姐給你帶了啥好玩的來了?”

趙觀梅忙說這槍真好,讓兩小的玩, 自己捧著幾個繡了囍字的蓋頭出來,先說了這蓋頭,還問道:“蔓蔓沒事了不?瞅她今兒個還挺樂呵的。”

前頭擱在她家炕上睡午覺,沒睡多久醒來便直流眼淚。

姜青禾接過蓋頭,笑道:“小孩貓一陣,狗一陣的,前頭我倆忙,沒顧得上她,眼下她心裏舒坦了,沒啥事的。”

“姐你忙先吧,這我拿走了,記賬上一道給啊。”

趙觀梅走了幾步出去送她,等她走遠了才回去。

而姜青禾去開了鋪子,整理賬冊,她還是用不慣算盤,得在紙上算,其實這一整個月,刨除雜七雜八的費用外,她凈賺了五兩將近六兩。

不過等晌午付了買糧食的錢後,估摸也剩不了太多。

送走最後一位來試紅蓋頭的姑娘,整條街被熱日籠罩,少有幾個人往來。

她瞅了門外立著的竿子,影子越來越短,今天師姨也沒來,她幹脆先關門歇業,揣了幾兩銀子從後門出去。

後門的對街是米面糧油店鋪,她帶好草帽,走到這條街最邊上的小鋪子,這間鋪子窄小又逼仄,屋裏只有張長桌,有個中年胖女人倒在躺椅上睡覺。

她擡手敲了敲牌子,胖嬸睜開眼,伸手打了個哈欠,她兩手扒著長桌站起來,猶帶困意地說:“麩子運來了,今年底下各村麥子長勢極好,算你走運,這樣跌價了,一袋五六十斤也只要十五個錢。”

“那感情好,先給我來上七十三袋,”姜青禾很豪氣地說,這價格實在是比其他糧店裏的要便宜五個錢。

能找到胖姐還是姚三給牽的頭,她才曉得這處不起眼的鋪子,整條街的糧食買賣都不如她手中盤的大,上至有車隊往西南運糧食來賣,下至到各個村落去收糧。

可她就喜歡窩在早前沒發家時的小鋪子裏。

“成啊,勻你個七十幾袋,還有昨兒個有車隊從西南那回來了,”胖嬸彈了彈剛吹水煙掉下來的煙屑,往外走接著說,“他們運了不少苞谷面回來,還有豆餅,有興致跟著來瞅一眼。”

“西南那種苞谷的多,苞谷面得比這裏要便宜些吧,”姜青禾忙問,她對苞谷面當然有興趣。

胖嬸斜睨了她一眼,收起煙桿子進袋裏,低著頭拉繩子說:“粗苞谷面,給牲畜吃便宜,一袋五鬥俺只收三十個錢,細苞谷面就得要五十個錢,苞谷粒更便宜,二十個錢,這玩意裏頭就是摻了壞籽的。”

“倒是今年麥面便宜些,二茬面五鬥四十個錢,你瞅瞅,買哪些劃算,俺這不賒不欠的。另給你運到平西草場那,腳費五十個錢。”

這運糧行當的行情,姜青禾還是知道的,她說:“粗苞谷面來十袋,苞谷粒三十袋,麥面要四十袋,等我先瞧了糧咋樣,晌午後能安排車給運過去不?”

胖嬸挑了挑眉,“甭說晌午後,眼下就有車侯著給你運過去,大妹子,你放寬心,俺在這糧道買賣上走,一斤準摳得住,二是這糧,不會好的摻黴的,叫你吃虧。你到時候盡管敞了袋口去瞅,姐跟你做長久買賣的。”

姜青禾也笑,“我還不曉得姐你嘛,實誠人。”

其實她壓根摸不清胖姐的底細。

等到了倉房裏,麻袋一個個擺滿了地面,沒疊著怕高溫天糧食壞掉。

她從幾個敞口的糧袋裏抓了幾把麩子,放在指腹撚了撚,粗了些,倒算不上啥問題。倒是苞谷粒,這玩意便宜是便宜,可裏頭爛掉的籽也多。

姜青禾指著這袋苞谷粒說:“姐,壞籽實在是多了些,我也不要你給我減幾個錢,至少再搭我半袋沒壞籽的。”

胖姐照舊和和氣氣的,先是走過來抓起那袋裝了苞谷粒的袋子震了震,手伸到下面攪動,抓了把,那一小把爛籽就有十來顆。

她瞪邊上收糧的一眼,又爽朗笑道:“這收糧的半點心思不在,沒事,這姐再白送你一袋。”

其餘的驗糧過程中倒是沒出岔子,連糧數都是姜青禾自己逐一清點過的,她數了三兩七交到胖姐手上。

胖姐擡眼瞅她,“多給五十做啥?”

“姐,這是給你的,我想找你打聽個事,”姜青禾沖她笑,“你曉得這裏有好點的牛羊把式不?”

前兩日她跟毛姨確認了下學釘板的日子,沒去平西草原,但碰上了巴圖爾,他苦笑著說這幾日這幾日大夥那加起來死了好幾頭羊,白天好好的,夜裏睡一覺起來就不動了。只好剝了皮,將羊肉給處理掉。

她心裏記掛著這事,灣裏的羊把t式已經瞧過了,只能轉而到鎮上詢問詢問,剛巧今天收糧,一道給問了。

胖姐沒拒絕,收下這筆錢,笑了聲,“你倒是會問人,俺曉得有個地方,裏頭養牛羊的把式多得很,只看你有沒有膽敢去了。”

“哪兒?”

“就衙門那一條街上,東邊是皮作局,西邊則是牲畜行,那裏除了馬行外,便是牛羊行了,那裏的人走南闖北去各處草場,在牛羊上頭,沒比他們更把式的了,”胖姐抖了抖這堆錢串子,把它隨手拋給旁邊的漢子,笑著問,“敢去不?”

“咋不敢去,等姐你這裏車裝好,稍等我會兒,”姜青禾說得坦然,她不像這裏的人那樣懼怕衙門或者是衙門底下的附屬機構。

胖姐看她來真的,倒是高看了她一眼,“真去啊,這離著還遠些,俺叫小劉送你一趟,早去早回。”

主要也是想知道她真去沒去。

姜青禾沒拒絕,有車坐誰要大熱天走路去,她坐著小劉拉的牛車,熱得兩頰要燒起來時,才到了牲畜行的大門口。

守門的漢子瞅她,問了句,“來繳羊毛的?”

也不怪他有此一問,牲畜行除了管馬匹和牛羊以外,還要往下征收羊毛以及其他牲畜的毛,比如羊毛一年一頭得要交三兩多,公駱駝的駝毛是八兩,公牦牛要交一斤的毛等等。

牲畜行對於羊的管控很寬松,但是對牛、馬極其嚴格,牛病死或摔死等等,都要上報,專人去查看,屬實不治罪,如果故意殺害則判坐監牢三年,私自宰殺的處罰更重,一頭判坐監牢四年,三頭以上為六年。

往前真有不少人被牲畜行拉了關大牢裏,所以即使鎮上的人都對此避之不及,除非真的有很多牛羊,到了必要繳納牛羊毛的時候,才會上門來。

姜青禾則面對守門人的問話,她否認並說道:“我想進去打聽點事情,能去嗎?”

“去唄,”那漢子露出一口大牙,“多新鮮阿,有人上俺們牲畜行來問話。眼下大夥正上工呢,你進去擾了他們盤算東西,你去那檐下等著,俺給你叫副使過來,問牛羊還是馬駱駝的?”

“牛羊的,麻煩小哥你了。”

“沒得事。”

姜青禾只在檐下站了會兒,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了過來,他遠遠地喊,“大妹子,你打聽啥事情啊?”

“副使,我想問問,”姜青禾小走了幾步迎上去,“這裏有沒有羊把式能去底下瞧瞧牛羊的?”

“去哪裏瞅羊?”副使大聲問。

“到平西草原那,春山灣邊上,想問問羊把式能不能去瞅眼羊群,那蒙人部落的羊群這幾日不知天熱還是啥緣由,死了好來頭,”姜青禾沒有賣慘,實話實說。

副使皺起眉頭,“你等明兒個再來吧,俺們這得先問了大使,羊把式今兒個也不在,死羊全扔了沒?”

姜青禾搖頭,還有剩一兩只的,她當時請了灣裏的羊把式去瞧過,沒瞧出大概來,只說是熱病,今年即使放了羊到山腳邊,可能還是給熱著了。

大夥都這麽說,但姜青禾眼下越琢磨越不對勁,索性先來問問,能不能去瞅眼,要是熱病的話那她也真沒太好的法子。

“死羊能留留幾只先,俺叫他們給撥個把式出來,估摸著是熱病,”副使也跟她交了底,“這時候是羊生熱病最盛的時候,不過你也甭擔心,叫羊把式明兒個去瞅瞅羊圈啥的。”

姜青禾又跟他客套了幾句,才出了門,回去跟胖姐寒暄了幾句,帶著好幾車的糧食前往平西草原。

盛夏的草原有淺淺的風,牧草曬得蔫巴巴,黃了腦頂,淺水泡子裏早沒水了,只有一個個坑,糧車時不時會陷進坑裏去。

費老鼻子勁才能拉上來,姜青禾渾身都濕透了,累得半步走不動,深一腳淺一腳踩在草裏。

但當瞧到那一座座蒙古包,以及沒出去放羊留在草原上的牧民,扔下手裏的活計,不顧一切向這邊飛跑過來,她又覺得值得了。

“啊啊啊,這真的是用羊毛換的糧食嗎?”

這已經是吉雅第五遍問她了。

烏丹阿媽還在揪卸麩子時手上被紮進的麥刺,刺小紮得又深,鈍鈍得疼,可她笑得多開心啊,兩眼彎彎。

她此時都想學孩童到草場上滾一圈。

“圖雅,你再跟額說一說,這一家一袋,有多少斤啊?”年邁的哈爾巴拉爺爺又問道,他心裏知道答案,可他還想著再聽一遍。

姜青禾大聲告訴他,“是六十斤啊爺爺。”

“六十斤阿,每天放點,也能叫羊吃上不少了喲,”哈爾巴拉爺爺感慨。

姜青禾站起來,大家的視線移到她身上,她的身後是堆成小山包的糧食,厚重卻帶來生活的期盼。

如同她的聲音那般,“雖然我不會養羊,可我曉得,羊要上膘,光靠吃草肯定不行。麥麩、苞谷粒和苞谷面吃了能更快上膘,只不能餵得太多。”

“糧食是羊毛換的,不是我私下又貼補了錢,每一份我都記在賬冊上了,到時候琪琪格你跟我對一遍。”

琪琪格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她低低嗯了聲。

姜青禾接著說:“每家出的羊毛不一樣多,按賬冊上來,除了各家分到的麩子是一樣的,其他東西得拆分了。”

她說完後,眾人歡呼雀躍,不過姜青禾伸手壓了壓,她神情略為嚴肅,“這幾天死了羊的事情,我知道大夥心裏不好受。”

姜青禾瞧著大夥的眼神,她說:“沒事的,我去鎮上牲畜行,請了那裏的羊把式,明天過來瞧一瞧羊。”

“哪怕真的是生熱病死的,那就叫羊把式瞧瞧其他的羊,讓它們能平安度過這個夏天。”

此時蒙古包裏靜悄悄的,只有風從穹頂鉆進來,能聽見有人的抽泣聲,也有的紅了眼眶,只有這群生活在靠羊為生的牧民知道,他們這些天的痛苦逐一減退,漸漸湧起力量。

阿拉格巴日長老說:“麥麗絲,你是土默特小部落的呼斯樂(希望)。”

他說完後,站起身往外走,回過頭時溫厚寬和地說:“來,圖雅,來看看你的蒙古包。”

姜青禾還楞著坐在那,其他牧民抹了淚,把她擡起來,大笑著出去。

吉雅說:“長老請了大部落的匠人來做的,可好了。”

姜青禾在眾人的簇擁下,見到了一座又寬又大,頂飾漂亮的蒙古包,外圈有著覆雜的花紋。

吉雅悄悄告訴她,“那做蒙古包的氈子是各家阿媽出的女兒氈。”

什麽是女兒氈,牧民在剪完秋毛以後,自己要做氈子,會叫大夥來幫忙,用拆下來的舊氈做母氈。

她們在做女兒氈前會把熬好的奶茶潑灑在母氈上,說:“新搟的氈子啊,但願被化雨滋潤,讓快馬拖拽,像雪一樣潔白、骨頭一樣堅硬吧。”

用各種奶制品招待來幫忙做氈的人,大夥一起絮羊毛、鋪羊毛、卷羊毛,反反覆覆拖滾四十餘次,拆出來的氈子叫女兒氈。

各家出了壓箱底的女兒氈,又像秋末那樣一起幫忙,又絮了羊毛,再次反反覆覆四十餘次,給女兒氈裹得嚴嚴實實,就得了一張絕好的蒙古氈。

不怕風吹不怕日曬,它裹在蒙古包的框架外面,給夏日帶來涼爽,給冬日帶來密不透風的暖意。

姜青禾久久地看著這座在長生天下的蒙古包,她的眼前模糊,內心卻清楚。

也許大夥想告訴她,她有了草原的名字,有了草原的蒙古包,她們給裹上了女兒氈。

你不是外人,你也是草原的女兒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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