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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生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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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生色【下】

蔓蔓走進了染坊, 她哇了聲,旁邊二妞子說:“賊拉大。”

大說的不是屋子大,而是染坊裏的東西大。

蔓蔓從沒見過比她人還高的陶缸, 她張開手都只能抱住一半, 踮起腳也沒辦法瞧到缸底。

“大肚子缸, ”蔓蔓拍拍染缸,她偷笑著跟小草說,小草也躲在缸後面笑起來。

然後一轉頭,是六口低矮的大竈口鍋。

蔓蔓和小草齊齊哇哇叫了聲, 她們從沒有見過那麽大的鍋。

“我可以躺進去睡覺,”蔓蔓說,真像張小床。

小草說:“俺們兩個都能躺進去睡。”

她這話說完, 旁邊黑臉婦人喊,“天老爺嘞, 這鍋得費多少鐵打呦。”

“打滿這幾個鍋, 半個清水河都要被舀幹了, 真是造孽, ”有個老婆子說。

棗花嬸叫喚道:“這又是做啥嘞,那個青禾阿,你來給俺們說說唄, 這稀罕玩意可真多呦。”

姜青禾很樂意給她們說道, 還要詳細具體, 不然她們真會以為染個色就收一個錢呢。

“棗花嬸你說的那個架子阿, 那是染完後先掛那,看水滴在這排水溝裏, 滴幹了再曬出去,”姜青禾踩踩地上的一道排水溝。

又指指那十來個的大陶缸說:“這缸還分染缸和清水缸, 清水缸裏還分了水缸和堿缸。嬸子你們可別覺得這布和線擱裏頭一放就染成了。”

“那是有門道在裏頭的,線也就罷了,你要染麻布,自家漿衣服晾幹的時候也梆硬對不?”

“可不是,還得再捶搗幾遍才服帖了,”有個嫂子回。

“那你瞅布硬成那樣子,能染透色嗎,這布拿到染坊裏來,得先給擱放了土堿的缸裏一天才成,脫了漿還得拿到那桌子上,一遍遍捶才好染嘞。”

姜青禾務必讓她們知道,這錢掙得多不容易,從大鍋煮料費幾個小時到還有煮布,以及染色攪拌不停手等等。

說得大夥那叫個暈頭轉向,姜青禾還帶著她們去了儲藏室,拉開一個個抽屜給她們瞅,“這是明礬你們熟得吧,這還有青礬,也是來上色的。”

她掀開旁邊的桶,“還有這白灰,以及自己燒的土堿,一大捆線一個錢,布頭兩個錢,自家染買買都費錢是不。”

“你說的名堂這麽多,誰曉得你們染出來啥樣子,”水根媳婦她還是心疼錢,骨頭裏挑刺。

“過兩天來瞅瞅,眼下啥還沒置辦好,”姜青禾倒不是搪塞,土長和苗阿婆今天去買紅染料了,還沒回,染色得晚些時候。

一群女人又問個不停,姜青禾答得口幹舌燥,腦子脹得要命。

她忍不住想,這群人是比別人多了張嘴嗎。

送她們出門時,姜青禾著實松了口氣,然後開始往回穿過幾扇門,折回去找蔓蔓。

她在門口邊上看,連個人影都沒瞧到,她正想喊,結果發現鍋裏有東西在動,下一刻露出只腳。

她揉揉自己的眉心。

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這話真沒錯。

她走過去,只見蔓蔓四仰八叉地躺在鍋裏,一只腳翹在小草身上,另一只腳則搭在竈臺邊,還打起了小呼嚕。

兩個娃頭挨著頭睡得正香。

姜青禾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索性喊了虎妮來,輕手輕腳地把兩個娃分開,各自抱一個。

老沈一個娃,姜青禾差點沒抱住。

虎妮瞥她,伸手撈過,她一手一個都抱得住。

姜青禾佩服至極,她小聲說:“給你走個後門。”

“啥後門?”虎妮不解。

“你來染坊裏攪大料,就你這力氣和身板,沒幾個人比得過你。”

虎妮驕傲,“那是,俺能一個人挑兩個口缸” ,她轉眼變臉,“可俺地裏的活咋整,俺娘得追著俺打。”

姜青禾暗自翻了個白眼,啥時候四婆真打了。

虎妮將蔓蔓抱進屋,姜青禾從墻上拿起圍裙,邊系邊說:“別走了,晚上叫四婆也來吃。”

“那你可有福了,”虎妮安置好小草,走出來說:“俺娘做了甜醅子,俺去舀一盅來哈。”

“你全拿來我也不介意。”

“美死你得了。”

甜醅子一開蓋,淡淡的酒香氣隨之飄散,熏得已經走到竈房門口的蔓蔓咽了咽口水,聳了聳鼻子,摸著路走進去。

她頭發全散了,東一簇西一撮,揉著眼睛像是剛睡醒的小獸,迷蒙中尋找香氣的來源。

四婆笑瞇瞇摟過了她,讓虎妮找了把梳子,蔓蔓還沒睡醒,趴在四婆的膝蓋上,四婆輕輕給她梳順頭發。

“婆婆,”蔓蔓醒來後抱住她,嗅來嗅去的,“婆婆你帶啥好吃的來了?”

宋大花坐在一邊大笑,“青禾你瞅你家這崽子。”

姜青禾有啥辦法,招呼道:“來吃婆婆做的甜醅子。”

“我要多多,小草姐姐呢,”蔓蔓被四婆牽過去時說。

虎妮喝完一碗後抹抹嘴,“還在睡呢,晚點叫她。”

蔓蔓坐在她專屬的小凳子上,捧著小碗,悶了一大口甜醅子,甜滋滋又帶著點酒香,嚼著軟軟的蓧麥,讓她忍不住瞇起眼。

這種用蓧麥舂了皮,煮到八成熟晾涼,放曲子發酵兩三天的甜釀,夏天熱氣騰騰時,煨在冷水裏,一碗就能解了大半暑氣。

甜酒香真讓人不能拒絕,連徐禎都舀了兩碗,小口小口品著。剛醒的小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塞了一小碗,她茫然地舀起,塞進嘴裏,呀,好甜。

二妞子和虎子則端著碗蹲在地上吃,按他們倆的話來說,這樣吃才得勁。

竈臺裏的幹魚還燉著,可沒人在意。

土長和苗阿婆就是這時候來的。

先進門的土長還楞了下,“這麽早吃甜醅子了?”

“哎喲,這味可真香吶,”苗阿婆說。

“快來喝一碗,”四婆給舀了滿滿兩大碗,姜青禾拉了凳子請兩人坐下。

這讓一路風塵仆仆,晌午只吃了個幹饃饃配水的兩人,一時饑腸轆轆起來,沒有多客氣。

喝完又舀幹凈蓧麥,才覺得渾身都有勁了。

坐在透光的屋子裏,孩童滿屋,鍋裏有菜,大人全都有說有笑,捧著碗甜醅子,兩人都生出種,日子就該這樣過的感覺。

“瞧都忘了正事,俺來這,是想說明個一早來染布哈,大夥都先上手試試哈,好的就留下當夥計成不?”

土長帶了點笑,“四婆要是來,俺也給你招進去當夥計。”

“哎呦,俺這老胳膊老腿了可不成,”四婆笑著拒絕。

蔓蔓嘴裏的蓧麥還沒完全咽下,她站起來舉起手,大聲自薦,“我們這種小胳膊小腿能去嗎?”

一時屋裏大笑起來,苗阿婆笑得快岔氣了,直說:“能去能去。”

隔日天沒亮,蔓蔓還真醒了,跟著一起去了染坊。

反正她一路上,都趴在她爹的背上呼呼大睡,進了染坊就躺在長桌上,蓋了衣服又睡了一覺才醒。

姜青禾叮囑她,“不要亂跑,尤其在煮東西,你不要跑過去。”

蔓蔓點點頭,她不跑,她小小步地走。

這時的染坊點了蠟燭,四角又插了火把,黃蒙蒙的燈光下,兩口大鍋咕嚕嚕煮著水。

染缸裏紅花餅的臭味很重,刺得人鼻尖發癢,蔓蔓打了個大噴嚏。

紅花染色前得過幾遍堿水,這個度好沒好,只有苗阿婆能掌握。

之前姜青禾學的那些都是皮毛,真正要上手染的色全都一樣,不偏色,壓根做不到。

苗阿婆所有染缸裏的紅花餅和堿水配比,基本一樣,染出來的色很正。

正宗的紅花染很麻煩,澄完堿水後,還得放酸梅水,也不知道土長哪裏找的酸梅,酸的要命,加酸才能出紅。

一澆下去t,屋裏的人全都打了個大噴嚏。

可染正紅就得用紅花,不過初上色很淺,得染十幾遍才能出大紅,在市面特別搶手。茜草和茜根染出來的是暗紅,適合做日常衣物,蘇木染出來是木紅色,姜青禾挺喜歡,紅而不艷。

宋大花跟虎妮攪著羊毛線,讓它浸到缸底,苗阿婆反覆叮囑,“這紅最怕堿水,碰了堿水就褪回白色。”

“阿,”宋大花驚奇,“那不是都不能用漿糊漿洗了。”

虎妮憨笑,“那不挺好,洗了再拿回來染唄。”

姜青禾說:“紅花染的線只做被罩,染色太麻煩的,要價得高。灣裏大夥用蘇木染。”

茜草煮了再用明礬固色的,雖然顏色比紅花染出來的要暗,可它耐酸堿,固色性好,省去了不少時間。

蘇木加上五倍子染出來,明礬固色,用這種染料還有個好處,姜青禾煮料時笑著說:“到時候還能放雞蛋在鍋裏煮,染紅賣出去。”

“成啊,”土長讚同,“挺有搞頭。”

蔓蔓沒聽懂,她也喊,“成啊。”

喊完接著窩在竈臺邊,苗阿婆說給她煨番薯吃,她等著吃番薯呢。

吃了小而甜的番薯,她又四處轉悠,屋裏還有個婆婆,土長的奶奶也閑不住來幫忙。

她喊蔓蔓過去,一大一小來染指甲,拿了點紅花水。用木條子蘸在指甲等它暈染開,多染幾次指甲上能染一層紅。

雖然一洗就沒了,可蔓蔓還是很臭美的,左看右看,美滋滋地欣賞。

她還被徐禎抱著去曬染好的毛線,擡高手一根根掛在晾曬架上。

蔓蔓瞧著,她笑著拍手說:“木條子真的會長出彩線。”

回到屋裏時,虎妮高興地喊:“出紅了!”

宋大花指著桶裏那塊紅麻布,笑著跳腳:“真出紅了,哎呦這紅色真喜慶啊!”

土長沈穩的臉上也掛著笑,苗阿婆背過身去摸眼睛,姜青禾笑道:“真好,紅紅火火嘛。”

她們幾個要是再年輕十來歲,指定得嚷破屋頂,再跳著歡呼雀躍,伸手擁抱在一起。

蔓蔓也喊:“紅紅火火喲。”

她還不知道這一塊紅布對於大人的高興,可她明白,紅色真好看啊。

大家笑過後,幾人合力將染成紅色的麻布掛在外面,雖然沒那麽鮮艷,可隨風飄搖時,像是生在枝頭的花。

一夥人都站在晾曬場下,瞧著那深淺不一的紅,又凝神細看這塊紅布。

染出來時,每個人都為它歡呼過,可如今橫掛在木桿上,又有種別樣的感覺。

大夥還穿著或灰或青的衣裳,可卻染出來了那樣漂亮的紅。

“做成招幌掛在這裏吧,”姜青禾一說,大夥全都應聲。

讓第一塊紅留在染坊,希望以後能從這片土地上生出更多的紅,更多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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