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楚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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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楚恣.
倒讓本宮忌憚了
付燁：“大人聰慧。”付燁上前，替他掀開地上的暗板，將備好的夜明珠遞給他，“從這裏下去，一路前行，就能用最快的速度到達去往北渭的大路。不過路已經被千歲爺吩咐堵上了，只需走到盡頭上踏梯，就能看到千歲爺。”
於玖毫不猶豫接過夜明珠，下了暗道。
暗道修了階梯，好幾個階梯往下就能踏到地面，於玖拿著夜明珠走在暗道中，五指漸漸發緊。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了一小片月光傾瀉下來，照到了面前的踏梯。
他隱約聽到吵哄的聲音，好似有很多人聚著議論紛紛，還有些不住喝罵。
忽而一道聲音聲音淡淡道：“千歲爺，真當張某不知是你麽。”
於玖踏上踏梯，放眼望去烏泱泱的一片人，他站在了人群之後。
他身後跟著起義軍，軍甲在行走間碰撞發出的金屬鏗響，讓他一小片人群註意到了，齊齊回頭看他。
離於玖最近的起義軍士兵驚喜地想要叫他，於玖察覺，立刻對他搖了搖頭，壓低聲音，“你好，勞煩問一下，現在是怎麽回事？”
士兵很熱情，立刻道：“首領得到您的傳信之後，立刻帶人進山來截，然後碰到了……已經堵住前路的千歲爺。”說到這裏，他歪了一下，低聲，“千歲爺竟然沒死，於大人，您恨他的話，要不要——”那弄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於玖搖頭。
失而覆得。
我捱過了最難熬的時候，磨得心鈍，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一驚一乍，大喜大悲。
現在開心不起來，但不想再失去一次。
何況他一定也希望我成長。
忽而聽人群極遠處，有人道：“玖玖既然來了，何不出來。”
話音落下，於玖眼前的一群起義軍士兵齊齊回頭，無意識給他讓了道，直通前方。
於玖身後的起義軍因為身穿軍甲，即便輕手輕腳，也會發出金屬鏗聲，極容易讓人知道有第三個軍隊到了。
既然如此，那便沒有再隱藏的必要。
於玖把夜明珠遞還，道過謝後緩緩走上前，看到了懸崖邊的張繾，他的腿似乎受了傷，跌坐在地，卻因為滿面笑容而不顯得有多狼狽。
他身旁倒了一大片人，應當是護送他逃離的下屬。
於玖餘光中，還有一個人坐在軟椅上，身後跟著的人連成一片，比起義軍還多，身上的寒甲在月光下閃著青芒，恍若水中流光。
於玖卻抿著唇，不去看他。
想的時候，心心念念。
真的見了，又不敢看。
擰巴擰巴。
“玖玖，你的千歲爺還在呢，怎麽不看。”張繾到現在還是溫和笑著的，只是他身著白衣，腿上染開的大片血液在隱亮的月光下尤其明顯。
他挺能捱。
於玖不語。
張繾嘆笑，“千歲爺，宋祾。”
“千歲爺一如既往地膽大，披張相似的皮就回來了，生怕張某不知道。”
“本想讓千歲爺同玖玖去江州賑災，讓玖玖帶著犯個不大不小的錯，雙雙押回來後我親自將千歲爺架上刑架日日用刑，必要親眼見他咽氣。至於玖玖，做哥哥的自然保你一命，替你辭掉右仆射位，安心在府養病。”
張繾緩緩嘆道：“早知千歲爺能用玖玖給的尋山地圖起暗道假死離開，張某應當先在千歲爺飲湯藥時，親手抓來刺個十幾二十刀，直到咽氣為止，便也不會有今天如此場面。”
張繾看向於玖，笑道：“玖玖，哥哥只要再翻一座山，就能逃了，連帶著守大燕的兵一起撤，哥哥就看你們能活到幾時。”
“豈料千歲爺神算，一早便等著了，張某佩服。”
於玖幹脆利落：“說這些沒有意義，跟我回去入罪待斬。”
張繾微笑：“玖玖敢殺人了？”
於玖：“只是公事公辦，我會把你做的事情查一遍，張貼告示，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張繾冷笑，“哥哥做過什麽事，玖玖說一說？”
不理民生亂政收稅，濫用權勢註水會試，放縱官兵當街屠眾。
短短兩個月，攢了三個罪名。
繼續下去，大燕千瘡百孔，談何昌盛。
但人人都知道張繾有罪，卻沒有實質證據，不能輕易說，否則就是他汙蔑了。
所以於玖道：“等我先查。”
張繾忽而溫笑道：“查什麽呢。”他笑，“千歲爺及一眾愚民在此，哥哥可活不過今夜，不若就現在讓哥哥說個痛快。”
起義軍內有脾氣大的，罵道：“你說誰是愚民？！”
張繾對出聲的士兵笑道：“自然是聽不懂人話的諸位。”
他換了個更閑適的姿勢，將他那受了傷的腿暴露在眾人眼前，笑道：“張某活下去的目的只有一個。”
“站在最高處，踩死所有人。享無上榮華，殺萬眾愚民。”
“張某最樂見天下大亂，恨不得世間所有人盡下地獄再爬不出來。”
他嘆：“人這種東西，汙穢得很，留著做甚，死個幹凈天下太平。”
不會的。
於玖遇見過很多幫助過他的人。
楚恣，裘太醫，小廝，小二，甚至是官兵屠人那天想要奪刀救他、最後卻斷頭倒在他懷裏的少年。
以及一眾想要救他出獄、相信並擁護他的百姓。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張繾：“張某控了皇權，掌了朝臣。在會試上棄了人才，將自己的人以及仇視千歲爺的人提上來為我所用；又隨意給人定罪，任官兵橫行霸道，種種種種，是張某做的。”
“旁的就是，於太傅是我張某毒殺的，於夫人也是我張某勒死的。”
“甚至玖玖身體每況愈下，也是我張某連日餵的熱湯，天天困欲困情，神志不清，只知道哥哥哥哥的喊，每日每夜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大病不來小病不斷，最後得知於太傅於夫人死因後，發了瘋不慎落水，著涼發熱落下病根，從此再也沒好過。”
他笑：“那熱湯可輕易消不了，多些火挑撥幾下就會再發，玖玖跟著千歲爺那些日子，約莫苦吧，畢竟他是宦官，可疼不了玖玖。”
於玖手指微曲。
他記起了於府臥房裏的一些零碎片段。
他抱著楚恣高聲尖叫，痛苦又歡愉。
他張腿繃直迎合哭喊，迷亂又沈醉。
耳鬢廝磨，被褥濕亂，淺嘗深探，糾濕纏紅。
他不是宦官，我們圓房了。
於玖低頭不語。
身後的起義軍議論紛紛，有的罵起來，“有病！”
“有病？”張繾挑眉，笑道：“是，我有病。”
他坦坦蕩蕩，話鋒一轉，“我看你們這群愚民也有病。”
起義軍有人忍不了了，罵到，“跟他廢話什麽，要麽現在弄死要麽拖走斬了！留著晦氣得很！”
張繾笑道：“如何就晦氣了。”他忽然冷道：“誰今日不讓我言，我死後就拉他全族一並下九泉吃酒。”
封建時代，敬鬼神者居多。
聽張繾此言，只覺背後寒涼，無人再止他。
張繾道：“說諸位是愚民，張某證據可多。”
“張某出身窮鄉僻野，卻總妄想步入朝堂，苦讀詩書被周遭愚民冷嘲熱諷。張某想問，毫無緣由只想一吐心中不快便對一個十一歲的孩童惡言惡語，臉在哪裏？我可曾招惹過任何人？”
“諸位曾對千歲爺避之不及，痛聲斥罵，恨不得集天下之穢語加之彼身，斃亡後舉國歡慶。現在得知千歲爺給了你們幾批軍甲、用北渭親兵代我張某西城兵護著大燕，就感激不盡。”
“一個巴掌一顆糖，諸位遭的所有苦都忘得一幹二凈，可真好哄。”
於玖卻再次默默否定。
按他的話，楚恣給了他們軍甲，意思就是，楚恣也支持他們擁護於玖。
而於玖因為莫名其妙的治水功名，已經被當成“實幹好官”。
千歲爺任用“好官”，支持他們擁護“好官”，相當於“改過自新”。
而且張繾這些天的鬧騰，和楚恣形成了明顯的比對。
他查過楚恣，楚恣掌管大燕時，賦稅是根據實際情況走活調動的，哪怕國庫再空，也不會不管不顧一股腦收稅。
百姓可以檢舉官兵官員，一旦罪名坐實，懲罰力度比平民百姓要重得多。因此，手底下的官員做事兢兢業業，辦事很少出錯。
只是楚恣為了震懾各方，行事大膽，多給人留下殘暴印象。
可在他手底下的大燕，卻並不如何衰落，甚至還能在江州連年水患、養兵應對邊國合攻這等燒國庫的情況下，讓大燕吊著一口氣，也算厲害了。
相比之下，大家應該更願意楚恣來管大燕。
更重要的是。
楚恣的兵已經控制了邊境軍，現在翻臉，萬一楚恣撤兵，邊國就會趁機打進來。
而且——楚恣現在身後有一眾北渭親兵，數量碾壓起義軍且瞧著實力不弱，起義軍絕對打不過，除了憋著還能怎麽辦。
張繾忽然道：“玖玖。”
於玖緩緩擡眼。
張繾靜靜望他，忽而道：“哥哥不是好東西。但這麽多年過去，哥哥心裏倒有幾分對你的憐惜。”
“尤其是玖玖哭的時候。”
張繾笑：“哥哥一會兒死的時候，若玖玖為哥哥哭一次。那麽哥哥死後上碧落下黃泉，皆佑玖玖無病無災，無難無憂。”
他緩緩擡袖，“哥哥抱一下。”
於玖卻退了一步。
張繾身後就是懸崖。
難保他不會被張繾帶著滾下去。
張繾看他後退，緩緩放下了手，靜靜瞧著他許久，忽而道：“倘若哥哥少時用功讀書無人諷，或許第一次見到玖玖時的心境會不同。”
張繾才十一歲那年，於太傅把他接回家，進門入堂，於太傅有一搭沒一搭和他閑聊沒多久，一個模樣可愛的小孩子就被領了過來。
小孩子半束長發，帶著條淺青發帶，著錦衣，氣質從容，乖乖巧巧走上來，叫了於太傅一聲爹爹。
於太傅笑著給他介紹張繾，“往後他就是你哥哥。”
張繾看了眼比自己矮兩個頭的小孩，並不言語。
小孩卻從從容容地道：“哥哥。”
張繾不知道該怎麽回，仍不言語。
小孩以為張繾沒聽見，又走近了些，聲音清晰，“哥哥。”
一旁的於太傅目光灼灼，張繾無法，只得對這個小不點僵硬淺笑，“嗯。”
小孩看了他許久，似乎隱隱明白了什麽，不再叫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直到於太傅把張繾安頓好，夜晚起等時，張繾就要睡下，門卻被輕輕叩響，一道悶軟的聲音透過門板小聲傳來，“哥哥。”
張繾覺得他們於家人真不見外。
他從床上坐起，起身開門，就見矮了他兩個頭的小於玖在門口站著，十分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塊小點心，掰了兩半，把最大的一塊遞給他，“哥哥，吃夜宵。”
張繾看著點心，似乎是小於玖自己藏的，還背對著下人，聰明地尋了個別人看不見的角度遞給他。
張繾：“不必，你自己吃。”
小於玖卻道：“書上說，第一次認識人要準備見面禮。但是我的東西都被用過了，零錢也被爹爹收走了。我愛吃點心，但是牙齒壞了阿娘不讓我吃，這是我偷偷留的，我覺得很貴，哥哥喜歡嗎？”
他珍惜的東西，張繾自然喜歡，喜歡踐踏。
張繾笑道：“多謝。”他接過了點心。
小於玖瞬間開心，面上喜色藏不住，對張繾笑了，看得見嘴裏缺了顆小門牙，漏風。
張繾也笑，幾句話將他打發走，目送他走遠，關了門扔了甜膩膩的點心，繼續睡覺。
缺了牙，活該。
此後，小於玖常來敲門。
“哥哥，綠豆糕。”
“哥哥，梅花糕。”
“哥哥，……”
張繾扔了又扔，毫無例外地面上溫和接過，背過身嫌棄扔掉。
沒過多久，小於玖抱著枕頭，哭著敲門了，“哥哥，牙疼。”
張繾燈下看書，疲憊得很，無心哄他，溫聲對他道：“去找於大夫。”
於玖搖頭，“找過了，敷了草藥，還是疼。”
張繾笑而不語。
那找哥哥又有什麽用，哥哥又不是菩薩，一柳枝能把你點到無病無痛嗎？
小於玖在他門外站著不走，張繾只得讓他進來。
小於玖牙疼一直哭，哭得張繾無心看書，只好抱著他哄，“你去找阿爹阿娘好不好？”
小於玖垂頭，“爹爹對別人笑，對我很兇；阿娘對人好，對我不好，什麽也不讓我做。”
“只有哥哥不管我，會和我好好說話，會哄我。”
張繾靜靜看著他，很久很久過後，道：“玖玖，你張嘴。”
小於玖聽話地張開嘴巴。
一口爛牙。
敷上去的草藥都被於玖無知無覺吞了。
張繾沈默許久，道：“哥哥不管你，和你好好說話，哄你，是因為哥哥是外人，沒有資格做這些。”
“你聽阿爹阿娘的話，莫要再吃甜食，哥哥也不喜歡，不必再送。”
小於玖淚眼朦朧，“哥哥不喜歡點心？”
張繾毫不猶豫，“不喜歡。”
小於玖哭著跑了。
第二天又來了，還是一個小枕頭，還是牙疼。
張繾無法，再次放下書，將他哄了又哄，給他講書上文武英雄故事，才將他哄好。
小於玖：“我以後也要做大英雄，為國為民，敢說敢做，消滅壞人！”
張繾一陣疲憊，敷衍地給他擦擦眼淚，笑道：“好。”
此後，小於玖天天敲門，帶個小枕頭，纏著張繾給他講英雄故事。
白天，小於玖是用功讀書的神童，氣質從容，少年老成。
夜晚，小於玖是愛聽故事的小孩，活潑可愛，笑容自然。
張繾漸漸從少年，變成青年。
小於玖漸漸從小孩，變成少年。
不知道什麽時候，於玖已經不再來敲門了，有了心事。
但沒過幾天，他就帶著一塊巴掌大的點心來敲門，笑容自然，“我喜歡哥哥，這個送你。”他掰開點心，最大的一塊送給張繾。
張繾卻一陣惡心。
他笑容凝了，“哪種喜歡？”
於玖絲毫不怕他不適，似乎在他看來，斷袖是種十分常見的正常傾向，他道：“想同你歡愛的那種喜歡。”
張繾不語。
而後他考了官，找了機會毒殺於太傅，勒死於母，卻遲遲對於玖下不去手。
又恨又惡心又有些難言的情感。
最終決定哄他喝藥，讓他天天溺在困欲裏，折磨得他又苦又難捱。
自己則冷眼旁觀。
沒幾天於玖就回過味了，不再喝藥，卻被強灌。
日夜困欲，吃不好睡不好，此後身體每況愈下，無奈辭官，最終在於大夫嘴裏得知自己父母死亡真相，瘋了。
他在於府大鬧，不甚落水，發了高熱，神志不清，病懨懨的，好像要死了。
張繾看著他蒼白的臉，緊閉的雙目，發白的唇。
忽然不希望他死了。
勉勉強強親自照顧，守著他給他餵養身的藥。
於玖稍稍清醒時，看到張繾又要給他餵藥，一怒之下打翻藥碗，痛罵他是殺人犯。
殺親之仇不共戴天。
兄弟間撕破了臉。
那天雨下得大，張繾默默把被養身藥澆了個遍的衣物褪掉，命人拿去燒，而後將於玖扔到了偏僻小院，再也沒來過。
一直到張繾成親那天，於玖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從院子裏爬出來，攥著千歲爺的手，求千歲爺給他做主。
張繾覺得此時的於玖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似乎傻了。
又笨又愛哭，說話還軟，罵人也可愛。
他請了彭太醫來問，確定自己給於玖餵的藥不會致人癡傻後，便覺他心機深沈，為了呆在千歲爺身邊不停裝傻。
可當他真真切切看到於玖眼底對他的厭惡時，他卻忽而想靠近他。
可於玖粘千歲爺粘得緊，連同他說話都不願意。
全都變了。
尋山斷崖，於玖平靜地看著張繾。
他不知道張繾和原身第一次見的時候是怎樣的，也無意打探，對一旁的起義軍道：“勞煩將他架走待審，多謝。”
他說完，低著頭許久，忍不住看向楚恣的方向，卻忽然聽張繾道：“玖玖。”
於玖心中無限煩悶。
轉頭看去。
張繾從袖中取了一塊玉，放到地上，“於太傅臨死前給你的，算遺物。於家大宅原官府憑據以及地契在我房中書桌上，用硯臺壓著。
我的幾位夫人及一眾下人已被我尋了地方安頓好，待事情過後，你可自己請人來照顧。”
於玖直覺不對。
張繾說得像遺言似的，該交代的交代了，其餘的一句不說。
於玖正要讓人抓住他，就聽他道：“哥哥沒千歲爺任人口誅筆伐面色不改的魄力，便不必玖玖再審。”
見他手撐地，於玖忽然間明白過來他要幹什麽，心驚肉跳要去抓，“等等！”身旁卻忽然有人擡手攔他。
眼前一抹白瞬間消失，於玖連片衣角都碰不到，卻因為方才動作過大有些站不穩跌坐下來。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虛空，滿地是護送張繾的人的屍體。
底下沒有任何聲音。
片刻，於玖慢慢爬起，要到崖邊去看底下，卻被腰間的手再次攔住，耳邊是楚恣的聲音，“靜等便可。”
於玖坐在地上，不言不語。
楚恣道：“地上涼，不若先起。”
於玖攥住了楚恣攔在他腰間的手臂，輕聲道：“楚恣。”
楚恣不欲多言，“先回。”
於玖抿唇。
身後有侍從走出，對一眾起義軍擡手作禮道：“諸位，千歲爺為慶大燕江州水患被解，自掏腰包為於小公子設宴慶賀，諸位若有空，還請賞臉一去。”
這批起義軍和先前的起義軍不同。
先前的當真對楚恣恨之入骨。
但現在這一批，是為了自己能好好的在江州生活而建的，是擁護於玖的百姓。
既然宴主是於玖，他們還是硬著頭皮去。
畢竟千歲爺雖有暴戾名聲，還曾經要他們魚縣百姓下獄。
但自從看到了魚縣被千軍萬馬踏平後的慘相，慶幸自己當時不在魚縣，被不按常理出牌的千歲爺弄進了牢獄，否則可能會被踏成肉餅。
曾有人分析千歲爺這樣做的目的。
其中有一個猜測是，千歲爺已知魚縣會被踏平，所以要找個借口疏散百姓。但魚縣人口眾多，周邊縣城根本不會接納這麽多人，恐怕還會生出矛盾。
於是只能去空蕩蕩的牢獄。
但這個理由實在荒謬，有人又補充：約莫是千歲爺覺得魚縣百姓礙事，於是不想費心思去解釋，便簡單粗暴將人送下牢獄。
何其歹毒！
但好歹沒如張繾放任官兵當街屠殺。
何況千歲爺贈予的一身軍甲千斤重。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他們即便有氣，也不好發。
而且——起義軍群眾看向楚恣帶來換江州城內軍的北渭兵。
實力懸殊，根本沒有對打的可能性。
今天算是一場烏龍。
轟轟烈烈開場，平平淡淡收尾。
有驚無險。
起義軍身後領兵的付燁大笑：“各位兄弟莫等了，有酒有肉還等什麽，不吃白不吃，走！赴宴！”說完大手一揮，解了軍甲，轉身下暗道離開。
有人帶頭，大家便也稀稀拉拉地走，有些回頭望崖邊的楚恣和於玖，猶豫道：“於小公子會不會有危險，千歲爺將他推下去怎麽辦？”
聽他說話的人白他一眼，“於小公子又不是傻子，要真有事，他早跟我們跑了。”
……
崖邊，於玖聽耳邊嘈雜聲漸遠，北渭兵也抄近道去調換江州城內軍。
這裏開始變得安靜，安靜到於玖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震顫耳膜。
於玖攥著楚恣搭在他腰間的手，秋夜的涼風拂亂他落在身前的長發。
楚恣聲音又輕又淡，“底下有暗兵潛伏，張大人屍身落在哪，即刻便可尋回，回去靜等就是。”
“或於小公子想念兄長，想親自下去尋，也可。”
於玖緩緩道：“楚恣，我想的不是這個。”
“我見過這個斷崖，很高，張繾活不了了。我在這裏不走，是因為我怕等下赴宴，人太多，我不好意思說。”
楚恣垂眼看他，任他攥著手，淡淡道：“可怨本宮。”
於玖：“你想讓我討厭你嗎？”
楚恣不語。
於玖低頭，輕聲，“我之前真的覺得你死了。我沒家了，也沒親人了，我孤立無援，我特別想你。”
“我還給你建了墳，燒了紙，刻了碑位，我拿你衣服當你，放在床邊給你蓋被子，後來被張繾剪掉了，剪得很碎。”
“我寫了很多日記，還有很多一大張誇你的話，幾乎每天都在寫。”
“你用宋祾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是在我開始告訴你，想要奪權的時候。我從那時候開始麻煩不斷，但都是能逼我一把，讓我知道怎麽處理這些問題的情況。一直到牢獄，我過得還是很可以，三餐有肘子，有湯藥，還有獄卒有意無意道來的外部情況。”
“是不是你在帶著我走？”
於玖擡頭，認認真真問：“貪官遠比我想象的多，追款遠比我想象的難，我在魚縣追的款，是不是你已經追回的全部，我找的不過是裏面的一小撮？”
楚恣靜靜看著他，道：“倘若本宮意在你不痛快，你該如何。”
於玖攥緊他的手，定定看他，“你不會這樣想。”
楚恣：“如何能斷定本宮不會如此想。”
於玖：“我不知道，我憑感覺。”
“感覺豈能當真。”
於玖：“楚恣，在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真的不會了。”
楚恣垂眼看他，不作言語。
“如果你真的只想要我不痛快，又怎麽會提醒我防賊。”
“讓我不想好過的人，巴不得我永遠不清醒，像張繾那樣，要架空我，讓我永遠呆在府裏，恨不得我切斷和外面的所有聯系。”
“我這麽多天走過來，我知道自己在進步，尤其是今天的造反，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於玖沒再說下去。
楚恣垂眼看他片刻，輕聲，“何必如此。”
於玖：“親人間最忌猜忌。我提防別人，但親人是底線。”
他轉身，“楚恣，你也別提防我了，好嗎？有事你和我說，我們一起解決，行不行？”
“別再讓我一個人了。”
隱白的月光下，於玖雙眼碎亮，猝不及防一滴眼淚砸在楚恣手背。
“我真的不想再抱著你的碑和衣服睡覺了，我每天都做噩夢，夢見你被埋進了小樓，我又搬不開那些壓住你的柱子和房梁，我真的不想再那樣了。”
他說著說著，帶上了哭腔，“別這樣了。”
楚恣靜靜看著他，緩緩擡袖，輕輕拭去他眼淚，緩緩道，“是本宮不是。”
將你看輕了。
於玖哭著撲進他懷裏，擡頭去尋那片柔軟，帶著滿腔失而覆得的心緒，緊緊抱在他頸間，去一處能醉人的溫柔鄉，大夢一場。
——
慶宴看似在慶賀於小公子治水有功，實際也在慶賀張繾死亡。
“爺，頭從中間斷開，皮還連著。腿磕到銳巖壁，從骨節斷開分塊。其他地方血肉模糊。”侍從低聲道。
楚恣靠在軟椅上，閉目養神，“收了，明日本宮前去確認。”
“是。“侍從領命退下。
宴場設在新建的酒樓裏，足有七座，全部包了供起義軍吃喝，權當是感謝他們擁護於玖的宴席。
於玖：“楚恣，我想喝酒，就一晚。”
楚恣緩緩睜眼，靜靜看著他。
於玖低頭，“真的就一晚，以後都不喝了，只喝到小醉，絕對不喝到神志不清。”
楚恣仍是靜靜看他。
於玖卻不管不顧了，拿起酒壺就飲下，有人來同他敬酒他一概不拒絕。
楚恣靠坐在軟椅上，靜靜看著他，目光愈發沈冷，一旁有士兵瞧見楚恣的臉色，小聲提醒於玖，“於小公子，別喝了。”
他好像要殺你。
於玖卻已經飲盡一壺酒，面上暈紅，雙目醉亮，坐在楚恣身邊，背靠軟椅，要倒不倒的。
片刻後，他手掌軟軟撐著軟椅，慢慢起來，一陣頭暈目眩，眼睛發花。
他一晃，正好摔進楚恣懷裏。
楚恣扶也不扶，任憑他從腿上滑落，又跌坐在地，頭枕在他膝蓋上，含混道：“宋祾。”
楚恣目光冷然。
於玖從地上緩緩爬起來，“……我要找宋祾。”
他混混沌沌扶著墻走出去，一路都在喊宋祾，一直去到之前來治水時，別人給他讓出來的小樓，走上臥房，迷糊躺下，喃喃，“宋祾。”
宴場上的楚恣背靠軟椅，眉目冷郁，閉目不語。
即便在座的眾位士兵有心吃酒，瞧見他這樣，都一齊想到了他此前的殘暴名聲，只覺得此刻頭懸尖刀，便趕快吃完酒肉，裝作無事告辭。
沒過多久，酒樓空了。
楚恣緩緩睜眼，身旁的侍從道：“爺，於小公子回了四小樓其中完好的一座，就在臥房。”
楚恣不言語，緩緩站起，慢步走出。
酒樓離那座樓不遠，楚恣慢步而去，徐徐上樓，到了臥房，還能聽見那尚帶醉意的悶軟聲。
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
楚恣輕輕推門，於玖仰躺在床，衣襟微亂，面頰緋紅，張著唇，微睜著眼看走進的楚恣，醉迷著喃喃，“…宋祾……”
楚恣緩緩擡袖，關上了門，嗓音輕寒，“大人。”
於玖吐息之間盡是酒香，唇紅熱軟，他輕輕將楚恣拉下來，擡手搭著，雙腿/纏著，擡頭覆了上去，混糊間熱/液淌流，“宋祾……”
楚恣輕攏他後頸，指尖壓在他頸骨，微一施力，“大人。”
於玖吃痛，雙目染淚，碎光點點，“宋祾，別壓，求你了。”他輕抓楚恣的衣袍，無意將他衣領翻亂。
於玖蒙淚看著楚恣頸間，緩緩覆著，去描摹，去含。
楚恣微微仰頭，垂眼看於玖，忽而俯身。
燭火搖曳，床頭吱響。
於玖指尖攥緊被褥，驟然崩潰哭了，“楚恣……楚恣我不會了，我不騙你了……楚恣…我錯了，對不起…”
他哭得厲害，楚恣輕聲，“於小公子如何能錯，是本宮的不是。”
於玖陡然尖叫一聲，仰頭大睜著眼，眼淚滾滾而下。
楚恣微微闔眼。
片刻後，覺察於玖緩過來了，他才緩緩擡眼，淡聲，“於小公子如今，倒是厲害。”
“敢治水，敢造反，會謀劃，會使計。”
“倒讓本宮忌憚了。”
於玖哭著顫抖，如抱水中浮木一般緊緊抱著他，哭喊，“我錯了……我、我嗯不會了，我只想進步…幫你分擔，你別提防我……”
楚恣附耳，輕聲，“本宮將大燕送給小公子賞玩又如何。既能力過人，必能將大燕執掌於手。”
於玖耳邊酥熱，他哭著閉緊雙眼避過，又被抵著下頜偏回來。
如此難熬，如此痛快，如此歡愉。
如此捱到東方既白，方才沈沈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黃昏後。
於玖嗓子幹疼，身上骨頭好似被敲打個遍，銳利的疼在腿處，他手撐著床，想要起來，驟然嗚咽一聲，躺了回去。
門外的侍從聽到聲響，叩門道：“小公子可醒了？”
於玖嘶啞著嗓子，“醒了。”
喝酒誤事。
他記起來，別國使臣還在皇城呆著，左右仆射皆不到場，十分失禮。
希望不要被記恨。
於玖忍著疼爬起來，身上已經被清理過一遍，侍從只需帶下人進來給他更衣束發，便帶到了膳廳。
於玖扶著墻，慢慢走進膳廳，看到了正坐在桌邊的閉目養神的楚恣。
他有點想逃。
然而楚恣已經緩緩睜眼，平靜地看著他。
於玖硬著頭皮打招呼：“……楚、楚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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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讓本宮忌憚了
付燁：“大人聰慧。”付燁上前，替他掀開地上的暗板，將備好的夜明珠遞給他，“從這裏下去，一路前行，就能用最快的速度到達去往北渭的大路。不過路已經被千歲爺吩咐堵上了，只需走到盡頭上踏梯，就能看到千歲爺。”
於玖毫不猶豫接過夜明珠，下了暗道。
暗道修了階梯，好幾個階梯往下就能踏到地面，於玖拿著夜明珠走在暗道中，五指漸漸發緊。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了一小片月光傾瀉下來，照到了面前的踏梯。
他隱約聽到吵哄的聲音，好似有很多人聚著議論紛紛，還有些不住喝罵。
忽而一道聲音聲音淡淡道：“千歲爺，真當張某不知是你麽。”
於玖踏上踏梯，放眼望去烏泱泱的一片人，他站在了人群之後。
他身後跟著起義軍，軍甲在行走間碰撞發出的金屬鏗響，讓他一小片人群註意到了，齊齊回頭看他。
離於玖最近的起義軍士兵驚喜地想要叫他，於玖察覺，立刻對他搖了搖頭，壓低聲音，“你好，勞煩問一下，現在是怎麽回事？”
士兵很熱情，立刻道：“首領得到您的傳信之後，立刻帶人進山來截，然後碰到了……已經堵住前路的千歲爺。”說到這裏，他歪了一下，低聲，“千歲爺竟然沒死，於大人，您恨他的話，要不要——”那弄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於玖搖頭。
失而覆得。
我捱過了最難熬的時候，磨得心鈍，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一驚一乍，大喜大悲。
現在開心不起來，但不想再失去一次。
何況他一定也希望我成長。
忽而聽人群極遠處，有人道：“玖玖既然來了，何不出來。”
話音落下，於玖眼前的一群起義軍士兵齊齊回頭，無意識給他讓了道，直通前方。
於玖身後的起義軍因為身穿軍甲，即便輕手輕腳，也會發出金屬鏗聲，極容易讓人知道有第三個軍隊到了。
既然如此，那便沒有再隱藏的必要。
於玖把夜明珠遞還，道過謝後緩緩走上前，看到了懸崖邊的張繾，他的腿似乎受了傷，跌坐在地，卻因為滿面笑容而不顯得有多狼狽。
他身旁倒了一大片人，應當是護送他逃離的下屬。
於玖餘光中，還有一個人坐在軟椅上，身後跟著的人連成一片，比起義軍還多，身上的寒甲在月光下閃著青芒，恍若水中流光。
於玖卻抿著唇，不去看他。
想的時候，心心念念。
真的見了，又不敢看。
擰巴擰巴。
“玖玖，你的千歲爺還在呢，怎麽不看。”張繾到現在還是溫和笑著的，只是他身著白衣，腿上染開的大片血液在隱亮的月光下尤其明顯。
他挺能捱。
於玖不語。
張繾嘆笑，“千歲爺，宋祾。”
“千歲爺一如既往地膽大，披張相似的皮就回來了，生怕張某不知道。”
“本想讓千歲爺同玖玖去江州賑災，讓玖玖帶著犯個不大不小的錯，雙雙押回來後我親自將千歲爺架上刑架日日用刑，必要親眼見他咽氣。至於玖玖，做哥哥的自然保你一命，替你辭掉右仆射位，安心在府養病。”
張繾緩緩嘆道：“早知千歲爺能用玖玖給的尋山地圖起暗道假死離開，張某應當先在千歲爺飲湯藥時，親手抓來刺個十幾二十刀，直到咽氣為止，便也不會有今天如此場面。”
張繾看向於玖，笑道：“玖玖，哥哥只要再翻一座山，就能逃了，連帶著守大燕的兵一起撤，哥哥就看你們能活到幾時。”
“豈料千歲爺神算，一早便等著了，張某佩服。”
於玖幹脆利落：“說這些沒有意義，跟我回去入罪待斬。”
張繾微笑：“玖玖敢殺人了？”
於玖：“只是公事公辦，我會把你做的事情查一遍，張貼告示，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張繾冷笑，“哥哥做過什麽事，玖玖說一說？”
不理民生亂政收稅，濫用權勢註水會試，放縱官兵當街屠眾。
短短兩個月，攢了三個罪名。
繼續下去，大燕千瘡百孔，談何昌盛。
但人人都知道張繾有罪，卻沒有實質證據，不能輕易說，否則就是他汙蔑了。
所以於玖道：“等我先查。”
張繾忽而溫笑道：“查什麽呢。”他笑，“千歲爺及一眾愚民在此，哥哥可活不過今夜，不若就現在讓哥哥說個痛快。”
起義軍內有脾氣大的，罵道：“你說誰是愚民？！”
張繾對出聲的士兵笑道：“自然是聽不懂人話的諸位。”
他換了個更閑適的姿勢，將他那受了傷的腿暴露在眾人眼前，笑道：“張某活下去的目的只有一個。”
“站在最高處，踩死所有人。享無上榮華，殺萬眾愚民。”
“張某最樂見天下大亂，恨不得世間所有人盡下地獄再爬不出來。”
他嘆：“人這種東西，汙穢得很，留著做甚，死個幹凈天下太平。”
不會的。
於玖遇見過很多幫助過他的人。
楚恣，裘太醫，小廝，小二，甚至是官兵屠人那天想要奪刀救他、最後卻斷頭倒在他懷裏的少年。
以及一眾想要救他出獄、相信並擁護他的百姓。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張繾：“張某控了皇權，掌了朝臣。在會試上棄了人才，將自己的人以及仇視千歲爺的人提上來為我所用；又隨意給人定罪，任官兵橫行霸道，種種種種，是張某做的。”
“旁的就是，於太傅是我張某毒殺的，於夫人也是我張某勒死的。”
“甚至玖玖身體每況愈下，也是我張某連日餵的熱湯，天天困欲困情，神志不清，只知道哥哥哥哥的喊，每日每夜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大病不來小病不斷，最後得知於太傅於夫人死因後，發了瘋不慎落水，著涼發熱落下病根，從此再也沒好過。”
他笑：“那熱湯可輕易消不了，多些火挑撥幾下就會再發，玖玖跟著千歲爺那些日子，約莫苦吧，畢竟他是宦官，可疼不了玖玖。”
於玖手指微曲。
他記起了於府臥房裏的一些零碎片段。
他抱著楚恣高聲尖叫，痛苦又歡愉。
他張腿繃直迎合哭喊，迷亂又沈醉。
耳鬢廝磨，被褥濕亂，淺嘗深探，糾濕纏紅。
他不是宦官，我們圓房了。
於玖低頭不語。
身後的起義軍議論紛紛，有的罵起來，“有病！”
“有病？”張繾挑眉，笑道：“是，我有病。”
他坦坦蕩蕩，話鋒一轉，“我看你們這群愚民也有病。”
起義軍有人忍不了了，罵到，“跟他廢話什麽，要麽現在弄死要麽拖走斬了！留著晦氣得很！”
張繾笑道：“如何就晦氣了。”他忽然冷道：“誰今日不讓我言，我死後就拉他全族一並下九泉吃酒。”
封建時代，敬鬼神者居多。
聽張繾此言，只覺背後寒涼，無人再止他。
張繾道：“說諸位是愚民，張某證據可多。”
“張某出身窮鄉僻野，卻總妄想步入朝堂，苦讀詩書被周遭愚民冷嘲熱諷。張某想問，毫無緣由只想一吐心中不快便對一個十一歲的孩童惡言惡語，臉在哪裏？我可曾招惹過任何人？”
“諸位曾對千歲爺避之不及，痛聲斥罵，恨不得集天下之穢語加之彼身，斃亡後舉國歡慶。現在得知千歲爺給了你們幾批軍甲、用北渭親兵代我張某西城兵護著大燕，就感激不盡。”
“一個巴掌一顆糖，諸位遭的所有苦都忘得一幹二凈，可真好哄。”
於玖卻再次默默否定。
按他的話，楚恣給了他們軍甲，意思就是，楚恣也支持他們擁護於玖。
而於玖因為莫名其妙的治水功名，已經被當成“實幹好官”。
千歲爺任用“好官”，支持他們擁護“好官”，相當於“改過自新”。
而且張繾這些天的鬧騰，和楚恣形成了明顯的比對。
他查過楚恣，楚恣掌管大燕時，賦稅是根據實際情況走活調動的，哪怕國庫再空，也不會不管不顧一股腦收稅。
百姓可以檢舉官兵官員，一旦罪名坐實，懲罰力度比平民百姓要重得多。因此，手底下的官員做事兢兢業業，辦事很少出錯。
只是楚恣為了震懾各方，行事大膽，多給人留下殘暴印象。
可在他手底下的大燕，卻並不如何衰落，甚至還能在江州連年水患、養兵應對邊國合攻這等燒國庫的情況下，讓大燕吊著一口氣，也算厲害了。
相比之下，大家應該更願意楚恣來管大燕。
更重要的是。
楚恣的兵已經控制了邊境軍，現在翻臉，萬一楚恣撤兵，邊國就會趁機打進來。
而且——楚恣現在身後有一眾北渭親兵，數量碾壓起義軍且瞧著實力不弱，起義軍絕對打不過，除了憋著還能怎麽辦。
張繾忽然道：“玖玖。”
於玖緩緩擡眼。
張繾靜靜望他，忽而道：“哥哥不是好東西。但這麽多年過去，哥哥心裏倒有幾分對你的憐惜。”
“尤其是玖玖哭的時候。”
張繾笑：“哥哥一會兒死的時候，若玖玖為哥哥哭一次。那麽哥哥死後上碧落下黃泉，皆佑玖玖無病無災，無難無憂。”
他緩緩擡袖，“哥哥抱一下。”
於玖卻退了一步。
張繾身後就是懸崖。
難保他不會被張繾帶著滾下去。
張繾看他後退，緩緩放下了手，靜靜瞧著他許久，忽而道：“倘若哥哥少時用功讀書無人諷，或許第一次見到玖玖時的心境會不同。”
張繾才十一歲那年，於太傅把他接回家，進門入堂，於太傅有一搭沒一搭和他閑聊沒多久，一個模樣可愛的小孩子就被領了過來。
小孩子半束長發，帶著條淺青發帶，著錦衣，氣質從容，乖乖巧巧走上來，叫了於太傅一聲爹爹。
於太傅笑著給他介紹張繾，“往後他就是你哥哥。”
張繾看了眼比自己矮兩個頭的小孩，並不言語。
小孩卻從從容容地道：“哥哥。”
張繾不知道該怎麽回，仍不言語。
小孩以為張繾沒聽見，又走近了些，聲音清晰，“哥哥。”
一旁的於太傅目光灼灼，張繾無法，只得對這個小不點僵硬淺笑，“嗯。”
小孩看了他許久，似乎隱隱明白了什麽，不再叫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直到於太傅把張繾安頓好，夜晚起等時，張繾就要睡下，門卻被輕輕叩響，一道悶軟的聲音透過門板小聲傳來，“哥哥。”
張繾覺得他們於家人真不見外。
他從床上坐起，起身開門，就見矮了他兩個頭的小於玖在門口站著，十分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塊小點心，掰了兩半，把最大的一塊遞給他，“哥哥，吃夜宵。”
張繾看著點心，似乎是小於玖自己藏的，還背對著下人，聰明地尋了個別人看不見的角度遞給他。
張繾：“不必，你自己吃。”
小於玖卻道：“書上說，第一次認識人要準備見面禮。但是我的東西都被用過了，零錢也被爹爹收走了。我愛吃點心，但是牙齒壞了阿娘不讓我吃，這是我偷偷留的，我覺得很貴，哥哥喜歡嗎？”
他珍惜的東西，張繾自然喜歡，喜歡踐踏。
張繾笑道：“多謝。”他接過了點心。
小於玖瞬間開心，面上喜色藏不住，對張繾笑了，看得見嘴裏缺了顆小門牙，漏風。
張繾也笑，幾句話將他打發走，目送他走遠，關了門扔了甜膩膩的點心，繼續睡覺。
缺了牙，活該。
此後，小於玖常來敲門。
“哥哥，綠豆糕。”
“哥哥，梅花糕。”
“哥哥，……”
張繾扔了又扔，毫無例外地面上溫和接過，背過身嫌棄扔掉。
沒過多久，小於玖抱著枕頭，哭著敲門了，“哥哥，牙疼。”
張繾燈下看書，疲憊得很，無心哄他，溫聲對他道：“去找於大夫。”
於玖搖頭，“找過了，敷了草藥，還是疼。”
張繾笑而不語。
那找哥哥又有什麽用，哥哥又不是菩薩，一柳枝能把你點到無病無痛嗎？
小於玖在他門外站著不走，張繾只得讓他進來。
小於玖牙疼一直哭，哭得張繾無心看書，只好抱著他哄，“你去找阿爹阿娘好不好？”
小於玖垂頭，“爹爹對別人笑，對我很兇；阿娘對人好，對我不好，什麽也不讓我做。”
“只有哥哥不管我，會和我好好說話，會哄我。”
張繾靜靜看著他，很久很久過後，道：“玖玖，你張嘴。”
小於玖聽話地張開嘴巴。
一口爛牙。
敷上去的草藥都被於玖無知無覺吞了。
張繾沈默許久，道：“哥哥不管你，和你好好說話，哄你，是因為哥哥是外人，沒有資格做這些。”
“你聽阿爹阿娘的話，莫要再吃甜食，哥哥也不喜歡，不必再送。”
小於玖淚眼朦朧，“哥哥不喜歡點心？”
張繾毫不猶豫，“不喜歡。”
小於玖哭著跑了。
第二天又來了，還是一個小枕頭，還是牙疼。
張繾無法，再次放下書，將他哄了又哄，給他講書上文武英雄故事，才將他哄好。
小於玖：“我以後也要做大英雄，為國為民，敢說敢做，消滅壞人！”
張繾一陣疲憊，敷衍地給他擦擦眼淚，笑道：“好。”
此後，小於玖天天敲門，帶個小枕頭，纏著張繾給他講英雄故事。
白天，小於玖是用功讀書的神童，氣質從容，少年老成。
夜晚，小於玖是愛聽故事的小孩，活潑可愛，笑容自然。
張繾漸漸從少年，變成青年。
小於玖漸漸從小孩，變成少年。
不知道什麽時候，於玖已經不再來敲門了，有了心事。
但沒過幾天，他就帶著一塊巴掌大的點心來敲門，笑容自然，“我喜歡哥哥，這個送你。”他掰開點心，最大的一塊送給張繾。
張繾卻一陣惡心。
他笑容凝了，“哪種喜歡？”
於玖絲毫不怕他不適，似乎在他看來，斷袖是種十分常見的正常傾向，他道：“想同你歡愛的那種喜歡。”
張繾不語。
而後他考了官，找了機會毒殺於太傅，勒死於母，卻遲遲對於玖下不去手。
又恨又惡心又有些難言的情感。
最終決定哄他喝藥，讓他天天溺在困欲裏，折磨得他又苦又難捱。
自己則冷眼旁觀。
沒幾天於玖就回過味了，不再喝藥，卻被強灌。
日夜困欲，吃不好睡不好，此後身體每況愈下，無奈辭官，最終在於大夫嘴裏得知自己父母死亡真相，瘋了。
他在於府大鬧，不甚落水，發了高熱，神志不清，病懨懨的，好像要死了。
張繾看著他蒼白的臉，緊閉的雙目，發白的唇。
忽然不希望他死了。
勉勉強強親自照顧，守著他給他餵養身的藥。
於玖稍稍清醒時，看到張繾又要給他餵藥，一怒之下打翻藥碗，痛罵他是殺人犯。
殺親之仇不共戴天。
兄弟間撕破了臉。
那天雨下得大，張繾默默把被養身藥澆了個遍的衣物褪掉，命人拿去燒，而後將於玖扔到了偏僻小院，再也沒來過。
一直到張繾成親那天，於玖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從院子裏爬出來，攥著千歲爺的手，求千歲爺給他做主。
張繾覺得此時的於玖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似乎傻了。
又笨又愛哭，說話還軟，罵人也可愛。
他請了彭太醫來問，確定自己給於玖餵的藥不會致人癡傻後，便覺他心機深沈，為了呆在千歲爺身邊不停裝傻。
可當他真真切切看到於玖眼底對他的厭惡時，他卻忽而想靠近他。
可於玖粘千歲爺粘得緊，連同他說話都不願意。
全都變了。
尋山斷崖，於玖平靜地看著張繾。
他不知道張繾和原身第一次見的時候是怎樣的，也無意打探，對一旁的起義軍道：“勞煩將他架走待審，多謝。”
他說完，低著頭許久，忍不住看向楚恣的方向，卻忽然聽張繾道：“玖玖。”
於玖心中無限煩悶。
轉頭看去。
張繾從袖中取了一塊玉，放到地上，“於太傅臨死前給你的，算遺物。於家大宅原官府憑據以及地契在我房中書桌上，用硯臺壓著。
我的幾位夫人及一眾下人已被我尋了地方安頓好，待事情過後，你可自己請人來照顧。”
於玖直覺不對。
張繾說得像遺言似的，該交代的交代了，其餘的一句不說。
於玖正要讓人抓住他，就聽他道：“哥哥沒千歲爺任人口誅筆伐面色不改的魄力，便不必玖玖再審。”
見他手撐地，於玖忽然間明白過來他要幹什麽，心驚肉跳要去抓，“等等！”身旁卻忽然有人擡手攔他。
眼前一抹白瞬間消失，於玖連片衣角都碰不到，卻因為方才動作過大有些站不穩跌坐下來。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虛空，滿地是護送張繾的人的屍體。
底下沒有任何聲音。
片刻，於玖慢慢爬起，要到崖邊去看底下，卻被腰間的手再次攔住，耳邊是楚恣的聲音，“靜等便可。”
於玖坐在地上，不言不語。
楚恣道：“地上涼，不若先起。”
於玖攥住了楚恣攔在他腰間的手臂，輕聲道：“楚恣。”
楚恣不欲多言，“先回。”
於玖抿唇。
身後有侍從走出，對一眾起義軍擡手作禮道：“諸位，千歲爺為慶大燕江州水患被解，自掏腰包為於小公子設宴慶賀，諸位若有空，還請賞臉一去。”
這批起義軍和先前的起義軍不同。
先前的當真對楚恣恨之入骨。
但現在這一批，是為了自己能好好的在江州生活而建的，是擁護於玖的百姓。
既然宴主是於玖，他們還是硬著頭皮去。
畢竟千歲爺雖有暴戾名聲，還曾經要他們魚縣百姓下獄。
但自從看到了魚縣被千軍萬馬踏平後的慘相，慶幸自己當時不在魚縣，被不按常理出牌的千歲爺弄進了牢獄，否則可能會被踏成肉餅。
曾有人分析千歲爺這樣做的目的。
其中有一個猜測是，千歲爺已知魚縣會被踏平，所以要找個借口疏散百姓。但魚縣人口眾多，周邊縣城根本不會接納這麽多人，恐怕還會生出矛盾。
於是只能去空蕩蕩的牢獄。
但這個理由實在荒謬，有人又補充：約莫是千歲爺覺得魚縣百姓礙事，於是不想費心思去解釋，便簡單粗暴將人送下牢獄。
何其歹毒！
但好歹沒如張繾放任官兵當街屠殺。
何況千歲爺贈予的一身軍甲千斤重。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他們即便有氣，也不好發。
而且——起義軍群眾看向楚恣帶來換江州城內軍的北渭兵。
實力懸殊，根本沒有對打的可能性。
今天算是一場烏龍。
轟轟烈烈開場，平平淡淡收尾。
有驚無險。
起義軍身後領兵的付燁大笑：“各位兄弟莫等了，有酒有肉還等什麽，不吃白不吃，走！赴宴！”說完大手一揮，解了軍甲，轉身下暗道離開。
有人帶頭，大家便也稀稀拉拉地走，有些回頭望崖邊的楚恣和於玖，猶豫道：“於小公子會不會有危險，千歲爺將他推下去怎麽辦？”
聽他說話的人白他一眼，“於小公子又不是傻子，要真有事，他早跟我們跑了。”
……
崖邊，於玖聽耳邊嘈雜聲漸遠，北渭兵也抄近道去調換江州城內軍。
這裏開始變得安靜，安靜到於玖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震顫耳膜。
於玖攥著楚恣搭在他腰間的手，秋夜的涼風拂亂他落在身前的長發。
楚恣聲音又輕又淡，“底下有暗兵潛伏，張大人屍身落在哪，即刻便可尋回，回去靜等就是。”
“或於小公子想念兄長，想親自下去尋，也可。”
於玖緩緩道：“楚恣，我想的不是這個。”
“我見過這個斷崖，很高，張繾活不了了。我在這裏不走，是因為我怕等下赴宴，人太多，我不好意思說。”
楚恣垂眼看他，任他攥著手，淡淡道：“可怨本宮。”
於玖：“你想讓我討厭你嗎？”
楚恣不語。
於玖低頭，輕聲，“我之前真的覺得你死了。我沒家了，也沒親人了，我孤立無援，我特別想你。”
“我還給你建了墳，燒了紙，刻了碑位，我拿你衣服當你，放在床邊給你蓋被子，後來被張繾剪掉了，剪得很碎。”
“我寫了很多日記，還有很多一大張誇你的話，幾乎每天都在寫。”
“你用宋祾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是在我開始告訴你，想要奪權的時候。我從那時候開始麻煩不斷，但都是能逼我一把，讓我知道怎麽處理這些問題的情況。一直到牢獄，我過得還是很可以，三餐有肘子，有湯藥，還有獄卒有意無意道來的外部情況。”
“是不是你在帶著我走？”
於玖擡頭，認認真真問：“貪官遠比我想象的多，追款遠比我想象的難，我在魚縣追的款，是不是你已經追回的全部，我找的不過是裏面的一小撮？”
楚恣靜靜看著他，道：“倘若本宮意在你不痛快，你該如何。”
於玖攥緊他的手，定定看他，“你不會這樣想。”
楚恣：“如何能斷定本宮不會如此想。”
於玖：“我不知道，我憑感覺。”
“感覺豈能當真。”
於玖：“楚恣，在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真的不會了。”
楚恣垂眼看他，不作言語。
“如果你真的只想要我不痛快，又怎麽會提醒我防賊。”
“讓我不想好過的人，巴不得我永遠不清醒，像張繾那樣，要架空我，讓我永遠呆在府裏，恨不得我切斷和外面的所有聯系。”
“我這麽多天走過來，我知道自己在進步，尤其是今天的造反，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於玖沒再說下去。
楚恣垂眼看他片刻，輕聲，“何必如此。”
於玖：“親人間最忌猜忌。我提防別人，但親人是底線。”
他轉身，“楚恣，你也別提防我了，好嗎？有事你和我說，我們一起解決，行不行？”
“別再讓我一個人了。”
隱白的月光下，於玖雙眼碎亮，猝不及防一滴眼淚砸在楚恣手背。
“我真的不想再抱著你的碑和衣服睡覺了，我每天都做噩夢，夢見你被埋進了小樓，我又搬不開那些壓住你的柱子和房梁，我真的不想再那樣了。”
他說著說著，帶上了哭腔，“別這樣了。”
楚恣靜靜看著他，緩緩擡袖，輕輕拭去他眼淚，緩緩道，“是本宮不是。”
將你看輕了。
於玖哭著撲進他懷裏，擡頭去尋那片柔軟，帶著滿腔失而覆得的心緒，緊緊抱在他頸間，去一處能醉人的溫柔鄉，大夢一場。
——
慶宴看似在慶賀於小公子治水有功，實際也在慶賀張繾死亡。
“爺，頭從中間斷開，皮還連著。腿磕到銳巖壁，從骨節斷開分塊。其他地方血肉模糊。”侍從低聲道。
楚恣靠在軟椅上，閉目養神，“收了，明日本宮前去確認。”
“是。“侍從領命退下。
宴場設在新建的酒樓裏，足有七座，全部包了供起義軍吃喝，權當是感謝他們擁護於玖的宴席。
於玖：“楚恣，我想喝酒，就一晚。”
楚恣緩緩睜眼，靜靜看著他。
於玖低頭，“真的就一晚，以後都不喝了，只喝到小醉，絕對不喝到神志不清。”
楚恣仍是靜靜看他。
於玖卻不管不顧了，拿起酒壺就飲下，有人來同他敬酒他一概不拒絕。
楚恣靠坐在軟椅上，靜靜看著他，目光愈發沈冷，一旁有士兵瞧見楚恣的臉色，小聲提醒於玖，“於小公子，別喝了。”
他好像要殺你。
於玖卻已經飲盡一壺酒，面上暈紅，雙目醉亮，坐在楚恣身邊，背靠軟椅，要倒不倒的。
片刻後，他手掌軟軟撐著軟椅，慢慢起來，一陣頭暈目眩，眼睛發花。
他一晃，正好摔進楚恣懷裏。
楚恣扶也不扶，任憑他從腿上滑落，又跌坐在地，頭枕在他膝蓋上，含混道：“宋祾。”
楚恣目光冷然。
於玖從地上緩緩爬起來，“……我要找宋祾。”
他混混沌沌扶著墻走出去，一路都在喊宋祾，一直去到之前來治水時，別人給他讓出來的小樓，走上臥房，迷糊躺下，喃喃，“宋祾。”
宴場上的楚恣背靠軟椅，眉目冷郁，閉目不語。
即便在座的眾位士兵有心吃酒，瞧見他這樣，都一齊想到了他此前的殘暴名聲，只覺得此刻頭懸尖刀，便趕快吃完酒肉，裝作無事告辭。
沒過多久，酒樓空了。
楚恣緩緩睜眼，身旁的侍從道：“爺，於小公子回了四小樓其中完好的一座，就在臥房。”
楚恣不言語，緩緩站起，慢步走出。
酒樓離那座樓不遠，楚恣慢步而去，徐徐上樓，到了臥房，還能聽見那尚帶醉意的悶軟聲。
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
楚恣輕輕推門，於玖仰躺在床，衣襟微亂，面頰緋紅，張著唇，微睜著眼看走進的楚恣，醉迷著喃喃，“…宋祾……”
楚恣緩緩擡袖，關上了門，嗓音輕寒，“大人。”
於玖吐息之間盡是酒香，唇紅熱軟，他輕輕將楚恣拉下來，擡手搭著，雙腿/纏著，擡頭覆了上去，混糊間熱/液淌流，“宋祾……”
楚恣輕攏他後頸，指尖壓在他頸骨，微一施力，“大人。”
於玖吃痛，雙目染淚，碎光點點，“宋祾，別壓，求你了。”他輕抓楚恣的衣袍，無意將他衣領翻亂。
於玖蒙淚看著楚恣頸間，緩緩覆著，去描摹，去含。
楚恣微微仰頭，垂眼看於玖，忽而俯身。
燭火搖曳，床頭吱響。
於玖指尖攥緊被褥，驟然崩潰哭了，“楚恣……楚恣我不會了，我不騙你了……楚恣…我錯了，對不起…”
他哭得厲害，楚恣輕聲，“於小公子如何能錯，是本宮的不是。”
於玖陡然尖叫一聲，仰頭大睜著眼，眼淚滾滾而下。
楚恣微微闔眼。
片刻後，覺察於玖緩過來了，他才緩緩擡眼，淡聲，“於小公子如今，倒是厲害。”
“敢治水，敢造反，會謀劃，會使計。”
“倒讓本宮忌憚了。”
於玖哭著顫抖，如抱水中浮木一般緊緊抱著他，哭喊，“我錯了……我、我嗯不會了，我只想進步…幫你分擔，你別提防我……”
楚恣附耳，輕聲，“本宮將大燕送給小公子賞玩又如何。既能力過人，必能將大燕執掌於手。”
於玖耳邊酥熱，他哭著閉緊雙眼避過，又被抵著下頜偏回來。
如此難熬，如此痛快，如此歡愉。
如此捱到東方既白，方才沈沈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黃昏後。
於玖嗓子幹疼，身上骨頭好似被敲打個遍，銳利的疼在腿處，他手撐著床，想要起來，驟然嗚咽一聲，躺了回去。
門外的侍從聽到聲響，叩門道：“小公子可醒了？”
於玖嘶啞著嗓子，“醒了。”
喝酒誤事。
他記起來，別國使臣還在皇城呆著，左右仆射皆不到場，十分失禮。
希望不要被記恨。
於玖忍著疼爬起來，身上已經被清理過一遍，侍從只需帶下人進來給他更衣束發，便帶到了膳廳。
於玖扶著墻，慢慢走進膳廳，看到了正坐在桌邊的閉目養神的楚恣。
他有點想逃。
然而楚恣已經緩緩睜眼，平靜地看著他。
於玖硬著頭皮打招呼：“……楚、楚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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