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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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帕卓家的房子, 墻體一半石頭，一小半木頭，牛糞作泥灰厚厚地塗在墻上，屋裏又布了導熱管, 還算暖和。餘芷跟小妹一起睡在房子最裏的一間小屋裏, 奶奶也睡在另一邊隔起來的小屋子裏。
帕卓向來就睡在外邊, 一張白天用來坐, 靠, 休息的一塊臺子上。臺子類似城裏人用的沙發, 只是更大。
聞博延跟康武要留宿自然只能跟著主人睡。
幾個男人都喝了酒, 喝得不少, 但第二天帕卓還是早早就起床幹活去了。奶奶也起床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弄出動靜，所以餘芷從小妹的房間出來的時候, 大通鋪上還躺著兩個人在睡覺。
小妹一家人都很勤勞，帕卓沒日沒夜的都在幹家外的重活，小妹跟奶奶也是成天家裏家外忙活。作為草原上的人家, 算是收拾得很幹凈很整潔的。
只是條件有限，舒服度自然也是有限的。
大通鋪上在江城嬌貴的不能在家裏看到一只蟲子的人睡得倒很安穩。
昨天晚上聞博延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聞博延來這兒什麽意思？
那天謝逸是受了林季的委托找她才跳的水, 他為什麽也會出現在水潭裏？
小妹也從房間裏出來了，餘芷聽到動靜從大通鋪前的過道裏走了開。
新的一天餘芷還是按部就班, 聞博延來的目的是什麽，餘芷不是傻子。但白天他還真讓帕卓帶他們去找了藏醫。
餘芷那天跟藏醫聊天, 還有許多事沒能挖掘完就因為天黑回家了。
帕卓一說找藏醫, 對餘芷與聞博延的關系一無所知的小妹就傻高興地將餘芷今天的行程給安排了。
餘芷通常是上午幫忙幹活, 下午才要小妹當向導。聞博延自然沒有餘芷的細心，也根本不知道在下雪前, 帕卓家裏有多少活要幹。
一大早的，奶奶一個人被留在了家裏。車子能走一大半的路程，大家一起上車，碾壓著牧場裏汽車能走的土地，很快就到了汽車能走到的極限。
康武練家子來的，不論走到什麽地方，他的腿腳都比常人更利索。
康武先去探路，走到一處用石頭砌了一截圍墻的屋前看到門上掛了一塊牌子就回頭來向聞博延匯報。
“有人在家嗎？”聞博延問他。
“不知道。那家門口掛了一塊牌子。”
“寫的什麽？”
康武撓撓他的寸頭，“內有豬大，擅闖後果自負。”
“……”
“……”
“不知道什麽意思。”康武道，又轉頭問帕卓。聞博延跟餘芷都不是本地的，肯定也不知道“內有豬大”是什麽意思。
但康武的問題帕卓也懵了，他們草原上養牛養羊養馬，就是沒人養豬。
豬大？
帕卓用他不標準的普通話琢磨這話是什麽意思，而且他怎麽不記得藏醫家裏有這種東西。站在一旁的餘芷反應過來後是噗的一下笑了出來。
餘芷笑得牙齒咬嘴巴也繃不住，擡了一只手捂著臉。康武被笑得滿臉通紅，帕卓跟小妹不知道怎麽回事，倒是隨著耿直地笑笑。
餘芷身上穿著羽絨服，長到腳踝的，整個人薄薄地裹在衣服裏。一邊細手指捧在肚子上笑，一邊手捂在臉上，草原上冰冷的風呼呼地刮，聞博延很少能有機會這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
聞博延伸手，是想問餘芷在笑什麽。
他的手指剛觸及餘芷蓬松衣服下的手臂，前一刻還笑得捧腹的人，立刻將自己被碰了的胳膊抽開。
餘芷笑著拉了小妹先走了。
小妹也想知道她在笑什麽，“走吧，咱們過去就知道了。”
藏醫住的房子，就在山坡下。草原風大，牧民人家選的住址通常都在背風的低處，一為保暖，二為房子不被刮走。
餘芷拉著小妹就先下去了。
剩下的三個人也一起下去，聞博延蜷縮著手指。
康武看到的一塊牌子寫著兩排漢字。字寫得不那麽好，但也勉強能看清：“內有獵犬，擅闖後果自負。”
犬的那一點被綁牌子的鋼絲遮了一半。
手掌上殘留著餘芷衣料觸感的聞博延看清牌子，被康武氣笑。
“內有獵犬。犬字不全，獵字你不認識？”
“……”
“內有豬大？”
“……”
康武尷尬得滿臉通紅，連識字不多的帕卓反應過來也笑得直撓臉。
老藏醫家裏經常有慕名而來的訪客，尤其是氣候溫和的夏天，外來人也不少。時常就有不經主人同意便進屋打擾人的，時間長了，主人就掛了這塊牌子。
帕卓領著倆人進去，餘芷先前就跟小妹來過了，已經進去跟主人打了招呼。
老藏醫學過些漢字，但一點不會講普通話，帕卓當翻譯，替倆人溝通。藏醫要聞博延脫衣服的時候，等在一邊的餘芷和小妹出了門去。
她們再進來的時候，屋裏有股燒草藥的味道。
聞博延在低著頭整理外套，他身上穿得是一件長到膝蓋的藏色沖鋒衣，中間是羽絨的芯，外邊是平直的防風面料。
聞博延還真治療上了。
小妹在問帕卓情況，餘芷低著眼沒去看人。
以前她從沒聽說過聞博延身上有哪裏會痛，跟他一起生活的時候，離發生車禍的時間也已經有幾年，他的後背看不出什麽明顯的傷痕。
“一個療程有7天，可以先試試效果。”帕卓翻譯藏醫的話給聞博延。
聞博延就問帕卓，要是他在他家裏住七天的話有沒有什麽困難？
“沒有。住一個冬天也沒問題。草原上就是有點冷，今年肯定要下大雪，不曉得好久就會來，害怕封山。”
康武幫襯著聞博延整理衣服，聞博延說他倒不怕封山，那可能就要多打擾他們幾天了。聞博延道謝，很是真誠。帕卓似乎一直都有點敬怕這個男人，樸實地一再保證一點也不打擾。
高大的人衣服整理好，衣領上露出一截端直的冷白脖頸，親昵地拍拍帕卓的肩膀，帕卓一張臉都脹紅了。
餘芷在墻根前正從背包裏掏帶來的筆記本和筆，自然是聽到了背後的對話。她轉臉，看向聞博延後背的眼神是掩飾不住的暗。
聞博延病也看了，餘芷直說她還有一下午要耽擱，餘芷明顯在攆人，帕卓跟小妹聽不懂，聞博延跟康武是聽得明白的，幾個人也就先走了。
牧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方草原上，看天氣是一看一個準的。
還不用等多久，當天下午，天上就飄起了雪花。
先是小雪，不到兩個小時的工夫小雪就變得大片大片，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漫天遍野的下。
藏醫是個80好幾的幹瘦老頭。老頭的語言談吐都非常的有深度，對他們所處的這方天地也有著很不一般的見解。
而他所看到過的屬於這方天地的古老故事，別說小妹，就是連帕卓六十來歲的老母親也是沒有見過的。
小妹作翻譯，餘芷聽得如癡如醉，也清醒地不斷挖掘新的故事。老藏醫人長得消瘦，但面孔沒有半分的刻薄，慈眉善目得讓餘芷如面對了一尊佛陀。
而餘芷那種善於傾聽，長於挖掘的能力，於有故事的人，有著久旱逢甘露的暢快。
倆人相談甚歡，屋外邊的雪越下越大也全然不知，到餘芷和小妹告辭的時候，屋外的天地已經被塗了一層白。
那塊被認成“內有豬大”的牌子上也頂了一層薄雪。
“好冷啊！”
“阿爸就說要下雪。”
“小妹，天還會更冷嗎？”
“會更冷。”
餘芷將羽絨服的帽子扣在了腦袋上，雪花在身周飄揚。小妹的衣服也有帽子，跟餘芷一樣拿帽子將自己裹住。
但這樣也似乎擋不住什麽事，太冷了，還在刮風，風的聲音都聽得見。
倆人凍得直打哆嗦，回去還要走上好一段路，雪花飄得方向都看不清，這於餘芷是從未有過的經歷。
“小妹，雪這麽大，你還認得路嗎？”
小妹倒在雪花裏笑，“認得。”
倆人深一腳淺一腳翻過一個山梁，下坡又開始上坡，雪花遮眼，餘芷纖長的睫毛沾了雪花快成了眼睛前的簾子。
自然條件雖然艱苦，但餘芷的心還浸在老藏醫所講的那些或悲壯蒼涼或壯懷激烈的故事裏。
也擔心這雪越下越大，而她要挖掘的故事還那麽深厚。
餘芷低著臉，抵著風雪，想著事情，大概跟著小妹走，卻一頭撞進一柄傘裏。
一個熟悉的氣息也隨之撞來。
風雪止了，一點溫暖襲來，餘芷擡臉，看到的是聞博延的臉。
聞博延的車就停在山坡下，看到餘芷出現在第一道山梁上的時候，他和康武就下車了。一人撐一把傘，一個人護送一個人。
沒有去藏醫家接人，那是因為餘芷不想看到他。
傘面抵著風雪，雪在傘外飄揚。餘芷總算看得清東西，長睫毛一個勁兒地打顫。
“走吧。車就停在前面，到車上就好了。”
“……”餘芷沒有半分高興。
聞博延再沒有人前的輕松，餘芷的眼睛像一把刻刀，他退步道，“不只接你，帕卓也要接他女兒。”
傘斜撐著，這樣才能不被風刮翻。斜著的傘底看得見小妹擋在康武的傘下。
自然不是帕卓自己來接小妹。
因為沒有當地人會用打傘的方式來避雪。
餘芷低了臉，點了頭。跟前的男人便領著她繼續前進。
康武跟小妹在前，偶爾能從被風掀歪的傘面下看到他們的腿腳。
餘芷不是矯情的人，不會在這種時候跟聞博延發生什麽沖突。聞博延撐著傘，傘面傾向餘芷，風大，他的胳膊老壓著餘芷。
餘芷最多的也就是擡手把聞博延的胳膊從身前推開。
但兩個人也是胳膊相抵，餘芷腳下踩虛的時候，聞博延一把將人抱住。
餘芷整個人的力量都壓在聞博延的胳膊上，厚衣服裏的骨肉便是這個人日思夜想的人，這一把攙扶的重量直壓進他空虛已久的心裏。
但餘芷是立刻將他掀開。
倆人分開，聞博延收手，收斂情緒。
餘芷的情緒已經收斂不住，風裏她也聽到自己加快的呼吸聲。
“聞博延。”
“別說話，會著涼。”
“……你明天下山吧。”
高高的男人撐著傘用傘和身體替餘芷擋著風雪，他追到冬牧場來，有些事就已經無法回避了。不管他找了什麽理由。
從林季的客棧離開，聞博延生了好幾天病。病好了，心壞了。他的理智有從長計議的耐心，但是心沒有。
遠離餘芷的分分秒秒，都有一把尖刀紮在他的神經上，無藥可治。
做什麽事都運籌帷幄的人，唯有在這件事情上回回短兵相接。
辦法現找，謊話現編。
聞博延說他治療時間要一周，他用這個他自己也不會信的鬼話搪塞精明的餘芷。
倆人就停在風雪裏說話，餘芷身體上已經呈現出了一些激動的痕跡，但還沒等她說什麽，小妹在前面喊了她。
-
上車就好受多了，車子性能好，空調似乎也熱得快些。兩個男人坐在前排，餘芷和小妹擠在後排。
小妹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天地裏，也凍得不得了。
小妹今年夏天才剛滿18歲，她不願意一個人在外邊上學，也不願意因為跟蒲穎做直播而離開家人。
蒲穎說小妹太傻了，她這麽好的形象條件，怎麽不想著某一個好未來呢。蒲穎勸得不少，但小妹一點不為所動，就很單純很幸福地眷戀著自己的家人和家。
小妹凍得直搓手，餘芷心疼地握著小妹的手，放到車子後排的暖氣出風口。
“呀，好暖和。”
餘芷彎唇笑笑，“對啊，暖氣是從這兒出來的。”
今天是聞博延親自開的車，康武在前排喝水，問她們倆要不要也喝點水。
“不要，冷的時候不想喝水。”小妹是全不知餘芷和這兩個人的彎彎繞繞，雙手一直放在出風口暖手。她一雙幹了太多粗活的手指有些幹燥，指押也磨得短。
小妹看餘芷，餘芷也搖搖頭說不要。
餘芷的視線來回於康武的水和小妹讓人心疼的手指之間，開始不經意，最後是將視線定格在了康武拿的那瓶水之上。
這個品牌的礦泉水很貴，不是什麽大眾消耗品。但她在江城打出租的時候，出租車司機給她準備過幾回。
她的那輛“專車”。
一次她已經接在手裏，便喝了。以後的幾次，因為不想給人增加成本，遞來了她也沒接。
餘芷坐的是駕駛室背後的位置，聞博延就在她正前方。
她看得見他的頭發，和衣領外一截冷白的頸脖。
餘芷再次想起那份匿名資料，和那天晚上聞博延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
想起更久以前的電梯停電。
她以為早就結束了的一切，其實從來就沒有結束過。
餘芷來冬牧場的工作還沒有完成，藏醫的故事還有很多等待她去挖掘。但餘芷已經不打算再繼續待下去。
夜裏吃飯的時候，她因為添加衣服出來的晚，飯桌上只給她留了聞博延身邊的位置。
她不動聲色坐下吃飯。
聞博延就在她身邊，桌子上的熱奶是他端給她的，飯碗是他遞給她的，喝羊肉湯也是他替她遞過來。
動作不經意，也不回頭看她，若無其事地跟帕卓說話。
但兩個人的胳膊會偶爾碰到。
餘芷覺得這一切很可笑。
極其可笑。
夜裏吃完飯，餘芷一個人爬上了木屋背後的山梁找信號，準備給林季打電話，叫他明天過來接她。
雪還在下，且下得比傍晚更大，帕卓說今年的雪恐怕要封山。
餘芷裹緊自己在山梁上走來走去的找信號。
傍晚回來前，她被小妹打斷，有話沒有說完，信號沒能找準，聞博延卻主動找了上來，給了她把話說清楚的機會。
雪花大塊大塊地飛揚，身材高大的人一步步靠近，餘芷的情緒立刻起了波瀾。
“聞博延我不想看到你。我到這兒來不全為工作，我不想再在客棧遇到你，我在躲你，我已經在躲你了你看不出來嗎？”
高高的人，站在迎風向，風雪滾身。
餘芷面前的風雪被擋了，但她生氣得眼眶發紅。
聞博延坦白道，“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為什麽還要這樣！”
聞博延沈默。
“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生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麽總要跑來打擾我？”
“你給那些小恩小惠是想幹什麽，你以為那些對我有什麽用？”
“聞博延你不要太可笑了好嗎！”
餘芷在風雪裏嘲聞博延吼，聞博延沒有說話，但他的心在發痛。
餘芷罵他罵得太多了，他胸膛裏的那顆心臟倒一點沒有適應，還一次比一次痛。
餘芷不願意跟誰糾纏，更不願意跟聞博延有所糾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事情就一天天成了現在這樣。
餘芷搖搖頭，她還是想逃，“你不走，我走就是了。”
餘芷走了開，準備繼續拿著手機找信號。
剛走開，手腕被一把拽住，餘芷反了手就打人。拽人的人就任她打，絲毫不躲閃，餘芷見他這種態度心裏的火莫名的更大了，激動得一巴掌就扇在了聞博延冷峻的臉頰上。
餘芷不是一個善於跟人發生沖突的人，打了人，還是對方的臉頰，她心裏驚了，也怕了，也楞住了。
被扇了巴掌，聞博延只淡淡地側回臉頰，清瘦的喉結在冰冷的風裏上下滾動了一番。
他還是一副任打任罵的態度，一句辯解沒有，卻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了？”
“……”
“這件事你為什麽一點不告訴我？”
“餘芷，你一早就認識我，為什麽一次也不跟我提？”
雪風刮臉，聞博延還是站在了上風口，餘芷還是站在了他的遮擋裏。
“你什麽意思？”
“餘家的老房子，賣給我了。我在你房間裏發現了一些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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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卓家的房子, 墻體一半石頭，一小半木頭，牛糞作泥灰厚厚地塗在墻上，屋裏又布了導熱管, 還算暖和。餘芷跟小妹一起睡在房子最裏的一間小屋裏, 奶奶也睡在另一邊隔起來的小屋子裏。
帕卓向來就睡在外邊, 一張白天用來坐, 靠, 休息的一塊臺子上。臺子類似城裏人用的沙發, 只是更大。
聞博延跟康武要留宿自然只能跟著主人睡。
幾個男人都喝了酒, 喝得不少, 但第二天帕卓還是早早就起床幹活去了。奶奶也起床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弄出動靜，所以餘芷從小妹的房間出來的時候, 大通鋪上還躺著兩個人在睡覺。
小妹一家人都很勤勞，帕卓沒日沒夜的都在幹家外的重活，小妹跟奶奶也是成天家裏家外忙活。作為草原上的人家, 算是收拾得很幹凈很整潔的。
只是條件有限，舒服度自然也是有限的。
大通鋪上在江城嬌貴的不能在家裏看到一只蟲子的人睡得倒很安穩。
昨天晚上聞博延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聞博延來這兒什麽意思？
那天謝逸是受了林季的委托找她才跳的水, 他為什麽也會出現在水潭裏？
小妹也從房間裏出來了，餘芷聽到動靜從大通鋪前的過道裏走了開。
新的一天餘芷還是按部就班, 聞博延來的目的是什麽，餘芷不是傻子。但白天他還真讓帕卓帶他們去找了藏醫。
餘芷那天跟藏醫聊天, 還有許多事沒能挖掘完就因為天黑回家了。
帕卓一說找藏醫, 對餘芷與聞博延的關系一無所知的小妹就傻高興地將餘芷今天的行程給安排了。
餘芷通常是上午幫忙幹活, 下午才要小妹當向導。聞博延自然沒有餘芷的細心，也根本不知道在下雪前, 帕卓家裏有多少活要幹。
一大早的，奶奶一個人被留在了家裏。車子能走一大半的路程，大家一起上車，碾壓著牧場裏汽車能走的土地，很快就到了汽車能走到的極限。
康武練家子來的，不論走到什麽地方，他的腿腳都比常人更利索。
康武先去探路，走到一處用石頭砌了一截圍墻的屋前看到門上掛了一塊牌子就回頭來向聞博延匯報。
“有人在家嗎？”聞博延問他。
“不知道。那家門口掛了一塊牌子。”
“寫的什麽？”
康武撓撓他的寸頭，“內有豬大，擅闖後果自負。”
“……”
“……”
“不知道什麽意思。”康武道，又轉頭問帕卓。聞博延跟餘芷都不是本地的，肯定也不知道“內有豬大”是什麽意思。
但康武的問題帕卓也懵了，他們草原上養牛養羊養馬，就是沒人養豬。
豬大？
帕卓用他不標準的普通話琢磨這話是什麽意思，而且他怎麽不記得藏醫家裏有這種東西。站在一旁的餘芷反應過來後是噗的一下笑了出來。
餘芷笑得牙齒咬嘴巴也繃不住，擡了一只手捂著臉。康武被笑得滿臉通紅，帕卓跟小妹不知道怎麽回事，倒是隨著耿直地笑笑。
餘芷身上穿著羽絨服，長到腳踝的，整個人薄薄地裹在衣服裏。一邊細手指捧在肚子上笑，一邊手捂在臉上，草原上冰冷的風呼呼地刮，聞博延很少能有機會這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
聞博延伸手，是想問餘芷在笑什麽。
他的手指剛觸及餘芷蓬松衣服下的手臂，前一刻還笑得捧腹的人，立刻將自己被碰了的胳膊抽開。
餘芷笑著拉了小妹先走了。
小妹也想知道她在笑什麽，“走吧，咱們過去就知道了。”
藏醫住的房子，就在山坡下。草原風大，牧民人家選的住址通常都在背風的低處，一為保暖，二為房子不被刮走。
餘芷拉著小妹就先下去了。
剩下的三個人也一起下去，聞博延蜷縮著手指。
康武看到的一塊牌子寫著兩排漢字。字寫得不那麽好，但也勉強能看清：“內有獵犬，擅闖後果自負。”
犬的那一點被綁牌子的鋼絲遮了一半。
手掌上殘留著餘芷衣料觸感的聞博延看清牌子，被康武氣笑。
“內有獵犬。犬字不全，獵字你不認識？”
“……”
“內有豬大？”
“……”
康武尷尬得滿臉通紅，連識字不多的帕卓反應過來也笑得直撓臉。
老藏醫家裏經常有慕名而來的訪客，尤其是氣候溫和的夏天，外來人也不少。時常就有不經主人同意便進屋打擾人的，時間長了，主人就掛了這塊牌子。
帕卓領著倆人進去，餘芷先前就跟小妹來過了，已經進去跟主人打了招呼。
老藏醫學過些漢字，但一點不會講普通話，帕卓當翻譯，替倆人溝通。藏醫要聞博延脫衣服的時候，等在一邊的餘芷和小妹出了門去。
她們再進來的時候，屋裏有股燒草藥的味道。
聞博延在低著頭整理外套，他身上穿得是一件長到膝蓋的藏色沖鋒衣，中間是羽絨的芯，外邊是平直的防風面料。
聞博延還真治療上了。
小妹在問帕卓情況，餘芷低著眼沒去看人。
以前她從沒聽說過聞博延身上有哪裏會痛，跟他一起生活的時候，離發生車禍的時間也已經有幾年，他的後背看不出什麽明顯的傷痕。
“一個療程有7天，可以先試試效果。”帕卓翻譯藏醫的話給聞博延。
聞博延就問帕卓，要是他在他家裏住七天的話有沒有什麽困難？
“沒有。住一個冬天也沒問題。草原上就是有點冷，今年肯定要下大雪，不曉得好久就會來，害怕封山。”
康武幫襯著聞博延整理衣服，聞博延說他倒不怕封山，那可能就要多打擾他們幾天了。聞博延道謝，很是真誠。帕卓似乎一直都有點敬怕這個男人，樸實地一再保證一點也不打擾。
高大的人衣服整理好，衣領上露出一截端直的冷白脖頸，親昵地拍拍帕卓的肩膀，帕卓一張臉都脹紅了。
餘芷在墻根前正從背包裏掏帶來的筆記本和筆，自然是聽到了背後的對話。她轉臉，看向聞博延後背的眼神是掩飾不住的暗。
聞博延病也看了，餘芷直說她還有一下午要耽擱，餘芷明顯在攆人，帕卓跟小妹聽不懂，聞博延跟康武是聽得明白的，幾個人也就先走了。
牧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方草原上，看天氣是一看一個準的。
還不用等多久，當天下午，天上就飄起了雪花。
先是小雪，不到兩個小時的工夫小雪就變得大片大片，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漫天遍野的下。
藏醫是個80好幾的幹瘦老頭。老頭的語言談吐都非常的有深度，對他們所處的這方天地也有著很不一般的見解。
而他所看到過的屬於這方天地的古老故事，別說小妹，就是連帕卓六十來歲的老母親也是沒有見過的。
小妹作翻譯，餘芷聽得如癡如醉，也清醒地不斷挖掘新的故事。老藏醫人長得消瘦，但面孔沒有半分的刻薄，慈眉善目得讓餘芷如面對了一尊佛陀。
而餘芷那種善於傾聽，長於挖掘的能力，於有故事的人，有著久旱逢甘露的暢快。
倆人相談甚歡，屋外邊的雪越下越大也全然不知，到餘芷和小妹告辭的時候，屋外的天地已經被塗了一層白。
那塊被認成“內有豬大”的牌子上也頂了一層薄雪。
“好冷啊！”
“阿爸就說要下雪。”
“小妹，天還會更冷嗎？”
“會更冷。”
餘芷將羽絨服的帽子扣在了腦袋上，雪花在身周飄揚。小妹的衣服也有帽子，跟餘芷一樣拿帽子將自己裹住。
但這樣也似乎擋不住什麽事，太冷了，還在刮風，風的聲音都聽得見。
倆人凍得直打哆嗦，回去還要走上好一段路，雪花飄得方向都看不清，這於餘芷是從未有過的經歷。
“小妹，雪這麽大，你還認得路嗎？”
小妹倒在雪花裏笑，“認得。”
倆人深一腳淺一腳翻過一個山梁，下坡又開始上坡，雪花遮眼，餘芷纖長的睫毛沾了雪花快成了眼睛前的簾子。
自然條件雖然艱苦，但餘芷的心還浸在老藏醫所講的那些或悲壯蒼涼或壯懷激烈的故事裏。
也擔心這雪越下越大，而她要挖掘的故事還那麽深厚。
餘芷低著臉，抵著風雪，想著事情，大概跟著小妹走，卻一頭撞進一柄傘裏。
一個熟悉的氣息也隨之撞來。
風雪止了，一點溫暖襲來，餘芷擡臉，看到的是聞博延的臉。
聞博延的車就停在山坡下，看到餘芷出現在第一道山梁上的時候，他和康武就下車了。一人撐一把傘，一個人護送一個人。
沒有去藏醫家接人，那是因為餘芷不想看到他。
傘面抵著風雪，雪在傘外飄揚。餘芷總算看得清東西，長睫毛一個勁兒地打顫。
“走吧。車就停在前面，到車上就好了。”
“……”餘芷沒有半分高興。
聞博延再沒有人前的輕松，餘芷的眼睛像一把刻刀，他退步道，“不只接你，帕卓也要接他女兒。”
傘斜撐著，這樣才能不被風刮翻。斜著的傘底看得見小妹擋在康武的傘下。
自然不是帕卓自己來接小妹。
因為沒有當地人會用打傘的方式來避雪。
餘芷低了臉，點了頭。跟前的男人便領著她繼續前進。
康武跟小妹在前，偶爾能從被風掀歪的傘面下看到他們的腿腳。
餘芷不是矯情的人，不會在這種時候跟聞博延發生什麽沖突。聞博延撐著傘，傘面傾向餘芷，風大，他的胳膊老壓著餘芷。
餘芷最多的也就是擡手把聞博延的胳膊從身前推開。
但兩個人也是胳膊相抵，餘芷腳下踩虛的時候，聞博延一把將人抱住。
餘芷整個人的力量都壓在聞博延的胳膊上，厚衣服裏的骨肉便是這個人日思夜想的人，這一把攙扶的重量直壓進他空虛已久的心裏。
但餘芷是立刻將他掀開。
倆人分開，聞博延收手，收斂情緒。
餘芷的情緒已經收斂不住，風裏她也聽到自己加快的呼吸聲。
“聞博延。”
“別說話，會著涼。”
“……你明天下山吧。”
高高的男人撐著傘用傘和身體替餘芷擋著風雪，他追到冬牧場來，有些事就已經無法回避了。不管他找了什麽理由。
從林季的客棧離開，聞博延生了好幾天病。病好了，心壞了。他的理智有從長計議的耐心，但是心沒有。
遠離餘芷的分分秒秒，都有一把尖刀紮在他的神經上，無藥可治。
做什麽事都運籌帷幄的人，唯有在這件事情上回回短兵相接。
辦法現找，謊話現編。
聞博延說他治療時間要一周，他用這個他自己也不會信的鬼話搪塞精明的餘芷。
倆人就停在風雪裏說話，餘芷身體上已經呈現出了一些激動的痕跡，但還沒等她說什麽，小妹在前面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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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就好受多了，車子性能好，空調似乎也熱得快些。兩個男人坐在前排，餘芷和小妹擠在後排。
小妹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天地裏，也凍得不得了。
小妹今年夏天才剛滿18歲，她不願意一個人在外邊上學，也不願意因為跟蒲穎做直播而離開家人。
蒲穎說小妹太傻了，她這麽好的形象條件，怎麽不想著某一個好未來呢。蒲穎勸得不少，但小妹一點不為所動，就很單純很幸福地眷戀著自己的家人和家。
小妹凍得直搓手，餘芷心疼地握著小妹的手，放到車子後排的暖氣出風口。
“呀，好暖和。”
餘芷彎唇笑笑，“對啊，暖氣是從這兒出來的。”
今天是聞博延親自開的車，康武在前排喝水，問她們倆要不要也喝點水。
“不要，冷的時候不想喝水。”小妹是全不知餘芷和這兩個人的彎彎繞繞，雙手一直放在出風口暖手。她一雙幹了太多粗活的手指有些幹燥，指押也磨得短。
小妹看餘芷，餘芷也搖搖頭說不要。
餘芷的視線來回於康武的水和小妹讓人心疼的手指之間，開始不經意，最後是將視線定格在了康武拿的那瓶水之上。
這個品牌的礦泉水很貴，不是什麽大眾消耗品。但她在江城打出租的時候，出租車司機給她準備過幾回。
她的那輛“專車”。
一次她已經接在手裏，便喝了。以後的幾次，因為不想給人增加成本，遞來了她也沒接。
餘芷坐的是駕駛室背後的位置，聞博延就在她正前方。
她看得見他的頭發，和衣領外一截冷白的頸脖。
餘芷再次想起那份匿名資料，和那天晚上聞博延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
想起更久以前的電梯停電。
她以為早就結束了的一切，其實從來就沒有結束過。
餘芷來冬牧場的工作還沒有完成，藏醫的故事還有很多等待她去挖掘。但餘芷已經不打算再繼續待下去。
夜裏吃飯的時候，她因為添加衣服出來的晚，飯桌上只給她留了聞博延身邊的位置。
她不動聲色坐下吃飯。
聞博延就在她身邊，桌子上的熱奶是他端給她的，飯碗是他遞給她的，喝羊肉湯也是他替她遞過來。
動作不經意，也不回頭看她，若無其事地跟帕卓說話。
但兩個人的胳膊會偶爾碰到。
餘芷覺得這一切很可笑。
極其可笑。
夜裏吃完飯，餘芷一個人爬上了木屋背後的山梁找信號，準備給林季打電話，叫他明天過來接她。
雪還在下，且下得比傍晚更大，帕卓說今年的雪恐怕要封山。
餘芷裹緊自己在山梁上走來走去的找信號。
傍晚回來前，她被小妹打斷，有話沒有說完，信號沒能找準，聞博延卻主動找了上來，給了她把話說清楚的機會。
雪花大塊大塊地飛揚，身材高大的人一步步靠近，餘芷的情緒立刻起了波瀾。
“聞博延我不想看到你。我到這兒來不全為工作，我不想再在客棧遇到你，我在躲你，我已經在躲你了你看不出來嗎？”
高高的人，站在迎風向，風雪滾身。
餘芷面前的風雪被擋了，但她生氣得眼眶發紅。
聞博延坦白道，“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為什麽還要這樣！”
聞博延沈默。
“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生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麽總要跑來打擾我？”
“你給那些小恩小惠是想幹什麽，你以為那些對我有什麽用？”
“聞博延你不要太可笑了好嗎！”
餘芷在風雪裏嘲聞博延吼，聞博延沒有說話，但他的心在發痛。
餘芷罵他罵得太多了，他胸膛裏的那顆心臟倒一點沒有適應，還一次比一次痛。
餘芷不願意跟誰糾纏，更不願意跟聞博延有所糾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事情就一天天成了現在這樣。
餘芷搖搖頭，她還是想逃，“你不走，我走就是了。”
餘芷走了開，準備繼續拿著手機找信號。
剛走開，手腕被一把拽住，餘芷反了手就打人。拽人的人就任她打，絲毫不躲閃，餘芷見他這種態度心裏的火莫名的更大了，激動得一巴掌就扇在了聞博延冷峻的臉頰上。
餘芷不是一個善於跟人發生沖突的人，打了人，還是對方的臉頰，她心裏驚了，也怕了，也楞住了。
被扇了巴掌，聞博延只淡淡地側回臉頰，清瘦的喉結在冰冷的風裏上下滾動了一番。
他還是一副任打任罵的態度，一句辯解沒有，卻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了？”
“……”
“這件事你為什麽一點不告訴我？”
“餘芷，你一早就認識我，為什麽一次也不跟我提？”
雪風刮臉，聞博延還是站在了上風口，餘芷還是站在了他的遮擋裏。
“你什麽意思？”
“餘家的老房子，賣給我了。我在你房間裏發現了一些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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