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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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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第六十章

既然說是凡間的師生, 於是寧和便也按了凡間的規矩來。

一拜先賢,二敬尊師。

可惜六禮束脩之類,此處是尋不到的, 燭爐香壇也無有。好在寧和非拘泥之人, 一切從簡, 有個形式就夠了。

按說,最後應還有一項弟子叩首之禮, 但寧和自然不會真去叫蛟兄給自己叩頭,只叫他站到面前,彎腰拜上一拜即可。

寧皎便認認真真地拜了下去,長身而立,一揖到底。

寧和坐在桌邊,捧著茶盞面帶笑意,垂眸望去,眼前是黑蛟伏下去的腦袋。

蛟一頭濃墨如瀑的長發隨著俯身的動作自肩頭滑落下去,堆疊在兜帽裏,黑發黑衣,與四周黑沈的夜幕連成一片, 只剩頸間露出的一線皮膚是極白的,像極了夜色間一抹輕輕晃動的淺淺月光。

寧和看了兩秒, 伸出手, 像對從前那些學生那樣, 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好,起來罷。”她溫聲道,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快坐。”

寧和想了想, 覺得既有了師生名分,不論怎麽說, 自己再叫蛟兄肯定是不成了,亂了輩分。

便對黑蛟道:“我以後,就叫你阿皎吧。”

寧皎點了點頭。

拜師一事就算是了結了。寧和喝了兩口茶,又想起先前的疑惑來,便問道:“阿皎,你還未說,你怎會在此處?”

寧和想問的,其實還有黑蛟為何是頂著伏風門門人的身份進來的,先前那捉了他做什麽契獸的伏風門弟子,又上哪兒去了等等。

只不過她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僅僅起了個話頭。如此,阿皎想說多少,便可說多少。難於開口或者不欲開口的,也就可不開口。

聖人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旁人不想提的,寧和哪怕心頭好奇,也從不會去多問。

“捉我那人,你見過。”寧皎說。

我見過?

寧和楞了一下,既而面上微驚:“難不成,是那白日與你一起的黃三?”

寧皎說:“他不叫黃三,叫程景仁。”

寧和眉頭皺起:“他是……伏風門的人?”

可那黃三本該為非青雲四盟之人。

“黃三已死。”寧皎道,“他用秘法,取代黃三,又叫我頂了他的身份。”

“死了?”寧和問道:“怎麽死的?”

寧皎一問一答:“被程景仁殺了。”

“如此,伏風門這一回,就也來了兩人。”寧和反應過來,凝眸思索,不惜殺人頂替也要多塞一人進來,所圖定然不小,此事須盡快叫熹追知曉。

她看向黑蛟:“阿皎你如今,可仍需聽命於那伏風門人?”

寧皎點了一下頭,但又補充了句:“我來找你,他不知道。”

寧和點了點頭,又問:“你跟在那伏風門弟子身邊,可知,伏風門此舉具體是何目的?”

寧皎搖頭:“不曾告訴我。但,他一直盯著你們。”

盯著我們?

寧和心頭頓時有些凝重,直覺此人不懷好意,便說:“與我同行者名為祁熹追,金虛派人。她為人正派,見識比我深厚許多,阿皎你可要見上一見?你現下的情形,興許她能有什麽法子也不一定?”

寧皎又搖了搖頭,說:“我出來,只能一刻鐘。現在,要回去了。”

“啊,如此,”寧和忙道:“我送你出去。”

想起又問了句:“我將你之事說與熹追聽,可否?”

寧皎已站了起來,聞言點了一下頭,幾步走到窗邊,碧粼粼的雙瞳最後朝她看了一眼,推開窗扇縱身躍了出去。

寧和追過去,只看見他身上那件寬大的黑色袍子在昏暗的夜空下獵獵一展,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她在窗邊站了會兒,輕輕舒了口氣,轉身朝屋中走去。

沒成想剛走出幾步,只聽身後“哢噠”一聲,剛合上的窗戶又被推開了。

冷風灌進來,寧和忙回過頭:“阿皎?還有什麽……”

她憂心黑蛟去而覆返,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然而一轉過頭來,卻見這回翻進來的卻是祁熹追。

“阿皎?”祁熹追聽見她喊,濃長的眉峰挑了挑:“誰?”

寧和有些驚訝:“熹追,你怎麽過來了?”

“我感覺不對。”祁熹追說,卻也沒說什麽不對,“就過來看看。”

她走過來,目光落在桌邊的兩只茶盞上,擡眼望向寧和:“有人來過?”

“嗯。我正要去尋你。”寧和道,便將寧皎之事如此這般說給了她聽。

祁熹追聽她講,不發一語,等寧和說完了,才略一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低頭像是沈思了片刻,擡眼看向寧和:“你可知,伏風門的契獸與契者,究竟是何等關系?”

寧和搖了搖頭。

“那我便與你說說。”祁熹追道,“伏風門契獸,分二種。一者,為本命之獸,只可契一獸。契獸與契者相輔相和,連結極深,幾為共生關系,就如那姓沈的和她那條蟲子。二者,為侍獸契。人為主,獸為侍,一人可契者三。你那黑蛟,據你所說情形,只可能為侍獸契。”

她看著寧和:“你可知,侍獸與契主是何種關系?生死系於契主之手,契主死則契獸亡,好比一樹旁枝之於主幹。就我所知,從未聽聞伏風門有過契獸反噬契主之說。”

說到此處,祁熹追略作停頓,隨即極為直白地問道:“你怎知,那黑蛟不是受了契主之命,故意合起夥來騙你上當?”

寧和沒成想她會這麽說,楞了一楞,才道:“我與蟒兄……我與阿皎相識已久,性命相交,我信他不會騙我。”

祁熹追卻說:“可就我所知,所契未解,契獸絕無可能違背契主所令,更不可能反傷其主。”

寧和沈默了片刻。她有一瞬,想堅持說黑蛟絕不可能騙自己,想與祁熹追解釋黑蛟還是條蟒時就與自己相識,十年相伴,書院危急之時更是千裏迢迢趕來相救,如今更與她有了師生之誼,萬萬也不會害自己。

可寧和轉念又一想,站在熹追立場,熹追與阿皎素不相識,此行更是擔著金虛派重任在身,便是再怎麽警惕防備,也是不為過的。

自己與阿皎再如何相知信任,也是自己與阿皎兩人間的事,怎可想著以此去幹預熹追所想?

寧和面上不由帶了些歉然之色,朝祁熹追拱拱手道:“是我疏忽了,還請熹追見諒。”

對上祁熹追看來的視線,她又忙補充道:“熹追放心,我未曾與他提起此行種種,也未提及你與貴派之事。”

“我沒怪你,只是提醒你一句,免得你這人心軟上了當。”祁熹追道。往凳子裏一縮,盤起腿來,冷笑了聲:“再者說,他們知道的,未必比你少。”

寧和聽了微驚:“此話怎講,難不成,竟是沖著我們來的麽?”

“千辛萬苦也要塞進來兩個人,還能圖些什麽?”祁熹追道,神色有些陰沈:“玲瓏珠之事大約早已洩露,叫那幫畜生崽子聞到味兒了,想來扒拉些好處。”

金虛派想要七色玲瓏珠,寧和自然知道。但那珠子具體是個什麽,金虛派又到底要它用來做什麽,寧和是不知、也不打算知道的。

總歸她走這一趟,只為了結恩義而來。旁的,與她無關。

可聽祁熹追話中的意思,這珠子的確有特殊用途,恐怕用途還不小。這原是個秘密,卻不慎洩露出去,叫伏風門得知,引來了覬覦。

“可,”寧和不解道:“伏風門與貴派,不是同出青雲子門下,同屬青雲四盟,互有兄弟之誼麽?”

“就是同胞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祁熹追面上淡淡,“再者千年過去了,人都換了幾茬,利字當頭,哪還有什麽可言。”

說至此處,祁熹追墨染般的雙目之中猛地劃過了一抹厭惡之色,冷冷道:“承鼎派與九極門還尚可。然伏風門,常年與些畜生為伍,盡都養出些陰邪貪婪、少恩寡義之輩,也沒甚麽稀奇的。”

寧和眼觀鼻鼻觀心,疑心她這句罵朝的多半是沈媞微去的,明智地默默低頭喝茶。

祁熹追罵完,神色又覆漠然,轉過頭來看著寧和道:“你與那黑蛟之事,你自把握,我不多過問。只是這世上可信者甚少,你若錯信……”

她深黑的眼眸裏閃過一抹微光,忽然嘆了口氣。這是罕見的。

祁熹追不喜歡笑,常一張冷臉,刀鋒雕鑄的眉目,神色或古井無波,或橫眉立目,紅衣如血、劍光如電,雙劍與挺直的背脊,這是祁熹追。

寧和認識她久了,也見她笑過、溫和過,有時練完劍心情好了,偶爾甚至會與自己開上一個祁熹追式的玩笑。但祁熹追是不嘆氣的,她似乎永遠沒有過哀愁這樣的情緒,要麽喜,要麽怒,閑下來時翹著腳坐著吃點她喜歡的東西,比如金虛派飯堂裏的梅子烤雞。

這是寧和第一次看見她嘆氣。

祁熹追翻窗走了,帶著沒說完的後半句話。

寧和還沒回過神,就聽見窗戶開了又合,哐一聲,屋子裏就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寧和回到床邊坐下,心間一時千頭萬緒,也沒了睡意。

她嘆了口氣,起身抽出寒水劍,在屋中練了起來。

屋裏地方小,只能比劃些簡單動作。寧和足尖點在地上,時不時輕輕躍起,落地無聲,輕盈好似一枚飄零落葉。

望江劍法,秋來式。

劍風吹滅了桌邊的一根紅燭,屋中變得更加黑暗,騰挪間,衣衫劍影,寒水劍水藍的劍身時而一閃而過,映出握在劍柄上那雙金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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