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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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硝煙依舊彌漫，戰爭仍在持續，但即使是它也永遠無法阻礙春天的腳步，正如它永遠無法挫傷人的樂觀與堅強。在那一片荒蕪的山谷間，在那流盡了血的城池間，假如你肯用心去尋找，便會發現——枝頭的樹木已鼓起了嫩綠的新芽，冰封的河流已然開始叮咚作響，斷壁殘垣間也已築起了燕子的新家。是的，春天，早已降臨到了這千瘡百孔的大地上——來到了人間。
這是一個能激發出人的無限創造欲的季節，王耀顯然也是這麽想的。此刻，他正耐心地一筆一畫勾勒著廢墟中的燕窩——充滿象征意味的景物總是會受到藝術家們特別的青睞。
伊萬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作畫的青年，忽然間，他的餘光瞥到了一道同樣灼熱地望過來的視線。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隨即笑著拍了拍畫家的肩膀。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王耀正對上了一個小男孩激動而好奇的眸子。看到畫家本人發現自己了，小男孩紅著臉從藏身的矮墻後面走了出來。
“郎君……你的畫好美！顏色像是要撲出來一樣！”他鼓足勇氣飛快地說完了這兩句話，就又害羞地低下頭去：“我其實也一直想當一名畫家，便想著偷偷地學一學……沒想到被你發現啦。”
王耀蹲下身去和小男孩平視：“謝謝你，我沒想到……竟還會有人喜歡他們。”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補充道，“如果你願意，也別偷學啦，我……可以教你！”
小男孩的眼睛刷得放出光來：“真的嗎！那太好啦！”他驚喜地說道，“那我該去哪兒找郎君呀？誒！如果你還沒有固定住處的話，不妨來我家吧！”
王耀輕笑著揉了揉他的頭：“我自是願意的，不過你的家……”“人”字還沒說出口，看著眼前只身一人的少年，他忽然間想到了什麽
，便生生將這個字咽了下去，“……裏，怕是住不下我們兩個人吧。”
“兩個人？郎君，你還有同伴嗎？”小男孩好奇地望向四周。
王耀心中一沈，他扭頭望向伊萬，那人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啊呀，抱歉，我忘記了。”他笑著撓了撓頭，“我們昨天已經分開了，我一時順口便說出來了。”
“那便來吧！”小男孩高興地說著，大步向前走去。
王耀眼尖地看到小男孩走過之處掉落了什麽東西，他向前將它撿起，看了看上面的字：“你叫，初陽？”
“啊？”小男孩回過頭，望見了畫家手中的帕子，“這是我阿娘幫我繡的，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喚過我了。”他的眸子驟然暗了下來。
“所以，他們看不見你？"王耀在床上翻了個身，輕輕地問道。
伊萬搬出那套早已在心中默誦了十遍的話：“沒錯，只有我來人間後看到的第一個人類才能看見我。”
王耀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此時已近子夜。晃悠悠的月光漏入了斑駁的窗欞間，在安睡者的臉龐上靜靜地流淌。伊萬悄悄站起身，凝望著被月光洗禮著的青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們初遇時的場景——那時的月色一如既往地明澈安寧，但安睡者的臉上少了這般甜甜的笑意。
“若他能一直保持這笑容，該多好呀。”伊萬繾綣地想著，眉眼彎彎。
害他穿越的罪魁禍首是誰早已不言而喻了。想起自己當時憤憤的心情，伊萬不由得輕笑了兩聲，是啊，誰能想到會變成這樣呢？
只是這始作俑者似乎依然被蒙在鼓裏呢……回憶起那天他疑惑地望過來的眼神，伊萬的心凝重地沈了沈。召喚一個大活人跨越千年的歷史絕不能算得上容易，但現在他就這樣
波瀾不驚地過來了，除了只能被那人看到這一點外並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這讓他總是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一定是我太過敏感了，絕不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的。”他喃喃地、祈禱一般地說著。
望著眼前之人安寧的睡容，伊萬覺得自己的憂慮也隨著月光一起，化開在他均勻的呼吸聲中了。“還是別把這些我多心的事告訴他了吧。”他嘆息了一聲，用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你一定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無憂無慮，無病無災。”
“郎君，你看這個怎麽樣！”初陽興奮地指著墨跡未幹的作品。
“很棒呢！”王耀俯下身來仔細地端詳著那幅畫，“勾勒有力，細節生動，相較之前進步了不少！誒？小初陽好似很喜歡寫實的風格？”
“是的……”他靦腆地笑了笑，“不知郎君什麽時候才能教我畫人像呢？”
“人像？”
“對，我想，趕快把阿耶阿娘畫下來。”他垂下了眼睛，“我怕以後……就記不得他們的樣子了。”他突然像被噎住一樣難受地哽咽了一下。
王耀輕輕地將小男孩攬入了自己懷中，拍了拍他的背：“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講給我聽嗎，小初陽？”他閉了閉眼，“把痛苦說出來……會好上許多的。”
我從前和耶娘住在洛陽，阿耶是樂工，阿娘則是頂頂好的舞者。她生得極美，尤其擅長跳胡旋舞，當她轉起圈來的時侯，那些衣服上的小亮片會像星星一樣在她四周飛舞著，而她本身就是一輪叫人移不開眼的月亮。
從我們樂坊出來直向前走，不一會兒便能到達南市。南市裏有一位專作小零嘴的娘子，她做的冰糖葫蘆顏色紅潤晶瑩，果實軟糯飽滿，可好吃啦！每隔五日，耶娘總會給我一吊錢買糖葫蘆吃，剩下的便依著他們的囑咐舍給窮人。大家都誇我們心善，那位娘子也總會專門為我留兩個熱銷的糖葫蘆。
當時人們之間總是充滿著和諧與歡笑，但自從那個夜晚後，一切都變了。
先是叛軍火燒了洛陽，再是各家各戶緊閉的門窗，生機勃勃的洛陽便在這片死寂中，像被人掐住了脖梗一般一點點地沒了生氣。然後，從這片死寂中誕生出了一個魔鬼。
尚在睡夢中時，阿耶忽然大力地將我搖醒，一把將我塞到了床底，嚴肅地告訴我千萬不要出聲。待我回過神來時，門口已是火光沖天。
“把這妖女給殺死！”
“是她，我親眼見到她前幾天潛進我家鬼鬼祟祟地不知幹了些什麽！”
“呵，胡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聽見阿耶在門口清晰而堅定地和他們對峙，另一人的聲音則顯得蠻橫而無禮，沒多久，那人好似被激怒了般大吼了幾聲，隨即就是什麽重物撞到墻上的聲音，門被撞開的聲音，阿娘的尖叫聲，阿耶的大喊聲，以及利物劃開皮肉的聲音……
“那胡人的孽種呢？可別叫他跑了！”
“嘖，那小猴子只不定早逃了呢。追他也是徒勞，不如看看還有什麽剩下的蠻夷，今天一網打盡算了。”
他們走後，我在床底哆嗦了很久。
我不敢再看一眼阿耶阿娘，閉著眼飛也似地逃離了家鄉。
那時我總不明白，耶娘那樣溫柔，那樣善良的兩個人，為何會受到私闖民宅的指責，並遭到那樣殘酷的報應？
後來我也漸漸想通了，洛陽的百姓只是想在死氣沈沈的日子裏找一個發洩口，和叛軍越有關系越好，我們自然是最合適的目標。至於他們其實怎樣，犯過什麽罪過，通通不重要。若想進一步激起人們的反胡情緒，只須隨口胡謅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行了。
你問我怨不怨恨嗎？我起初一定是極為憤恨的吧。但看到那麽多的漢人孩童也慘死在了胡人的屠刀下，由胡人挑起的戰爭使這麽多百姓流離失所，我漸漸的也恨不起來了。原先的大家，一定都是友好而善良的吧。但當戰爭肆無忌憚地擴散開來時，當自己的親人無辜慘死時，再理智的人的眼前也會蒙上一層覆仇的血色，然後，胡殺漢，漢殺胡，冤冤相報，無休無止。所以我怨恨嗎？我無法怨恨和我一樣每一個被戰爭所困的人，我只是會時常，感到莫大的痛苦與悲哀。
我現在惟有後悔，那時沒有埋葬了阿耶阿娘。
“郎君，今日，便要走了吧。”
“是的，也不好意思再拖累你啦。”
“哪有哪有，你教給了我很多。”男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有一幅畫想送給你！你可以先帶上，到路上再看。”
王耀笑著接過卷軸：“謝謝你，小初陽。”他揉了揉男孩的頭，“我期待著你成為大畫家的那一天，那時，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呀。”
“我一定會的！”男孩信誓旦旦地點著頭。
待看到王耀走遠了，男孩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還能長大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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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依舊彌漫，戰爭仍在持續，但即使是它也永遠無法阻礙春天的腳步，正如它永遠無法挫傷人的樂觀與堅強。在那一片荒蕪的山谷間，在那流盡了血的城池間，假如你肯用心去尋找，便會發現——枝頭的樹木已鼓起了嫩綠的新芽，冰封的河流已然開始叮咚作響，斷壁殘垣間也已築起了燕子的新家。是的，春天，早已降臨到了這千瘡百孔的大地上——來到了人間。
這是一個能激發出人的無限創造欲的季節，王耀顯然也是這麽想的。此刻，他正耐心地一筆一畫勾勒著廢墟中的燕窩——充滿象征意味的景物總是會受到藝術家們特別的青睞。
伊萬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作畫的青年，忽然間，他的餘光瞥到了一道同樣灼熱地望過來的視線。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隨即笑著拍了拍畫家的肩膀。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王耀正對上了一個小男孩激動而好奇的眸子。看到畫家本人發現自己了，小男孩紅著臉從藏身的矮墻後面走了出來。
“郎君……你的畫好美！顏色像是要撲出來一樣！”他鼓足勇氣飛快地說完了這兩句話，就又害羞地低下頭去：“我其實也一直想當一名畫家，便想著偷偷地學一學……沒想到被你發現啦。”
王耀蹲下身去和小男孩平視：“謝謝你，我沒想到……竟還會有人喜歡他們。”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補充道，“如果你願意，也別偷學啦，我……可以教你！”
小男孩的眼睛刷得放出光來：“真的嗎！那太好啦！”他驚喜地說道，“那我該去哪兒找郎君呀？誒！如果你還沒有固定住處的話，不妨來我家吧！”
王耀輕笑著揉了揉他的頭：“我自是願意的，不過你的家……”“人”字還沒說出口，看著眼前只身一人的少年，他忽然間想到了什麽
，便生生將這個字咽了下去，“……裏，怕是住不下我們兩個人吧。”
“兩個人？郎君，你還有同伴嗎？”小男孩好奇地望向四周。
王耀心中一沈，他扭頭望向伊萬，那人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啊呀，抱歉，我忘記了。”他笑著撓了撓頭，“我們昨天已經分開了，我一時順口便說出來了。”
“那便來吧！”小男孩高興地說著，大步向前走去。
王耀眼尖地看到小男孩走過之處掉落了什麽東西，他向前將它撿起，看了看上面的字：“你叫，初陽？”
“啊？”小男孩回過頭，望見了畫家手中的帕子，“這是我阿娘幫我繡的，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喚過我了。”他的眸子驟然暗了下來。
“所以，他們看不見你？"王耀在床上翻了個身，輕輕地問道。
伊萬搬出那套早已在心中默誦了十遍的話：“沒錯，只有我來人間後看到的第一個人類才能看見我。”
王耀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此時已近子夜。晃悠悠的月光漏入了斑駁的窗欞間，在安睡者的臉龐上靜靜地流淌。伊萬悄悄站起身，凝望著被月光洗禮著的青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們初遇時的場景——那時的月色一如既往地明澈安寧，但安睡者的臉上少了這般甜甜的笑意。
“若他能一直保持這笑容，該多好呀。”伊萬繾綣地想著，眉眼彎彎。
害他穿越的罪魁禍首是誰早已不言而喻了。想起自己當時憤憤的心情，伊萬不由得輕笑了兩聲，是啊，誰能想到會變成這樣呢？
只是這始作俑者似乎依然被蒙在鼓裏呢……回憶起那天他疑惑地望過來的眼神，伊萬的心凝重地沈了沈。召喚一個大活人跨越千年的歷史絕不能算得上容易，但現在他就這樣
波瀾不驚地過來了，除了只能被那人看到這一點外並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這讓他總是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一定是我太過敏感了，絕不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的。”他喃喃地、祈禱一般地說著。
望著眼前之人安寧的睡容，伊萬覺得自己的憂慮也隨著月光一起，化開在他均勻的呼吸聲中了。“還是別把這些我多心的事告訴他了吧。”他嘆息了一聲，用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你一定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無憂無慮，無病無災。”
“郎君，你看這個怎麽樣！”初陽興奮地指著墨跡未幹的作品。
“很棒呢！”王耀俯下身來仔細地端詳著那幅畫，“勾勒有力，細節生動，相較之前進步了不少！誒？小初陽好似很喜歡寫實的風格？”
“是的……”他靦腆地笑了笑，“不知郎君什麽時候才能教我畫人像呢？”
“人像？”
“對，我想，趕快把阿耶阿娘畫下來。”他垂下了眼睛，“我怕以後……就記不得他們的樣子了。”他突然像被噎住一樣難受地哽咽了一下。
王耀輕輕地將小男孩攬入了自己懷中，拍了拍他的背：“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講給我聽嗎，小初陽？”他閉了閉眼，“把痛苦說出來……會好上許多的。”
我從前和耶娘住在洛陽，阿耶是樂工，阿娘則是頂頂好的舞者。她生得極美，尤其擅長跳胡旋舞，當她轉起圈來的時侯，那些衣服上的小亮片會像星星一樣在她四周飛舞著，而她本身就是一輪叫人移不開眼的月亮。
從我們樂坊出來直向前走，不一會兒便能到達南市。南市裏有一位專作小零嘴的娘子，她做的冰糖葫蘆顏色紅潤晶瑩，果實軟糯飽滿，可好吃啦！每隔五日，耶娘總會給我一吊錢買糖葫蘆吃，剩下的便依著他們的囑咐舍給窮人。大家都誇我們心善，那位娘子也總會專門為我留兩個熱銷的糖葫蘆。
當時人們之間總是充滿著和諧與歡笑，但自從那個夜晚後，一切都變了。
先是叛軍火燒了洛陽，再是各家各戶緊閉的門窗，生機勃勃的洛陽便在這片死寂中，像被人掐住了脖梗一般一點點地沒了生氣。然後，從這片死寂中誕生出了一個魔鬼。
尚在睡夢中時，阿耶忽然大力地將我搖醒，一把將我塞到了床底，嚴肅地告訴我千萬不要出聲。待我回過神來時，門口已是火光沖天。
“把這妖女給殺死！”
“是她，我親眼見到她前幾天潛進我家鬼鬼祟祟地不知幹了些什麽！”
“呵，胡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聽見阿耶在門口清晰而堅定地和他們對峙，另一人的聲音則顯得蠻橫而無禮，沒多久，那人好似被激怒了般大吼了幾聲，隨即就是什麽重物撞到墻上的聲音，門被撞開的聲音，阿娘的尖叫聲，阿耶的大喊聲，以及利物劃開皮肉的聲音……
“那胡人的孽種呢？可別叫他跑了！”
“嘖，那小猴子只不定早逃了呢。追他也是徒勞，不如看看還有什麽剩下的蠻夷，今天一網打盡算了。”
他們走後，我在床底哆嗦了很久。
我不敢再看一眼阿耶阿娘，閉著眼飛也似地逃離了家鄉。
那時我總不明白，耶娘那樣溫柔，那樣善良的兩個人，為何會受到私闖民宅的指責，並遭到那樣殘酷的報應？
後來我也漸漸想通了，洛陽的百姓只是想在死氣沈沈的日子裏找一個發洩口，和叛軍越有關系越好，我們自然是最合適的目標。至於他們其實怎樣，犯過什麽罪過，通通不重要。若想進一步激起人們的反胡情緒，只須隨口胡謅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行了。
你問我怨不怨恨嗎？我起初一定是極為憤恨的吧。但看到那麽多的漢人孩童也慘死在了胡人的屠刀下，由胡人挑起的戰爭使這麽多百姓流離失所，我漸漸的也恨不起來了。原先的大家，一定都是友好而善良的吧。但當戰爭肆無忌憚地擴散開來時，當自己的親人無辜慘死時，再理智的人的眼前也會蒙上一層覆仇的血色，然後，胡殺漢，漢殺胡，冤冤相報，無休無止。所以我怨恨嗎？我無法怨恨和我一樣每一個被戰爭所困的人，我只是會時常，感到莫大的痛苦與悲哀。
我現在惟有後悔，那時沒有埋葬了阿耶阿娘。
“郎君，今日，便要走了吧。”
“是的，也不好意思再拖累你啦。”
“哪有哪有，你教給了我很多。”男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有一幅畫想送給你！你可以先帶上，到路上再看。”
王耀笑著接過卷軸：“謝謝你，小初陽。”他揉了揉男孩的頭，“我期待著你成為大畫家的那一天，那時，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呀。”
“我一定會的！”男孩信誓旦旦地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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