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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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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雖說是給班師回朝的將領們接風洗塵,但皇帝身子不好,席間不斷咳嗽,問了戰事狀況賞了眾人些金銀珠寶,酒水只沾了沾便被簇擁著去歇息了。

席上一邊坐著武將和朝中大臣,一邊則是皇家親眷。

相熟的人早已開始敘舊,杯盞玲瓏,華燈璀然,好不熱鬧。穿著秀美襦裙的宮女瞧見祝憫的杯盞空了連忙給她倒酒,不知怎的居然手抖將酒水灑到了她身上,小宮女頓時大驚失色連忙下跪:“大人恕罪!”

祝憫面不改色擡手將她扶起來:“無礙,我回去換身衣裳便好,你起來罷。”

“多…多謝大人!”小宮女不敢擡頭,誠惶誠恐的退到後面。

等祝憫坐回位子上背對著她了,小宮女才擡起頭來。她知道自己為何會不小心將酒水灑到她身上,因為她在偷偷看她,看這個年輕武將。

小宮女第一次見到在外打仗的軍人長得這般清秀,以為盡是些粗礦之人呢。可祝憫面目清秀柔和絲毫沒有殺伐之氣,倒是…倒是像個女人。

想著她臉頰便染了紅暈,冷不防對面的清河公主又往這邊看來,清河公主在看祝大人,她發現很多次了。

清河公主每次飲酒總會瞥向這邊,難道……二人是舊識?

小宮女有些八卦的在心裏想著。

祝憫自然也發現清河公主在看自己,兩年未見,她有些忐忑……不敢看她。

她穿了件墨綠衣裙,暗紋繁覆層疊,發上只釵了兩根步搖,飲酒時會隨著她的低頭輕微晃動,比從前白衣玉簪時多分了莊重。祝憫也總瞧著她,被發現了對方也會擡頭望過來,細長眉眼沈靜冷冽和從前別無二致。

二人對視片刻,祝憫覺得悶,她又喝了點酒便擱下杯盞溜出去了。

大殿外星子璀璨,濃重夜色層層鋪開,靜謐廣闊。祝憫走到很遠的無人處深呼口氣,風很微薄,她擡手作扇在臉頰邊扇了扇。

她靠在欄桿上,思緒飄得很遠,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有如此變化。

承平十八年,深秋,戰事吃緊,男丁皆要去充軍,她的弟弟也不例外。而她是替弟弟去的,弟弟從小多病身體狀況糟糕得不行,她怕他還沒上戰場就死在路上了。

一去就是兩年,風沙與冰雪,刀劍與鮮血,日夜枕戈待旦,無數次刀鋒下求生,她當然怕死,還怕被發現是女兒身。

唯一的寄托就是給薄漪寫信,給這個王朝的公主寫信。

她不敢告訴她自己去參軍了,只跟她說去了很遠的地方。流血流淚的艱苦事情她也不願說,大多都是些瑣碎的小事,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看。

那時候努力活下來,期盼著回來見她,如今回來了,倒是忐忑更多。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伴隨著熟悉的清冷嗓音:“該叫你祝憫還是祝熹微?”

她一怔,腦袋空空。

“……公主殿下。”祝憫回過身向她行了個禮,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祝熹微感覺到她在打量自己,袖中手微微顫抖。

她會……說出去嗎……或者……。她不敢再想下去。

對方長久的不說話,祝熹微依舊垂著頭緊盯著她的裙擺,漫長的等待宛如數萬只蟲蟻啃食肺腑,令人焦灼難耐。

公主盯著面前忐忑不安的人,少女比從前長高許多,黑色勁裝幹凈利落,烏發高冠,臉頰褪去了圓潤變得削瘦,一雙眼依舊明亮澄澈,只多了分堅忍風霜。

“你這扮相……好看。”

“啊……?”祝熹微擡頭看向她,目光疑惑。

“我說你扮相好看,這般緊張,不認識我了?”她笑起來瞥了祝熹微一眼隨即走到一旁的欄桿邊上。

“我……”祝熹微猛的頓住連忙改口:“臣……臣自然識得……只是許久未見,公主身份高貴,臣頭一次入宮,自是緊張萬分。”

緊張萬分,她擦了擦額角虛汗。

“祝憫在你走後沒多久便已病逝,死於床榻……我想也不是他所想要的。”她回過頭看向祝熹微,她垂著頭站著陰影處,面色慘白。

薄漪抿了抿唇:“你大可不必替他去的。”

兩年未見,如今卻是生分了,她在心裏嘆了口氣。

得知她居然去參軍的消息,薄漪生平第一次氣到摔東西,想把她揪回來關在房屋裏哪也去不了,又生生忍住了。

即便去找她了也忍住不見她。

戰場刀無眼,艱苦非常,她去了整整兩年,能夠平安回來……就很好了。

皓月當空,兩人各懷心思皆不再言語。

承平十八年,夏。

薄漪幼時被選中送往長嬴宮,長贏宮相當於王朝的祭祀之地,而每一任宮主都是皇家子孫,幼時被送去苦修的前任宮主任滿十五年便頂替。看似是榮光無限的神聖之地,可一旦去了就再也和皇位無緣了,因此鳳子龍孫為了不去長贏宮想盡辦法,或是母親家族勢力龐大,或是爭得父皇寵愛,更有勾結朝臣的。

薄漪母親是帝王年輕時微服私訪巧遇的浣紗女,生了薄漪便離世了,父皇的寵愛是短暫的,她小小年紀性格孤僻又不會說俏皮話,一無權勢二無帝皇寵愛,她就成了那個倒黴鬼。

她覺得這樣也挺好,苦修雖艱苦寂寞可若待在那吃人的宮中只怕活不了多久,算是因禍得福吧。

蜀中多雨,山川綿延,離京都又遙遠,年年歲歲從未有人來看過她。

師父是父皇的姐姐,慶陽長公主,對薄漪嚴厲非常,不管是練劍還是背心法稍有不對就讓她罰跪。

罰跪,背心法,練劍,苦修,貫穿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師父身體不好,時常犯病。雖然嚴厲,在長贏宮對她苛責甚多,人卻是極好的人,薄漪兒時生了場大病是師父衣不解帶的照顧她,在吃穿用度上對她也從不苛待,二人便在寂寞的山中年覆一年,出師後薄漪還常去看望師父。

天下動蕩,又逢旱災,薄漪此次和師父一同前去做法後才返回京都。

路途遙遠,行了將近半個月才到達秦淮,入了鬧市薄漪便牽著馬走了。

夏季炎熱,蟬鳴惹得人心煩,她穿了件月白薄衫,發髻上只釵了根翠色簪子,又悶又熱,衣衫黏在胳膊上,胭脂都要花了。

她瞇了瞇眼環顧四周,茶樓飯館倒是多但她不想多坐只想喝點水便回公主府,薄漪將馬拴在一顆柳樹下隨意走向一個茶攤:“店家,麻煩來壺茶。”

“好嘞!客官請坐!”店家將桌子擦了擦,同時茶水也上來了。薄漪拎起茶壺一雙眼不動聲色瞥向四周,從落座就不對勁,她發現茶攤上喝茶的幾個人一直盯著自己。

“姑娘生得真是標志。”身後傳來一個猥瑣且渾濁的聲音,緊接著一只手覆在了薄漪肩頭。

她不動聲色皺了皺眉頭。

“幹什麽呢你!”突然不遠處一聲怒斥。是個背著簍子的小姑娘跑了過來,她一掌拍掉那人的手,個頭小力氣倒不小。

小姑娘擋在薄漪身前低聲安撫她:“小娘子莫怕。”

她在保護我。

薄漪垂下眼看她隨即唇角上揚微笑起來,眸色不明。

“臭丫頭!又是你!”那人揚起手就要打她,冷不防被小姑娘一杯冷茶潑到臉上,還有幾片茶葉渣沾到臉上,好不狼狽。

四周有人低笑看熱鬧。

小姑娘笑嘻嘻朝他扮個鬼臉,然後立馬抓住薄漪的手腕拔腿就跑。

已近黃昏,夏日霞光絢爛,層層暈染,兩人衣裙發梢都染上橙黃色的光暈。

薄漪從未如此奔跑過。

風吹進身體每一個毛孔,她感到黏膩的衣裳都變得輕盈,天地在奔跑間快速倒退,行人,房屋,矮蓬舟都從身邊一一掠過,穿過斑駁的花墻和每一個被霞色籠罩的窄巷。

她只感到晚霞越來越絢麗,風越來越舒爽。

她淺笑,原來秦淮的霞光是這般。

薄漪從前的人生只有山中的大雪和清冷寂寞的枯枝。

小姑娘松開抓住薄漪的手,兩手扶住膝蓋氣喘籲籲。

“不行了不行了……跑不動了……”

她們跑到了一個河邊,波光粼粼,楊柳低垂。此時炊煙四起,多數人都已歸家,只有一些打魚的老翁和散學後在外玩耍的孩童。

薄漪倒是不累,面不改色站在一旁瞧著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小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穿著水青色短衫和茶白疊裙,背上背著簍子。她跑得臉頰通紅,像蒸騰的霞光,原先幹凈清爽的發髻也被風吹得散亂,杏眼彎眉,一雙眼明亮澄澈。“奇怪……他這次居然沒追上我!”她暗自嘀咕,薄漪聽得一清二楚。

以小姑娘的速度,如果不是薄漪暗中朝追來的人使了絆子,怕是早就被追上了。小姑娘抓著她的手腕,看她一門心思拉著她跑,手心裏全是汗,薄漪暗自給她渡了些內力,大概是真累著了跑到這兒實在沒力氣才停下。

“你認識那人?”

小姑娘休息夠了,以手作扇在臉頰邊扇風:“認識,他老是這樣,瞧見誰漂亮就不安分。”她看了看薄漪又道:“不過你別擔心,下次不要來這條街就好了。”

“你和他認識,卻攪了他的局………”

下次他報覆你怎麽辦。

小姑娘擺擺手毫不在意“我和他娘也認識,他不敢把我怎麽樣。下次他還要求我不要告狀呢!”說著她彎下腰哈哈笑起來。薄漪看到她被霞光籠罩的面頰旁那些細小絨毛,緊接著是波光瀲灩的眉眼,如震翅蝴蝶的長睫。

薄漪想到了水蜜桃。紅潤,甘甜,飽滿。

小姑娘笑完了,有些好奇的問她:“看你這模樣像是大戶人家。”

“是住……皇城裏邊的吧?”

風吹得衣擺翩然。

小姑娘又一本正經的說著“以後莫要一個人出來了,市井人多,魚龍混雜。”明亮的眼眸卻掩不住好奇的看向薄漪。

好奇得很,還想問更多。

薄漪動了動唇,嗓音清冷像夏日古井裏的冰水:“我的確住在皇城裏邊。”

猜對啦!

小姑娘驚訝得捂住嘴巴看著薄漪,可她在笑,一雙眼彎成月牙。

晚霞愈加濃重,薄漪整個人都被霞色包裹住,眼角眉梢都沾染了柔和繾綣的餘暉。

河裏打魚的老翁陸續收網,劃著船靠岸,老伯還在系船,瞧見河邊是熟悉的街坊丫頭笑著打了聲招呼。

“熹丫頭還不回家?”

小姑娘見到他笑起來沖他招招手:“快回了!快回了!”又想起什麽連忙解下一直背著的簍子,伸手從裏面掏出好些個紅潤的大桃子。

“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薄漪點了點頭。

小姑娘抱著桃子一溜煙跑到老伯那兒,二人又說會話,不一會,小姑娘便跑回來了,手裏拎著兩條魚有些苦惱的說道:“上次爹爹喝醉酒還是趙伯伯幫忙送回來的,我原想送些桃子報答,他竟又塞給我兩條魚,這人情還不完啦。”

“他大抵瞧你年紀小,將你當孫女對待了,老人家心善,你往後有時間只管多瞧瞧他,同他說話。”

小姑娘點點頭心中已有思量,轉身又從簍子裏掏出些桃子遞給了薄漪。

薄漪有些驚訝望著突然塞進手裏的桃子。

“我今天新摘的,甜得很,給你嘗嘗。”小姑娘將桃子塞到她懷裏:“皇城裏邊的人定是不屑與我這般市井小民打交道。”

“偶爾會有貴族子弟長街縱馬,一群公子哥穿得跟花孔雀似的,撞傷了人也不管,你好像和她們不太一樣。

小姑娘咬了口桃子,臉頰鼓鼓的:“我叫祝熹微。我要回家做飯了。”也沒問她叫什麽,背起簍子便走了。

走了幾步又回過身沖她招了招手,笑靨如花:“姐姐長得真好看!下次莫再來了!”

天暗下來,霞光變成了淺淺的水墨色。

薄漪抱著桃子站在河邊,細長眉眼沈靜如水,小姑娘則朝著巷子深處蹦蹦跳跳著越來越遠,發絲衣衫被晚風吹拂,頗有幾分瀟灑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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