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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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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朔(四)

說話間草叢裏忽然奔出的一只白貓,撲到蘇辭懷中,白貓身上雖沾了一些草屑露水,卻依舊渾身上下通體雪白,只有爪子上沾了些許黃色濕泥,踩在蘇辭衣袖上,留下了數個鮮明的腳印。

蘇辭彈了彈它的耳朵,眉眼卻忽然柔和下來,“又調皮,這衣服是娘子親手做的,踩臟了我會心疼。”

楊萬裏不知為何,只覺得他比昨夜仿似忽然變了一個人,變得有了生氣。對這貓居然能奔走三十裏跟到此處,都不覺得驚詫了。

清晨的第一縷朝陽落在蘇辭身上,打下了柔和的光,他背影從容不迫,朝著東方而去,楊萬裏讀的書不多,想不出該怎麽形容,卻忽然覺得,這個背影他一輩子也不會忘。

今夜下弦月,月光暗淡幾乎不可見,五歲的林英此時正獨自驚惶奔走,鄉間小路彎來繞去,林英越走道路越是狹窄,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

林英心中慌懼異常,卻不敢出聲,只咬牙低頭向前狂奔。

眼前卻忽見明亮的火堆,火堆旁坐了一個青衣男子,身材削瘦欣長,火光映照的臉龐格外蒼白。

男子見他驟然奔出,十分驚奇,立時站起來,未見腳步邁得如何大,卻眨眼間就到他身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這孩子怎獨自一人在林中奔走?可是與家人走散了?”

林英見眼前男子忽然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使出父親所授的擒拿功夫,手腕向外逆翻。

男子眼中訝異更甚,手上動作卻十分靈活,轉眼又扣住他手腕,溫聲問道,“林之洲是你的誰?”

林英見他一語道破自己父親姓名,更以為他是與那些人一夥的,心中更加害怕,掙紮得愈發厲害了。

“你不要害怕,我叫蘇辭,是你父親的故友,不會傷害你。”蘇辭目光透亮,也不管他掙紮多厲害,左手依舊緊緊抓著他。

林英見掙不脫,“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一把鼻涕,一包眼淚,“你們都是壞人!來害我全家的壞人!”

蘇辭輕拍他的背,安撫之意更甚,“是誰要害你家人?”

林英見他不似要出手傷他,心下稍緩,“是赤虹舫的人。”

赤虹舫是漕運水路幫派,常年生活酉水河畔,組織嚴密,向來睚眥必報,不小心得罪他們的人,皆不留一個活口。

蘇辭臉色微變,“快帶我去。”

他彎腰抱起林英,順著他來時的方向邁步,竟眨眼間就出了樹林。

林英被他抱懷中,只見四周景物飛速倒退,卻絲毫未見搖晃,心想這人竟如此厲害,方才奔走這許久的驚慌害怕,竟似都得到了安撫,心中安定了不少。

鄉間小路覆雜,他雖不記得來時的路,卻還記得家的大概方向,他家是在豪州白鹿山腳下的林家莊,出了樹林穿過農田再走幾裏,那片黑瓦白墻的大宅院就是。

他方才奔走了許久才到林中,蘇辭抱著他卻只用了幾息功夫,就到了林家莊外頭。

莊子裏此時火光沖天,喊殺聲一片,院墻上蹲了十餘個手拿弓箭的黑衣人。

蘇辭帶著林英縱身躍過院墻,林家莊主林之洲與妻子正帶著莊眾禦敵,忽然見到一人抱著獨子躍進院墻,頓時驚怒異常,只以為趁亂放走的林英被赤虹舫的人抓住帶回,手中長劍不由分說就刺向青年,欲搶回林英。

赤虹舫之人咋然見到陌生人闖進來,亦十分驚詫,手中箭羽全都朝著男子射去。

男子一躍入院墻就遭到數道攻擊,竟也不慌亂,身法飄逸,在半空中足尖輕點,恰好點在林之洲的手腕穴位上,林之洲只覺得手腕一陣酸麻,竟一時握不住劍。

男子將林英塞到林之洲懷中,左手抄起將落地的長劍,回身十餘枚箭簇正到身前,他手中長劍如光似電,分別擊中箭頭,氣勁卻巧妙異常,即發即收,箭頭俱都突然轉彎,飛向墻頭,那些弓箭手下意識伸手去接,卻不想那箭到眼前猛地轉了個彎,陡然紮向小腹,全都反應不及,受傷摔下墻頭。

林之洲眼見來人一招奪劍同時重傷對方十餘人,抱著林英楞在原地,竟一時嘴都合不上了。

赤虹舫眾人更加震驚非常,都不敢再貿然沖蘇辭出手。

“洪舫主,多年不見,別來無恙。”蘇辭從容不迫,長身玉立,向著赤虹舫主微微拱手,姿態卻十足傲慢。

赤虹舫主四十餘歲,須發花白,平日裏積威甚重,喜怒不形於色,此時卻一臉驚惶的看著蘇辭。

蘇辭穿著樸素的青衣,大腿處還沾了幾處明顯的泥印子,多少有些寒酸,但這張臉卻是他此生見過一次就不敢再忘的臉,何況除了這人,還有誰能做到一出手就重傷十數人?

“沈盟主大駕光臨,洪某惶恐。”洪舫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林莊主是我的故交好友,不知因何得罪了貴舫,竟惹得舫主親自來問罪?”

洪舫主只覺得冷汗濕透了脊背,在蘇辭銳利的眼神下,渾身發冷,急忙解釋道,“洪某不知林莊主與您是故交,多有得罪,還請沈盟主見諒。”

蘇辭冷哼了一聲,背著手看他,卻不答話。

洪舫主瞳孔微顫,“洪某保證日後絕不再與林家莊為難,今日莊上的損失,全由赤虹舫一力承擔。”

蘇辭微微頷首,“如此多謝洪幫主高擡貴手了。”

洪舫主聞言松了一口氣,連聲道,“不敢不敢!”

他不敢再多留片刻,立刻帶著受傷的舫眾退出了林家莊。

林之洲早按耐不住,見強敵退去,疾步上前一拍蘇辭的胸口,雙眼發亮,喜不自勝,“不想竟是你大駕光臨,還好你及時趕到。”

卻不想蘇辭被他這一拍,竟陡然嘔出了一口血。

蘇辭受傷那三年,內力已去了十之八九,經脈受損積重難返,之前身體初愈之時用內勁打下飛賊,以至於內息混亂,青棠還為此生了許久的氣。後來他身體漸好,動用一點內力倒不至於再輕易牽動舊傷,但是前幾日重傷黑白雙煞,打走花和尚,本就有些力不從心,今夜為了震住赤虹舫,未敢留手,運勁之後只覺得喉頭腥甜,故而被林之洲輕輕一拍,就吐了血。

沈星辭五歲跟著沈忘川學劍,直至十七歲時沈忘川病逝,才出來闖蕩江湖,交到的第一個好友卻是當時還是少莊主的林之洲。

林之洲性格直爽大方,為人正直,初見沈星辭就十分欣賞,引為知己。那時恰逢俠義盟成立大會,聽說天下名門正派,俠義之士只要願意都可以加入,心中十分向往,就邀沈星辭一起結伴同行。

大會上群豪匯聚,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眾多,林之洲和沈星辭不過是沒有什麽名號還無門無派的少年,負責登記的仆役只是隨意登記了他們的姓名,就安排了極靠後的座席。

他們二人本就抱著湊熱鬧長見識的心態,倒也毫不在意。

俠義盟吸納天下義士的同時還欲推選盟主,眾人一力推舉第一大派流雲派的掌門宋泊簡,當時宋泊簡謙虛推辭道,“盟主之位當能者居之,武功強者為首。”

論武功內力,除了隱退十幾年的天下第一劍客沈忘川,還有誰能比得上流雲掌門?群雄均議論紛紛,說起沈忘川俠義心腸,藝能服眾,德能勝人,若是他願意重出江湖倒是不二人選。

但也有人為了奉承宋泊簡,說哪怕沈忘川親至,也不一定比得上流雲掌門,估計也要奉宋泊簡為盟主。

當時林之洲還不知這話為何竟刺激到好友,沈星辭忽然站起來,面對群雄毫無懼色,大聲反駁道,“沈大俠怎可能比不過宋掌門?”

那些奉承的人急了,怒斥沈星辭,“哪裏來的小孩子,竟敢口出狂言。”

但沒想到沈星辭接下來的話更狂妄,“既然宋掌門說盟主之位能者居之,那就由我來領教一下宋掌門的高招。”

在場眾人都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驚住了。

沈星辭拔出腰間長劍,卻是一把通體漆黑的厚劍,看起來似還未開刃,

眾人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竟然就敢帶著一把未開刃的銹劍來英雄大會上胡鬧。”

然而在場眾位長老臉上都出現了驚駭之色,連本自恃身份,不想理會的宋泊簡都忍不住凝神側目。

沈忘川隱退江湖已有十餘年,見過他的人並不多,但都對他的佩劍印象深刻,因為那把武林兵器榜排名第一的奈何劍,不過是一把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墨劍,劍身漆黑無刃,實則隱帶寒光,十分沈重鋒銳,此時這把劍卻在這個普通的青衣少年手中。

焚靈派長老失聲問道,“沈忘川是你什麽人?”

“正是家師。”少年長身玉立,眼神清亮,神色卻傲氣十足。

那時他們都還不知道,他將成為江湖上的傳奇,成為人人景仰的俠義盟盟主。

林之洲也未曾想過,隨意結交竟結交到了沈忘川的親傳弟子,這件事幾乎成為他人生裏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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