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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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葉沐來說似乎是個好消息, 因為她的領地是安全的，或者說得嚴謹一點——在現下的整個王國裏，她的領地是最安全的。
可她完全笑不出來。想到整個王國都面對生靈塗炭的風險, 她即便能獨享安全也笑不出來。
以撒同樣陷入長久的沈默，半晌才說：“或許……王宮應該下一些強制的命令。”
“你是說強制減免稅款？”西爾維婭淡笑，“在出來之前，我已經向國王陛下遞交了建議, 我想他沒什麽意見。但那些貴族……”
葉沐深呼吸：“事關生死，那些迂腐的貴族也不至於這麽蠢吧？”
“子爵，這可說不好。”西爾維婭目露悲色，幹笑兩聲，“我也希望他們不至於，但現在，怎麽說呢, 我對他們實在沒有多少信任。”
“我們需要一些簡單有效的政策！”以撒道。
西爾維婭看向他：“你指的是？”
以撒原本也靠在沙發上，坐姿泰然自若。現在，焦慮和思索讓他下意識地前傾身體，t手肘支住雙膝, 十指的指尖扣在一起：“各地的領民們現在過得都太苦了，這樣固然很容易引起【暗影魔龍】的襲擊, 但也帶來一個優勢——那就是他們會更容易獲得快樂。”
葉沐了然。
以撒說得沒錯，快樂是有閾值的。一個人如果每天豐衣足食，一塊美味的蛋糕大概都很難讓他感覺到明顯的快樂；但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忍饑挨餓, 那或許一個白花花的大饅頭就足夠讓他體會極致幸福了。
現在王國裏的大多數居民，都是後者。
以撒道：“給人們的生活一點甜頭——給他們發吃的、發錢, 或者裝備、藥劑，什麽都好。他們如果對這一切心懷喜悅, 負面情緒自然就消弭了，這或許比減稅帶來的反應更快。”
減稅固然能帶來更長久的效果，但以撒怕那需要時間——在短時間內，人們的生活未必會因為減稅直接發生轉變，可【暗影魔龍】隨時可能發起新的襲擊。
“你說得對，可這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西爾維婭緩緩搖頭。
以撒則道：“只需要支撐一陣子。等過一陣，減稅的效果體現出來，就是新的喜悅感了。”
“不行。”這回出言表示反對的卻是葉沐，“絕對不行。”
以撒：“為什麽？”
葉沐笑容苦澀：“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欲壑難填’？你固然可以通過下發資源給大家帶來快樂，可是一方面，以此激發快樂本身就需要不停地提升資源數量——今天可能是一個【面餅】就好使，明天就得再加一份小菜才能帶來驚喜感；另一方面，如果這個計劃不能長久實施，你猜猜在計劃停止的那一天會發生什麽？”
生米恩，鬥米仇。
葉沐發自肺腑地相信大多數人都是美好的，可再美好的人也會存在惡劣的一面，這就是蕓蕓眾生最覆雜也最質樸的樣子。
所以，她毫不懷疑如果以撒的建議真的得到實施，在計劃停止的那天，很多人都會生出怨氣。
這種怨氣極有可能只是暫時的，相當一部分人會在短時間內恢覆理智，繼而怨言就會消散，有些人可能還會對自己之前的言行感到愧疚。
——倘若是平常的時候，問題到這裏就解決了。可問題是，現在不是有條龍嗎？
一條在“蹲守”人們負面情緒的龍！
葉沐不得不擔心突然爆棚的負面情緒哪怕只維持幾個小時也足以將它吸引過來，想到它驚人的殺傷力，這個險顯然是不能冒的。
西爾維婭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子爵說得很對。”語畢又看看以撒，調侃道，“這位代理人先生，似乎有些太理想化了。”
以撒沈默以對。
亞倫沈吟道：“聽說殿下獨自打敗了【炎魔】，那這條龍是否也有可能……”
西爾維婭失笑：“您如果讀過歷史就應該知道，龍族的戰鬥力遠勝【炎魔】。因此不僅三百年前那條有明確記載的火龍，傳說裏其他的龍也沒有依靠一人之力被擊敗的。”
“所以，我想如果我們要整理一個擊敗惡龍的大致思路，那它應該是——先想辦法讓人們活下來，然後找一個眾志成城的對決方案。”
葉沐凝神：“您的意思是，就像當年【滅龍城】居民所做的那樣？”
“是的，就是那樣。”西爾維婭頷首。
葉沐完全讚同西爾維婭的想法，因為比起以撒的“拖延術”，西爾維婭的思路更像一套完整的“攻略”：先讓人們活下來給大家爭取擊敗惡龍的時間，然後再利用這段時間找到擊敗惡龍的方法。
可雖然這樣說，她也很難忽略尼克羅姆領地上正在發生的慘劇，不禁嘆息：“還是要想想如何降低死亡率……尼克羅姆那裏每天晚上都有一個村鎮消失，這太可怕了。”
“當然，我們要盡力減免傷亡。”西爾維婭點頭認可了她的話，繼而話鋒一轉，“但是，子爵，請不要怪我冷血——在這件事上，我們恐怕不得不舍小為大，這很殘忍，但是不得不為。”
“我明白。”葉沐沈聲。
她很清楚這個無奈的事實——其實，就算不提什麽殘不殘忍，她本身也幹預不了太多。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領主，沒有任何插足其他領地事務的權力。哪怕是想救人，也得在其他領主的準允下才行。
“好了，我能提供的線索也就這麽多了。祝各位一切順利。”西爾維婭說了句象征結束的話，同時站起身，另外三人隨之站起來，她十分客氣地又對葉沐說，“如果子爵不介意，我想隨處走走，好好看看你的領地。”
“當然……我陪您一起！”葉沐忙道。
以撒立刻說：“我去吧。”他不誤緊張地看向西爾維婭，好在西爾維婭沒有拒絕，款款笑道：“也好。子爵兼顧兩個身份，一定很忙，代理人先生陪我就可以了。”
語畢，她不由分說地走向大門，可見這番說辭並不是純粹的客氣。
葉沐便與亞倫一起將她送到了門口，剩下的事就都交給以撒。等房門關闔，她將後背靠在門上，想到【暗影魔龍】的屬性，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心頭：“怎麽辦啊……”
怎麽才能多救些人？
她在這種無力中莫名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詩文：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唉，如果她有那樣力量，還怕什麽【暗影魔龍】啊！
.
【奇亞娜城】中，西爾維婭已經到了【試驗田】一帶。
這位尊貴優雅的女親王在走路這件事上實在沒多少耐心，因此總是隨時隨地啟用【高級傳送符】進行傳送。
以撒對她的這個習慣習以為常，毫無征兆地被她帶著瞬移也依舊情緒穩定。他陪她將【試驗田】好好轉了一遍，又就近看了【果園】和【農田】，然後去了稍有一點距離的【蛋糕工廠】。
【蛋糕工廠】才剛投入使用不久，但裏面的員工都是葉沐的學員，因此操作十分到位。西爾維婭才剛走進大門，就覺得自己被濃烈的甜香氣息包裹了，以撒見她兩眼放光，很識趣地去給她買了整整一背包的各色蛋糕，西爾維婭便開始抱著背包邊吃邊走，倒懶得再用傳送了。
離開【蛋糕工廠】，外面是一片略顯荒涼的空地，也沒什麽人往來，吃著蛋糕的西爾維婭終於得以坦然地對這片領地做出評價：“這地方真不錯。”
“是啊。”以撒深以為然。
西爾維婭又道：“葉沐子爵也不錯。”
以撒這回沒說話，但笑意直浸眼底。
西爾維婭側首望著他：“但你是什麽打算呢？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經常來這裏，所以今天我們都坦誠一點吧——我真的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關於你的將來、還有這個王國的將來。”
聽她說起這些，以撒眼中的笑就淡去了。
安靜在他們之間蔓延，西爾維婭並不催促，但顯然也不容他不給答案。
過了許久，以撒說：“這個問題太覆雜了，很難回答。”
“好吧。”西爾維婭點點頭，表示理解，“那我問得簡單一點吧——比如對於葉沐子爵，你有什麽打算？如果你想跟她結婚，總不能一直瞞著她那些事情吧？那之後呢？不論你留在這裏，還是將她帶回王宮，是不是都有點尷尬？”
“她不會去王宮的。”以撒首先回答了這個問題，答得斬釘截鐵，“我很清楚她不會喜歡那個地方，那她就不必去。”
“是啊，我也覺得。”西爾維婭十分讚同，“這種自有一番事業的女人，也不該被困在王宮那個鬼地方，讓她去當王妃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問題是，那你們的出路是什麽呢？她沒道理放棄她的事業，你就真的能放棄王儲身份嗎——斯卡，這是你與生俱來的權力和責任，我強烈建議你不要把它拱手讓給你的弟弟。哪怕只是站在慈悲的角度你也應該明白，多裏安不會是一位好國王。”
“我知道。”以撒只說了這三個字。
西爾維婭依舊望著他，他們過於熟悉，她一眼就看出他這三個字背後藏著沒有說出的話：“你已經有打算了，對嗎？”她目不轉睛，但眼中並沒有身為長輩的嚴厲，口吻也很溫柔，“跟我說說吧，以撒。現在的僵局太令人尷尬了——我不介意你將這種僵局延續下去，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顆定心丸。”
她說到的僵局與尷尬以撒再清楚不過，最近魔龍現身會發生什麽，他也t能猜到一些。
無論是手握重拳的貴族們還是王室成員，面對這種危機總是無法團結的，他們大多都只會從個人利益角度考慮問題，因而總會吵得不可開交。
在他還是王儲的時候，他和西爾維婭常能統一戰線。一位王儲加上一位極有威望的親王，很多時候足以讓事情一錘定音，無論那些人服不服。
可現在他抽身離開，所有的壓力就都來到了西爾維婭身上。
從這一點來說，以撒是愧對西爾維婭的。
他終是深吸了一口氣：“我的想法，您絕不可以告訴我父王。”
“你父王？哈哈！”西爾維婭笑出聲來，“拜托，以撒，如果全世界有一個最討厭他的人，那大概只會是我了，我想不到任何把你出賣給他的理由，你這種擔心太多餘了。”
“好吧。”以撒淡淡地笑了笑，又沈了一下，說，“我覺得，基於我與生俱來的權力和責任……如果我的能力不足以讓我坐上那個位置，那麽，為那個位置選擇一位合適的新主人，或許也不失為一種美德？”
“這當然是沒有錯的，我也希望王位的繼任者是一位……”西爾維婭對以撒的話表示認可，說到一半才突然品出他的意思。
她的話音輒止，瞳孔驟縮，連腳步也頓住了！
以撒隨之停住，擡眸看她，她驚退半步：“你你你……你指的是……”
她的視線飄向遠處的居民區——在這裏其實看不到他與葉沐居住的那片居民區，但並不妨礙他判斷西爾維婭所看的方向。
“你瘋了嗎？！”西爾維婭驚呼出聲，“你這不是給王位‘選擇新主人’，是在顛覆王權！是改朝換代！”
西爾維婭實在被他嚇著了，慌張地打開面板：“我要告訴你父王……！”
“餵。”以撒苦笑。
他看不到那塊面板，只能擡手在西爾維婭面前晃動，以此擾亂她的視線：“您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剛才可不知道你這麽瘋！”西爾維婭怒目而視。
“冷靜點，老師。”以撒搖搖頭，“請聽我解釋。”
西爾維婭用力地深吸了兩口氣，總算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姑且關了面板，看著以撒：“好，你解釋！”
“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以撒攤手，“您認為現在王國不應該被推翻麽？”
西爾維婭：“這……”
“貴族們迂腐不堪又自私自利。他們手握令人咋舌的人脈與財富，卻只知道用這些東西進一步盤剝平民。這些住在城堡裏的人早就不缺錢了——無論他們過得多麽紙醉金迷，手中的財富也依舊足夠流傳數代，錢對他們而言早已只是個數字，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只想看著那個數字上漲。”
“貪婪已經完全將他們侵蝕了，讓他們喪失了對同胞的憐憫，讓他們覺得再多的人命也不如那個數字的上漲重要；大義在他們心裏更是無處可尋，就算王國深陷戰火，他們想的也只會是如何通過這場戰火為自己多謀取一份利益。”
“而那位高坐在王位之上的國王陛下——雖然他是我的父親、也是您至交好友的丈夫，我們理應是他最親近的人。可我想即便是這樣，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太糟糕了。他懦弱無能地逃避一切，刻意地忽視當他身居如此高位，對惡行的逃避無異於縱容。”
“至於您，我尊敬的老師，我完全明白您對我母後的感情，也理解您因為這份感情的存在總想緩和我與父王的關系。您不願矛盾激化，因為您不願看到母後的在天之靈不得安息——可是您有沒有想過，她與我父王之間的關系，或許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汙點？”
以撒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丁點波瀾。
這種平靜莫名地讓西爾維婭感到害怕，她於是激動起來：“不，不是的！忒嘉拉深愛你的父親！”她提高音量，似乎這樣才能給自己一些支撐。
以撒註視著她，緩緩搖頭：“在她離世之前，是的，她深愛著他。”
西爾維婭一楞。
“可那是十幾年前了。那時不論父王還是這個王國，都還沒有這麽糟糕。”以撒向西爾維婭踱了一步。他明明平靜依舊，卻在氣場上帶來了一種“逼近”的感覺，令西爾維婭的心神亂了兩拍。
又聽他繼續說：“倘若您從前對我講的那些都是真的，您就應該意識到，母後在世時一直試圖讓她懦弱的丈夫變得更好，也在試圖拯救這個王國——那麽如果她活下來，如果她活著看到今時今日的一切，您覺得她還會保持那種深愛嗎？”
“不……”西爾維婭慌亂的搖頭，口吻無力得快哭了，“斯卡……你不能靠這種無法驗證的假設來做決定……”
“為什麽不能呢？”以撒笑著反問她。
西爾維婭被他問得懵了，在她看來這個答案是理所當然的——哪怕只是出於對亡者的尊重，也不應該這樣胡亂推測她的心路歷程。
但以撒道：“我想，我的母親在愛情上或許眼光不算好，但她也從未將愛情看做最重要的事吧？”
西爾維婭一陣恍惚。
“如果您認同這一點，那麽——”以撒語中一頓，“只顧及她所謂的丈夫，卻忽略她所在意的子民的安危，對她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褻瀆呢？”
“你……”西爾維婭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她跌退半步，望著以撒，薄唇顫栗不止。
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因為她完全慌了。她發覺自己一直以來苦心維護的事情竟從最基本的邏輯上被徹底推翻，一切都突然變成了一個錯誤；她還感到傷痛，因為她此生最重視的感情正遭到質疑，並且這份質疑來自於她最在意的人的兒子。
她難過、委屈，委屈到不能自已：“斯卡……”當她再次喊出這個名字，眼淚竟然真的淌了出來，“我永遠不會褻瀆你的母親！”
這是一句無力的爭辯，但又更像是在對什麽人起誓。
“老師，我無意指責您。”以撒喟嘆搖頭，垂眸翻了翻背包，找出一條【手帕】遞給她。
可西爾維婭沒有接。
她緊咬薄唇，定定地看著以撒，充盈淚水的眼睛顯然在一遍遍地問：你怎麽能說出那種話！
以撒又嘆了一聲：“我清楚您與我母親牢不可破的友情，剛才的話絕無攻擊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一個更為理性的答案，讓一切變得更好，讓您和我都能真正完成故去之人的心願。如果我的話傷害了您，我很抱歉，但那句話對事不對人。”
“況且，我也並不能說我一定是對的，您可以不讚同我，因為您的確更清楚我的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感情。”他的分析淡泊而客觀，下一句話又變得篤信無比，“只是，也請您允許我堅持我的看法，讓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情。”
西爾維婭拭著淚，在以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透過迷蒙淚意看到的身形，忽而跟記憶中的那位摯友重合了。
——她記得她曾與忒嘉拉因什麽事情觀點不合發生爭執，現在她已經不記得那件事是什麽，只記得她被氣得哭笑不得地朝忒嘉拉抱怨：“你是怎麽做到這樣溫柔、理性，卻又無比固執的？！”
從這一點來說，他真的像極了他的母親！
這個念頭令忒嘉拉的心一軟，她在怔忪中破涕為笑，笑了有好幾聲。然後她拭幹殘餘的眼淚，情緒也隨之平覆下來，打量著以撒，又道：“可是我猜，子爵還不知道你的這些打算吧？她看起來並不像個有野心的人。”
“是的，她還不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想等領地進一步發展之後再提也不遲。至於野心……”以撒語中一頓，用低垂的眼簾隱藏住情緒，“您說得對，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
“那只怕事情不會如你所願，哈哈，你向她提出這些建議的時候可要小心一點，她能不被你嚇到就已經很好了！”西爾維婭笑意迷離地緩了口氣，“但總之，祝你一切順利吧！我不知道我日後有沒有可能真正接受你的想法，但不管怎麽說，我都支持你用你的方式來懷念忒嘉拉。”
“謝謝。”以撒頷首說。
他其實在想：不，您不了解葉沐——她絕對是個有野心的人。
她看似隨和，實則堅定，又有才華。更重要的是，她想施展她的才華。
這樣的一個人，野心是與生俱來的。
否則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同意來當領主，更不會在不到一年的t時間內就將領地發展得這樣欣欣向榮。
或許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只是“按部就班”，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多麽罕見的成就。
就像她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野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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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葉沐來說似乎是個好消息, 因為她的領地是安全的，或者說得嚴謹一點——在現下的整個王國裏，她的領地是最安全的。
可她完全笑不出來。想到整個王國都面對生靈塗炭的風險, 她即便能獨享安全也笑不出來。
以撒同樣陷入長久的沈默，半晌才說：“或許……王宮應該下一些強制的命令。”
“你是說強制減免稅款？”西爾維婭淡笑，“在出來之前，我已經向國王陛下遞交了建議, 我想他沒什麽意見。但那些貴族……”
葉沐深呼吸：“事關生死，那些迂腐的貴族也不至於這麽蠢吧？”
“子爵，這可說不好。”西爾維婭目露悲色，幹笑兩聲，“我也希望他們不至於，但現在，怎麽說呢, 我對他們實在沒有多少信任。”
“我們需要一些簡單有效的政策！”以撒道。
西爾維婭看向他：“你指的是？”
以撒原本也靠在沙發上，坐姿泰然自若。現在，焦慮和思索讓他下意識地前傾身體，t手肘支住雙膝, 十指的指尖扣在一起：“各地的領民們現在過得都太苦了，這樣固然很容易引起【暗影魔龍】的襲擊, 但也帶來一個優勢——那就是他們會更容易獲得快樂。”
葉沐了然。
以撒說得沒錯，快樂是有閾值的。一個人如果每天豐衣足食，一塊美味的蛋糕大概都很難讓他感覺到明顯的快樂；但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忍饑挨餓, 那或許一個白花花的大饅頭就足夠讓他體會極致幸福了。
現在王國裏的大多數居民，都是後者。
以撒道：“給人們的生活一點甜頭——給他們發吃的、發錢, 或者裝備、藥劑，什麽都好。他們如果對這一切心懷喜悅, 負面情緒自然就消弭了，這或許比減稅帶來的反應更快。”
減稅固然能帶來更長久的效果，但以撒怕那需要時間——在短時間內，人們的生活未必會因為減稅直接發生轉變，可【暗影魔龍】隨時可能發起新的襲擊。
“你說得對，可這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西爾維婭緩緩搖頭。
以撒則道：“只需要支撐一陣子。等過一陣，減稅的效果體現出來，就是新的喜悅感了。”
“不行。”這回出言表示反對的卻是葉沐，“絕對不行。”
以撒：“為什麽？”
葉沐笑容苦澀：“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欲壑難填’？你固然可以通過下發資源給大家帶來快樂，可是一方面，以此激發快樂本身就需要不停地提升資源數量——今天可能是一個【面餅】就好使，明天就得再加一份小菜才能帶來驚喜感；另一方面，如果這個計劃不能長久實施，你猜猜在計劃停止的那一天會發生什麽？”
生米恩，鬥米仇。
葉沐發自肺腑地相信大多數人都是美好的，可再美好的人也會存在惡劣的一面，這就是蕓蕓眾生最覆雜也最質樸的樣子。
所以，她毫不懷疑如果以撒的建議真的得到實施，在計劃停止的那天，很多人都會生出怨氣。
這種怨氣極有可能只是暫時的，相當一部分人會在短時間內恢覆理智，繼而怨言就會消散，有些人可能還會對自己之前的言行感到愧疚。
——倘若是平常的時候，問題到這裏就解決了。可問題是，現在不是有條龍嗎？
一條在“蹲守”人們負面情緒的龍！
葉沐不得不擔心突然爆棚的負面情緒哪怕只維持幾個小時也足以將它吸引過來，想到它驚人的殺傷力，這個險顯然是不能冒的。
西爾維婭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子爵說得很對。”語畢又看看以撒，調侃道，“這位代理人先生，似乎有些太理想化了。”
以撒沈默以對。
亞倫沈吟道：“聽說殿下獨自打敗了【炎魔】，那這條龍是否也有可能……”
西爾維婭失笑：“您如果讀過歷史就應該知道，龍族的戰鬥力遠勝【炎魔】。因此不僅三百年前那條有明確記載的火龍，傳說裏其他的龍也沒有依靠一人之力被擊敗的。”
“所以，我想如果我們要整理一個擊敗惡龍的大致思路，那它應該是——先想辦法讓人們活下來，然後找一個眾志成城的對決方案。”
葉沐凝神：“您的意思是，就像當年【滅龍城】居民所做的那樣？”
“是的，就是那樣。”西爾維婭頷首。
葉沐完全讚同西爾維婭的想法，因為比起以撒的“拖延術”，西爾維婭的思路更像一套完整的“攻略”：先讓人們活下來給大家爭取擊敗惡龍的時間，然後再利用這段時間找到擊敗惡龍的方法。
可雖然這樣說，她也很難忽略尼克羅姆領地上正在發生的慘劇，不禁嘆息：“還是要想想如何降低死亡率……尼克羅姆那裏每天晚上都有一個村鎮消失，這太可怕了。”
“當然，我們要盡力減免傷亡。”西爾維婭點頭認可了她的話，繼而話鋒一轉，“但是，子爵，請不要怪我冷血——在這件事上，我們恐怕不得不舍小為大，這很殘忍，但是不得不為。”
“我明白。”葉沐沈聲。
她很清楚這個無奈的事實——其實，就算不提什麽殘不殘忍，她本身也幹預不了太多。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領主，沒有任何插足其他領地事務的權力。哪怕是想救人，也得在其他領主的準允下才行。
“好了，我能提供的線索也就這麽多了。祝各位一切順利。”西爾維婭說了句象征結束的話，同時站起身，另外三人隨之站起來，她十分客氣地又對葉沐說，“如果子爵不介意，我想隨處走走，好好看看你的領地。”
“當然……我陪您一起！”葉沐忙道。
以撒立刻說：“我去吧。”他不誤緊張地看向西爾維婭，好在西爾維婭沒有拒絕，款款笑道：“也好。子爵兼顧兩個身份，一定很忙，代理人先生陪我就可以了。”
語畢，她不由分說地走向大門，可見這番說辭並不是純粹的客氣。
葉沐便與亞倫一起將她送到了門口，剩下的事就都交給以撒。等房門關闔，她將後背靠在門上，想到【暗影魔龍】的屬性，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心頭：“怎麽辦啊……”
怎麽才能多救些人？
她在這種無力中莫名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詩文：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唉，如果她有那樣力量，還怕什麽【暗影魔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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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亞娜城】中，西爾維婭已經到了【試驗田】一帶。
這位尊貴優雅的女親王在走路這件事上實在沒多少耐心，因此總是隨時隨地啟用【高級傳送符】進行傳送。
以撒對她的這個習慣習以為常，毫無征兆地被她帶著瞬移也依舊情緒穩定。他陪她將【試驗田】好好轉了一遍，又就近看了【果園】和【農田】，然後去了稍有一點距離的【蛋糕工廠】。
【蛋糕工廠】才剛投入使用不久，但裏面的員工都是葉沐的學員，因此操作十分到位。西爾維婭才剛走進大門，就覺得自己被濃烈的甜香氣息包裹了，以撒見她兩眼放光，很識趣地去給她買了整整一背包的各色蛋糕，西爾維婭便開始抱著背包邊吃邊走，倒懶得再用傳送了。
離開【蛋糕工廠】，外面是一片略顯荒涼的空地，也沒什麽人往來，吃著蛋糕的西爾維婭終於得以坦然地對這片領地做出評價：“這地方真不錯。”
“是啊。”以撒深以為然。
西爾維婭又道：“葉沐子爵也不錯。”
以撒這回沒說話，但笑意直浸眼底。
西爾維婭側首望著他：“但你是什麽打算呢？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經常來這裏，所以今天我們都坦誠一點吧——我真的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關於你的將來、還有這個王國的將來。”
聽她說起這些，以撒眼中的笑就淡去了。
安靜在他們之間蔓延，西爾維婭並不催促，但顯然也不容他不給答案。
過了許久，以撒說：“這個問題太覆雜了，很難回答。”
“好吧。”西爾維婭點點頭，表示理解，“那我問得簡單一點吧——比如對於葉沐子爵，你有什麽打算？如果你想跟她結婚，總不能一直瞞著她那些事情吧？那之後呢？不論你留在這裏，還是將她帶回王宮，是不是都有點尷尬？”
“她不會去王宮的。”以撒首先回答了這個問題，答得斬釘截鐵，“我很清楚她不會喜歡那個地方，那她就不必去。”
“是啊，我也覺得。”西爾維婭十分讚同，“這種自有一番事業的女人，也不該被困在王宮那個鬼地方，讓她去當王妃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問題是，那你們的出路是什麽呢？她沒道理放棄她的事業，你就真的能放棄王儲身份嗎——斯卡，這是你與生俱來的權力和責任，我強烈建議你不要把它拱手讓給你的弟弟。哪怕只是站在慈悲的角度你也應該明白，多裏安不會是一位好國王。”
“我知道。”以撒只說了這三個字。
西爾維婭依舊望著他，他們過於熟悉，她一眼就看出他這三個字背後藏著沒有說出的話：“你已經有打算了，對嗎？”她目不轉睛，但眼中並沒有身為長輩的嚴厲，口吻也很溫柔，“跟我說說吧，以撒。現在的僵局太令人尷尬了——我不介意你將這種僵局延續下去，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顆定心丸。”
她說到的僵局與尷尬以撒再清楚不過，最近魔龍現身會發生什麽，他也t能猜到一些。
無論是手握重拳的貴族們還是王室成員，面對這種危機總是無法團結的，他們大多都只會從個人利益角度考慮問題，因而總會吵得不可開交。
在他還是王儲的時候，他和西爾維婭常能統一戰線。一位王儲加上一位極有威望的親王，很多時候足以讓事情一錘定音，無論那些人服不服。
可現在他抽身離開，所有的壓力就都來到了西爾維婭身上。
從這一點來說，以撒是愧對西爾維婭的。
他終是深吸了一口氣：“我的想法，您絕不可以告訴我父王。”
“你父王？哈哈！”西爾維婭笑出聲來，“拜托，以撒，如果全世界有一個最討厭他的人，那大概只會是我了，我想不到任何把你出賣給他的理由，你這種擔心太多餘了。”
“好吧。”以撒淡淡地笑了笑，又沈了一下，說，“我覺得，基於我與生俱來的權力和責任……如果我的能力不足以讓我坐上那個位置，那麽，為那個位置選擇一位合適的新主人，或許也不失為一種美德？”
“這當然是沒有錯的，我也希望王位的繼任者是一位……”西爾維婭對以撒的話表示認可，說到一半才突然品出他的意思。
她的話音輒止，瞳孔驟縮，連腳步也頓住了！
以撒隨之停住，擡眸看她，她驚退半步：“你你你……你指的是……”
她的視線飄向遠處的居民區——在這裏其實看不到他與葉沐居住的那片居民區，但並不妨礙他判斷西爾維婭所看的方向。
“你瘋了嗎？！”西爾維婭驚呼出聲，“你這不是給王位‘選擇新主人’，是在顛覆王權！是改朝換代！”
西爾維婭實在被他嚇著了，慌張地打開面板：“我要告訴你父王……！”
“餵。”以撒苦笑。
他看不到那塊面板，只能擡手在西爾維婭面前晃動，以此擾亂她的視線：“您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剛才可不知道你這麽瘋！”西爾維婭怒目而視。
“冷靜點，老師。”以撒搖搖頭，“請聽我解釋。”
西爾維婭用力地深吸了兩口氣，總算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姑且關了面板，看著以撒：“好，你解釋！”
“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以撒攤手，“您認為現在王國不應該被推翻麽？”
西爾維婭：“這……”
“貴族們迂腐不堪又自私自利。他們手握令人咋舌的人脈與財富，卻只知道用這些東西進一步盤剝平民。這些住在城堡裏的人早就不缺錢了——無論他們過得多麽紙醉金迷，手中的財富也依舊足夠流傳數代，錢對他們而言早已只是個數字，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只想看著那個數字上漲。”
“貪婪已經完全將他們侵蝕了，讓他們喪失了對同胞的憐憫，讓他們覺得再多的人命也不如那個數字的上漲重要；大義在他們心裏更是無處可尋，就算王國深陷戰火，他們想的也只會是如何通過這場戰火為自己多謀取一份利益。”
“而那位高坐在王位之上的國王陛下——雖然他是我的父親、也是您至交好友的丈夫，我們理應是他最親近的人。可我想即便是這樣，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太糟糕了。他懦弱無能地逃避一切，刻意地忽視當他身居如此高位，對惡行的逃避無異於縱容。”
“至於您，我尊敬的老師，我完全明白您對我母後的感情，也理解您因為這份感情的存在總想緩和我與父王的關系。您不願矛盾激化，因為您不願看到母後的在天之靈不得安息——可是您有沒有想過，她與我父王之間的關系，或許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汙點？”
以撒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丁點波瀾。
這種平靜莫名地讓西爾維婭感到害怕，她於是激動起來：“不，不是的！忒嘉拉深愛你的父親！”她提高音量，似乎這樣才能給自己一些支撐。
以撒註視著她，緩緩搖頭：“在她離世之前，是的，她深愛著他。”
西爾維婭一楞。
“可那是十幾年前了。那時不論父王還是這個王國，都還沒有這麽糟糕。”以撒向西爾維婭踱了一步。他明明平靜依舊，卻在氣場上帶來了一種“逼近”的感覺，令西爾維婭的心神亂了兩拍。
又聽他繼續說：“倘若您從前對我講的那些都是真的，您就應該意識到，母後在世時一直試圖讓她懦弱的丈夫變得更好，也在試圖拯救這個王國——那麽如果她活下來，如果她活著看到今時今日的一切，您覺得她還會保持那種深愛嗎？”
“不……”西爾維婭慌亂的搖頭，口吻無力得快哭了，“斯卡……你不能靠這種無法驗證的假設來做決定……”
“為什麽不能呢？”以撒笑著反問她。
西爾維婭被他問得懵了，在她看來這個答案是理所當然的——哪怕只是出於對亡者的尊重，也不應該這樣胡亂推測她的心路歷程。
但以撒道：“我想，我的母親在愛情上或許眼光不算好，但她也從未將愛情看做最重要的事吧？”
西爾維婭一陣恍惚。
“如果您認同這一點，那麽——”以撒語中一頓，“只顧及她所謂的丈夫，卻忽略她所在意的子民的安危，對她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褻瀆呢？”
“你……”西爾維婭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她跌退半步，望著以撒，薄唇顫栗不止。
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因為她完全慌了。她發覺自己一直以來苦心維護的事情竟從最基本的邏輯上被徹底推翻，一切都突然變成了一個錯誤；她還感到傷痛，因為她此生最重視的感情正遭到質疑，並且這份質疑來自於她最在意的人的兒子。
她難過、委屈，委屈到不能自已：“斯卡……”當她再次喊出這個名字，眼淚竟然真的淌了出來，“我永遠不會褻瀆你的母親！”
這是一句無力的爭辯，但又更像是在對什麽人起誓。
“老師，我無意指責您。”以撒喟嘆搖頭，垂眸翻了翻背包，找出一條【手帕】遞給她。
可西爾維婭沒有接。
她緊咬薄唇，定定地看著以撒，充盈淚水的眼睛顯然在一遍遍地問：你怎麽能說出那種話！
以撒又嘆了一聲：“我清楚您與我母親牢不可破的友情，剛才的話絕無攻擊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一個更為理性的答案，讓一切變得更好，讓您和我都能真正完成故去之人的心願。如果我的話傷害了您，我很抱歉，但那句話對事不對人。”
“況且，我也並不能說我一定是對的，您可以不讚同我，因為您的確更清楚我的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感情。”他的分析淡泊而客觀，下一句話又變得篤信無比，“只是，也請您允許我堅持我的看法，讓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情。”
西爾維婭拭著淚，在以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透過迷蒙淚意看到的身形，忽而跟記憶中的那位摯友重合了。
——她記得她曾與忒嘉拉因什麽事情觀點不合發生爭執，現在她已經不記得那件事是什麽，只記得她被氣得哭笑不得地朝忒嘉拉抱怨：“你是怎麽做到這樣溫柔、理性，卻又無比固執的？！”
從這一點來說，他真的像極了他的母親！
這個念頭令忒嘉拉的心一軟，她在怔忪中破涕為笑，笑了有好幾聲。然後她拭幹殘餘的眼淚，情緒也隨之平覆下來，打量著以撒，又道：“可是我猜，子爵還不知道你的這些打算吧？她看起來並不像個有野心的人。”
“是的，她還不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想等領地進一步發展之後再提也不遲。至於野心……”以撒語中一頓，用低垂的眼簾隱藏住情緒，“您說得對，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
“那只怕事情不會如你所願，哈哈，你向她提出這些建議的時候可要小心一點，她能不被你嚇到就已經很好了！”西爾維婭笑意迷離地緩了口氣，“但總之，祝你一切順利吧！我不知道我日後有沒有可能真正接受你的想法，但不管怎麽說，我都支持你用你的方式來懷念忒嘉拉。”
“謝謝。”以撒頷首說。
他其實在想：不，您不了解葉沐——她絕對是個有野心的人。
她看似隨和，實則堅定，又有才華。更重要的是，她想施展她的才華。
這樣的一個人，野心是與生俱來的。
否則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同意來當領主，更不會在不到一年的t時間內就將領地發展得這樣欣欣向榮。
或許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只是“按部就班”，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多麽罕見的成就。
就像她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野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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