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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朔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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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朔雪寒

急風曳燭影, 北闕悲白頭。

雕龍榻上,老邁的皇帝倚在僅剩的至親懷裏,擡起一只手, 想要觸摸她的臉頰。方才, 她已將國事大略說了一遍,說到最後, 發現整顆心都是空的。昭兒幫她將手貼在臉上,令她觸到一行溫熱。

摩挲了一下, 道:“昭兒, 你恨朕麽?”

昭兒搖了搖頭, 哽咽道:“不恨,只要皇姥姥好好的, 孫兒做什麽都願意。”

“可朕恨。”

她松開手, 輕聲道:“你母親之後,朕怕這顆心再熱不起來, 總想著, 讓身邊多幾個人。可三年下來, 想看的沒能看到, 不想看的一個接著一個。昭兒,朕這一生, 對不起元靖,對不起安平,對不起觀兒,對不起千雲,對不起明淵, 對不起你。

“只是,朕不後悔。”

不後悔稱帝, 更不後悔遇見元靖,同她一起推行新政。

她抓住眼前人的手,向前方望了一眼。臥病以來,她第一次感覺生命流沙般飛逝,第一次被無邊的恐懼裹挾。她看到年輕的元靖,一人、一馬、一槍,在河邊同敵軍拼殺。敵軍潮水一般無窮無盡,幾乎要將元靖吞沒。

竭力挪了挪身子,想拉住她的手,眼前畫面又是一晃,四面楚歌的戰場疊上燈影幢幢的臥房,房內眾人垂淚。

皇帝苦笑一聲,又看四周一遍,元靖不在,元靖的孫女也不在。

她提起僅剩的氣力,一邊喘息一邊道:“昭兒,你和逢春,要好好的,好好的,她若沖撞了你……你多思量幾遍,多讓著她些,莫……”

說這話時,元靖的身影又清晰起來,她體力似有不支,剛搠死一個敵人,臂上便中了一刀。皇帝睜大雙眼,想要喊她,卻發不出聲音,只得看她一次又一次突圍,一次又一次受傷。漸漸地,她的面龐顯在她眼前,稚氣未脫,卻透著直沖雲霄的鋒芒……

不!這不是元靖!這是……

皇帝驚叫一聲,瞪著雙眼,再沒了氣息。

“皇姥姥!”

“聖上!”

魏昭將她緊緊擁住,看太醫過來驗了氣息,聽他道一聲節哀。擦幹淚水,幫皇姥姥合了雙眼,又將她妥善放到床上,掖好被子,起身望向總管,道:“聖上在時,可曾留下遺詔?”

總管停了抽泣,點頭道:“遺詔在俞指揮手裏,可要請她過來?”

“那是自然,再將三品以上臣子盡數請來。寧王謀反,聖上新喪,此等危急關頭,國中不可無主事之人。”

眼見總管離去,魏昭看一眼龍榻,也跟著走出臥房。正廳跪著十多個宮人,都抽抽噎噎地哭著,攪得她心煩意亂。便揚了揚手,命她們起身,又點一個相熟的丫鬟,要她開了半扇窗戶。

寒風灌入,屋內氣息霎時清正。她算了一遍局勢,又記起皇姥姥的遺言。東風是她在肅州便相中的人,如何相待自不必說,皇姥姥特意提起,想來還是掛念先太尉。

也不知她在登封如何了。

當日籌謀,東風一力掌控全局,俞指揮也好,馬將軍也罷,皆是她早早算定,只待魏明淵登臺。為登封那邊照顧不及,她們商議幾次,最終將羅松、唐越、陶希夷一並留給東風,憑她的智謀,只要小心行事,不至有所損失。

看著窗外青松,魏昭喚來一名宮人,要她到城外傳令。徐宗敬老謀深算,登封又不知深淺,派女營過去,也算多一分保障。

宮人離開皇宮,行至城門。此時俞星已領命入宮,淮東軍清檢了叛軍人數,預備運走屍體。馬信芳聽了宮人言語,道女營兵士皆在軍營,若要調遣,須問祝經略使。宮人牽一匹馬,向五裏之外疾馳而去。

朔風如刀,層雲如墨,刀磋墨磨,竟一點點飄下瑩白的粒來,待她走完五裏路途,大地也覆上一層細絨。

山東路經略使祝青,便站在鋪滿細絨的校場之間,面對著山東十數名將軍。

他已待了兩個多時辰,為拖住這群將軍,不使營內生亂。

接管山東軍後,他按著東風言語,仔細看過每一位將軍的作風,還私下尋過各營指揮使,敲定整軍的法子。時至今日,幾個不服管教的,都讓他奪了將印;幾個包藏禍心的,也讓他尋到錯處,一個個行了軍法。

可即便如此,軍中也剩著林瑞這等難以處置的老將,一旦他們聯合徐家,後果不堪設想。

為此,圍獵眾人一離京城,他便召集指揮使以上所有將領,商討日後練兵之法。今日,他又以選賢舉能為由,率眾將到校場比武。淮東軍離去時,不少將軍察覺,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四下張望。

他挽個槍花走到場中,笑道:“今日比武,諸君各顯神通,令本帥心癢難耐。不t若本帥也來比上幾場,卻不知哪位將軍情願賜教?”

此語一出,眾將都向他看來,幾個小將捋了捋袖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比了三場,算著淮東軍已接近皇城,他回到看臺,將槍遞給侍衛。旁邊林瑞拊掌道:“祝家槍法,當真是名不虛傳。”

“林老將軍謬讚,祝青不過僥幸得勝。”

“勝便是勝,何來僥幸一說,若勝只是僥幸,敗又該如何做解?”

他笑了笑,走到臺下為得勝諸將分發獎賞。剛剛分完,一位兵士小跑過來,道:“祝帥,淮東軍副都指揮使席風求見。”

初聞此言,他只作尋常,直到席風跪到他面前,說蘇融執意前往登封,她阻攔不成,點了席影同去。

蘇融說,他這一整日都惶惶不安,方才更是心驚肉跳冷汗直流;

蘇融說,他知道東風有東風的考量,可他來軍營這一趟,為的便是東風平安;

蘇融說,東風遇險,他無論如何也要去她身邊。

聽了席風言語,他幾可以想見蘇融哀求的模樣。蘇家這小子,自幼最愛東風,最憐惜東風。東風有事,他第一個上前詢問;東風受傷,他第一個上前安慰;便是東風離家,他也會編許多由頭,定要陪她走上一程。

可他再愛她,也不曾隨東風到戰場上拼殺,今日這般反常,究竟想到了什麽……

天空漸暗,風雪漸急,雪花拍在臉上,似利刃劃過,又似烈火灼燒。年近四旬的主帥望著前方,心口一陣絞痛。

軍營外,兩匹駿馬向西奔去,一路蕩起許多雪霧。靠前是一匹白馬,背上坐著一位形貌秀麗的少男。少男繃直身體,握緊韁繩,不停催促白馬前行,一次白馬險些打滑,少男生生拽住韁繩,引得後面那人連連尖叫。然而待馬回覆平穩,他又一次拍起馬頸,生怕那馬慢上一點。

“這麽大的雪,你不要命了?”

席影勉強追到他身後,張口罵了一長串,可前方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向風雪生處狂奔。見著實說不動,她朝地上啐了一口,摸出兩塊飛蝗石,一邊追趕他的腳步,一邊預備打馬救人。

小祝帥那麽精明的人,即便遇險,又能險到哪去。這般催命,不等和小祝帥見面,便要先摔斷一條腿。

她一路跟著,蘇融也一路跑著,跑到兩股發燙,兩手發麻。眼前似有花落,耳邊似有鶯啼,四周積雪窸窣,掌心韁繩炙熱。四季混在一處,苦痛也合在一處,百般沖撞後,碾做萬千利刃向他襲來。

春天寧肯受傷也要連下三場比試的東風;

夏天不顧前程竭力營救傷父之人的東風;

秋天為全情誼甘願忍受裂骨之傷的東風;

冬天開罪舊黨尚在席間便遇刺客的東風……

許多過往,許多舊傷,此刻一發被風雪挑開,現出深藏已久的腐肉。他以為重活一世,便能改變東風的命運;以為只要足夠謹慎,便能讓東風免於絕地。哪知東風從不在乎艱難險阻,只要前方有積雪堅冰,便會義無反顧地邁出腳步。

這般熱烈,這般灑脫,這般闊大。

哪怕重來一千遍,她也會毫不回頭地向前走去。

可他呢,他該去何處安放這顆為她跳動的心?她過早侵入了他的生命,令他再看不到其餘色彩,再聽不到其餘聲音,而她只是輕佻一笑,便又走向下一座長亭。她於他,是茫茫大雪中一筐銀炭,救他寒苦,卻不損自身分毫;他於她,是織錦長袍上一段繡紋,添她顏色,卻耗去無窮無盡的心力。

相去如此之遠,他本不願愛她,他本不該愛她。可他終是愛了,如她奔向寥廓天地,他奔向她的背影。

且他舍不得恨她,舍不得責她,舍不得約束她,揮出去的刀,每一次都砍在自己身上。一如此刻,他怨她不顧自己安危,惱她忘卻情人叮囑。可他的身體,依舊不由自主地要去到她身邊;他的魂魄,依舊做好了和她偎在一處,同生共死的準備。

他不要和她天各一方,不要面對她的墳塋,不要燒從未送出的信,不要縱馬狂奔三天三夜,才能在她身歿之處敬一壺濁酒。

狂風挾著雪團,將雪大片大片砸落,待蘇融席影來到登封城下,積雪已過馬蹄。在門吏處驗過令牌,兩人踏入城中。蘇融不等席影發問,上了馬向前走去。不多時,馬匹停在縣衙門前,蘇融下了馬,跌跌撞撞跑進門廳。

“小祝帥會在這裏?”

“她一定在。”

蘇融捫著心口,跑向西面一處偏院。未入院門,便聞一股濃濃血腥,席影緊趕上前,只見這院的雪比別處厚了將近一尺,踩一腳上去,竟是層層疊疊的屍首,撥開雪去探,屍首胸口有一血洞,當是銳器一擊致命,再摸四肢,尚未完全僵硬,儼然新死。

擡頭一看,全院積雪都是如此,腥氣透過雪層,像淋了滿院的銹水。院子正中,有一座高高隆起的雪堆,上插一桿泛紅長槍,槍身沾滿白雪。

蘇融踏過滿地屍首,走到雪堆旁邊,單膝跪地,擦去其上積雪。雪堆下也是一個單膝跪著的人,她低著頭,閉著眼,握著祖母傳給她的長槍。她渾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手中長槍也掛了不少血痕。

過去的一個多時辰裏,她便是這樣,孤身面對眾人圍攻,面對漫天飛雪。

蘇融閉了眼,顫著手撫她的面頰,探她的鼻息,探得一絲熱氣,又咬牙將她背到屋裏,點了炭火,解了衣裳。席影尋藥,看到被綁在角落的顏相,為她松了綁,兩人一起找來烈酒、清水、白布、創藥。

看傷之時,屋外雪依然下著。雪花飄進縣衙,飄進民家,飄進書院,飄進佛寺。寺內一位僧人,領了住持之命,敲響那口一人多高的銅鐘。鐘聲渾厚悠長,響在山裏,竟讓風雪都寂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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