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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此行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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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此行難

昔日周公制禮作樂, 執規矩以橫定天下,後孔子周游列國,述六經以申明宏志。及至秦並六國漢開盛世, 歷朝歷代皆將禮樂視作自然之理, 將儒學奉為不刊之論。積年累月下來,綱常倫理幾乎滲入了每個人的骨血。

便是她自己, 砍去父親手臂的瞬間,一顆心也提到了天頂。

可逢春似乎不同, 她眼裏沒有對綱常的信奉, 沒有對人倫的恭敬, 她能握著她的手,說她全無過錯;也能提著禦賜的槍, 到天牢逼親生父親就範。

便是面對徐家主這樣的大儒, 她都能擲地有聲地說一句父不父則子不子。

“依徐家主之言,此乃仁義不施禮教失位之過。”丞相抿了一口茶, 氣定神閑地看著逢春。

逢春道:“一將練兵不成, 乃將之過;千將練兵不成, 乃兵法之過。歷代儒生口口聲聲大同小康, 哪個見了?”

“可總歸是一代一代過來了,中間有亂世, 也有盛世,那些清明時候,多少也有儒家功勞。”

見祝逢春面露不屑,顏登低了眉眼,輕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世有尊卑之別,便有卑幼受苦受難, 這些不止新黨明白,徐家主那樣的舊黨也看在眼裏。只是教子殺父,不免太過急進。不說旁的,單徐家主那句父精母血,你要如何辯駁?”

“這有何難,漢朝孔融便說過,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情欲發耳[1]。”

“他剛說了這話,人頭便落地了。”

“殺他的魏武帝,難道是什麽忠義之士麽?”

顏登無奈搖頭,祝逢春又道:“不光孔融,王充也說過,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生子[2]。既不欲得子,又不曾問過子之心意,自然無恩於子,便是有恩,也不好將子看做牛馬。”

“只憑這一句話,怕是辯不過徐家主。”

“慢慢來便是,我須不曾毀棄天理人倫,我只是想讓尊者多一些忌憚,讓卑者多一些人樣。”

顏登沈默許久,嘆道:“憑你一人,怕是撼動不了道統,何況徐家主也說了,你所求之事,稍有不慎,便是禮崩樂壞。”

“一人不行便十人,一代不行便十代。”

祝逢春坐正身體,整肅神情,望一眼唐越,想到她那些沒由來的殺氣;想到她那些無端的惶恐,想到她頂著風雪奔至淮東女營;想到她恪盡職守卻迎來長達一月的牢獄之災。

便回首道:“我不怕禮崩樂壞,從古到今,禮樂不知崩壞過多少,我只怕崩壞過後,世道沒有一絲更改。”

她來人間這一趟,處處堆金積玉笑語歡聲,偶有異常,也只是看旁人悲歌。彼時民間疾苦,於她只是筆底波瀾,直至同母親做了幾門生意,去州府查了幾樁案子,去邊關領了幾場大仗;直至看到數萬將士一夜死盡,看到苦苦掙紮的少女為天地之所不容。

她想改一改這世道,至少讓卑幼面對尊親壓迫,能實實在在地保全自身。

“我明白了。”

說話的是魏昭,她將茶杯放下,起身道:“隨我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祝逢春頷首,也放下茶杯,跟著她走進東面臥房。因火盆在正廳,臥房一片冷寂,魏昭又將窗子打開一扇,寒風霎時灌滿全屋。

“決意了麽?”她說。

“自唐越入獄那天起,我便立志修改禮法。”

“唐越之事,聖上已作定論,你不必擔憂太多,專心做你的將軍便好。修法一事牽扯甚廣,若有萬一,只怕得不償失。”

“這些事是我一人的萬一,卻是天下卑幼的一萬。以一人之萬一搏天下之一萬,合乎用兵之法。”

魏昭笑了笑,緩緩轉過身。天色已晚,屋內一片暗沈,魏昭背窗而立,令祝逢春幾乎看不清神情,只聽她道:“祝逢春,我曾以為,你只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將領。”

“公主,逢春先是淮陰東街鬥雞走馬的少年。”

“可你還是先太尉的孫女,當朝主帥的女兒,自幼在聖上那裏留了名,享盡尊寵榮華。論理,你該盡心竭力效忠聖上,守衛大齊邊疆。而今你張口父母無恩,閉口禮崩樂壞,祝逢春,你將聖上給你的恩典視為何物?”

魏昭話音裏透著十成十的怒意。祝逢春微微俯首,心裏波瀾不起。

她是大齊最尊貴的公主,也是她註定要追隨的君上。綱常禮教,君父一體,指斥尊親過錯,言說刺傷生父,無異教天下之人反抗君主。

身為尊位之人,她不大發雷霆已是克制。

“聖上恩典,逢春肝腦塗地亦不能報,只是卑幼嚎啕近在耳邊,逢春不忍棄之。公主,修法之事,逢春願一力承擔。若成,公主可萬古流芳;若敗,逢春粉身碎骨,也不會讓公主有半分損傷。”

魏昭冷笑:“你擔得起麽?”

“若不嘗試,怎知擔不擔得起?”

她擡頭看向魏昭面龐,一片昏暗中,唯見一雙鳳眼燦若明星。片晌,她緩步走來,扣上她的肩膀,沈聲道:“罷了,你不用想著擔什麽過錯,應我一個條件,往後只要不過分出格,我一切隨你。”

祝逢春驀地睜大雙眼,只聽她道:“我要你永遠忠於我,屬於我。”

說這話時,她那只手已撫上她的發頂。她點一點頭,正要下跪行禮,身體被她穩穩扶住。她理了下她被吹亂的頭發,道:“這便不必了,往後若非祭拜天地,你皆可免去跪拜之禮。”

“公主宅心仁厚。”

“我只是待你仁厚。”

魏昭將她幾根碎發撥到耳後,見又有頭發散亂,轉身意欲關窗,不想她搶先一步,便抿唇笑道:“算起來,你是淮東路安撫使,我是步軍都虞候,該我向你行禮才是。”

“公主折煞逢春,當日葉景揚若留在軍中,少說也能做得都指揮使。”

“都指揮使,不一樣比你低了一籌?”

祝逢春爽朗一笑,道:“我站得再高,走得再遠,都只是你的麾下之臣。”說完,她也幫她理了理頭發,待一切收拾妥當,兩人攜手回到正廳。

羅松望她二人道:“這便說定了?公主,你如何能允她?”

“我一不做暴虐之君,二不做昏庸之主,如何不能允她?”魏昭坐回先前的位置,待唐越換好熱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怕舊黨害她性命。”

“她不做這些,舊黨一樣害她性命。”

羅松悶悶應了一聲,轉頭看向祝逢春,道:“徐宗敬吃你這一氣,怕是又要設法害你,這幾日你小心些,有事便叫我。”

“知道了。”

祝逢春捏了下他的臉頰,低頭看那紅彤彤的炭火。

當晚,祝逢春洗漱罷,正要躺下,唐越去包袱裏摸出一件鎖子甲,定要她套在身上。祝逢春打個哈欠,道:“夜裏能有幾個刺客,只要不是圍攻,來多少人我都應付得來,穿這東西,我還要不要睡了。”

“莫要張狂,天曉得他們能有怎樣的毒計。”

“我不是張狂,我是看得清事實。”

說著,她一手解開衣帶,唐越見狀,將鎖子甲塞到她手裏,道:“你不穿,我便喊陶希夷羅松過來,按著你穿。”

祝逢春驚得張了口,看唐越半晌,笑t道:“你不是不喜歡我找眷侶麽,怎麽還送男子來我臥房?”

唐越一張小臉霎時變得通紅,半晌,她道:“身為侍衛,我先要護著你的性命。”

“我知道。”祝逢春捏了下她的臉蛋,挑眉道,“這樣,你親我一口,我便把這東西穿上。”

“逢春!”

“不親便算了,橫豎你們三個加在一起,也未必按得住我。”

話音剛落,祝逢春便覺臉頰被輕輕碰了一碰,擡頭看唐越,她已直起身子,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行了,過來幫我更衣,一點小事,有什麽可臉紅。”

唐越不語,只服侍她脫了襖袍,套了鎖子甲,待她躺入被中,幽幽道:“你一天天風流慣了,自然不臉紅,哪知我們這些俗子,遇一點事能想上多久。”

說完這話,唐越退出臥房。祝逢春輕輕一笑,合上雙眼,大略算一遍明日戰局,放開心神沈沈睡去。

次日,眾人來到獵場,隨禮官祭了天地,言說大齊戎狄永世通好。禮畢,魏明淵向前射了一箭,正正射在靶心,引得周圍人一片喝彩。魏昭拱了拱手,拿起角弓也射一箭,眾人聽得風響,向前看去,靶上空空如也,往前三丈多遠,一支白羽豎在地上,箭頭沒入一只錦雞。

“皇兄,承讓了。”

魏昭微微頷首,命人撿起錦雞。魏明淵盯著錦雞火紅的腹毛,悻悻道:“皇妹射藝自是超群,今日率眾圍獵,得此錦雞,乃是天大的吉兆。往後一年,大齊也好,戎狄也罷,都必將風調雨順。”

聞言,周圍臣子都來賀喜。魏昭道:“因是吉兆,我這一箭只射了翅膀,包了傷口,好生將養,也算一只珍禽,不若便贈與戎狄使臣,顯我大齊之寬厚。”

她正說著,那錦雞撲騰起來,顏登走來看了傷口,點一點頭,命大夫過來包紮。戎狄使臣受這一禮,連聲向魏昭道謝。魏昭應了兩聲,便又看向魏明淵。兩人各自領人騎上馬匹,奔去不同的方向。

此番圍獵自辰時起,至酉牌終,中間不停不歇。走入山林不久,魏昭這五人分散開來,祝逢春行了一陣,望魏昭背影消失不見,下馬在樹上做了標志。

聖上病危,儲君未立,皇子丞相離京,此時京中若有動亂,改朝換代都未可知。

這個道理,魏昭明白,魏明淵明白,先前兩人射箭,射的不是靶子,不是錦雞,而是大齊的萬裏江山。

應該思量的,是徐家和戎狄使臣都做了什麽。前者一直是舊黨中流砥柱,選擇魏明淵,必是提了廢除新政的條件;後者幾次對她不敬,明顯是戎狄太後符燕的手下,千裏迢迢來到東京,必是懷了削弱大齊的心思。

“東風,你射多少東西了?”

一道極明朗的聲音響起,原是羅松牽馬過來,馬上掛著七八只山雞野兔。祝逢春拍了拍掌心餅渣,指向身後的一頭鹿一頭野豬。

“還得是你。”

羅松拴了馬,走過來坐下。不多時,唐越陶希夷也走過來。昨日延慶公主下令,要她們無論如何保住逢春性命,眾人商議一番,敲定申時三刻依著逢春標志會面。

“逢春,你用過飯了罷。”

祝逢春點點頭,旋即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有聲音,小心。”

說著,她跳下巨石,掣出腰刀,伏在石邊,示意其餘三人向她靠攏。不知為何,山上山下都有聲響傳來,只是一道斷斷續續,一道急促嘈雜。

忽而一陣破風聲響,一支羽箭沒入石縫。緊跟著,又一支箭射來,祝逢春咬緊牙關,擡頭看時,卻見一道藍衣身影矗立石上,望前方道:“父親,收手罷,山陽侯是大齊的功臣,也是數萬邊疆百姓的救星。”

聞言,祝逢春當即站起,握刀的手亦收攏幾分,前方那人正捂著手臂,指間不斷有鮮血淌出。

山上草木一陣搖晃,一位昂藏男子顯出身形,他握著角弓,扣著羽箭,望向眉眼同自己如出一轍的少年,道:“子京,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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