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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知湖水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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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知湖水遙

說這話時, 祝青面色坦然無比,仿佛真是為唐越帶了一些吃食。祝逢春看著養育自己十五年的父親,道:“我若沒有記錯, 淮陰死牢裏, 犯人最後一餐,也是這樣的四碗。”

她知道, 唐越若是死在牢裏,所有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因此案發之初, 她便提醒了知府, 要她提防唐越自殺。

只是她不曾想到,口口聲聲說要支持她的父親, 也會遞一把刀上來。

“東風, 我只是同她說了兩句話,不信你問她, 或是問吳知府。”

祝逢春看向吳知府, 吳知府道:“祝帥之言句句屬實, 絕無半點坑騙之意。祝將軍, 你想一想,他堂堂一個主帥, 要殺一個囚犯,哪裏要這許多周章?”

“若只是說兩句話,為何要配這幾樣餐食。”

“興許只是一時興起。”

吳知府看向父親,父親不語,她便拔下一根銀簪, 走到餐食旁邊,一碗一碗試了過去, 試到最後,簪子仍是雪一樣的白。

祝逢春那顆心略放下一些,此時父親招了招手,她跟上前去。兩人走到一處拐角,父親道:“唐越之事,是為父一時鬼迷心竅,你不要介懷。”

“我知道父親的用意,只是不太高興。”

祝青看著這張稚氣未脫的面孔,嘆了一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懂你的用意,只是太害怕流言蜚語,一時走錯了路。”

昨日吳知府來報唐越之事,他未經思索便去了東風院裏,一番交談下來,竟讓她說動了幾分。

只是人生在世,再明白的道理,到了自己身上,都會變得模糊不清。

處理公務時,他只要閉上眼睛,便能想到母親的結局。母親幼年習武,少年為侍,壯年為將,終其一生,心裏都只有征戰沙場推行新政。為新政二字,她受了不知多少非議,舍了不知多少榮華,到頭來,還是血染淮水功敗垂成。

孝期過後,聖上幾次為他指婚,他推脫不得,最終娶了皇商之女韓玠。婚後雖有過一些齟齬,卻也生出許多情愫,漸漸琴瑟和鳴起來,便慢慢有了東風。

東風還在夫人腹中時,聖上便幾次派人看望,等她出生,更是送了一只長命鎖過來,還親筆提了十六個字給她。

可看到那十六個字,他首先感到的,竟是無窮無盡的恐慌。

昭昭其降,燁燁其生,煌煌其武,璨璨其文。

究竟要怎樣的成績,才配得上這至高至明的十六個字?從聖上提字那一刻起,東風便不只是他的女兒,她是聖上寄予厚望的將軍,是大齊還未長成的太尉。

其後東風年歲漸長,終於在五歲時提出習武,說想做祖母那樣的大將軍。他看著朝氣蓬勃的女兒,暗自下定決心,請回母親的幾位部下。

聖上禦筆提字在前,東風展露興趣在後,他能做的,只有掃清那些可能的阻礙,讓她平平安安地走向太尉之位。

時至今日,東風已是將軍之尊,一路走來,雖有些許反對之聲,卻依舊順風順水,以至他幾乎要忘記,他的女兒,一直留存著一顆赤子之心。這顆赤子之心,足夠所有人為她側目,也足夠所有人將她視為異類。

同羅帥說時,羅帥當即要尋羅松,知道羅松被她派到江都,幾乎要親自尋他回來;同張帥說時,張帥只是冷笑,道:“你這女兒,當真是膽大包天。”

夜色初降,他和羅帥坐在中堂,看著俞指揮搜羅來的物證,舉碗對飲,一言不發。又過許久,東風匆匆走來,手裏握著魏千雲的罪狀。他苦笑一聲,想問她可還要再查下去,看到她的眼神,又將這句話咽了回去。

有這許多大事蓋著,興許她和唐越能逃過一劫。

然而那老將一句話,讓他又一次看清了局勢。在他們眼裏,魏千雲不過是覆國的棋子,臟了毀了,換一顆便是,步步高升又深得聖上愛重的東風,才是寢苫t枕幹必除之而後快的仇敵。

寫完給聖上的急報,他目送屬下離開。彼時天邊已見霞光,他算著眼下局勢,忽然發現,再有一日,提點刑獄使便要抵達莫州。

霎時間,他背上生出濃濃寒意,躊躇許久,終於在為東風準備餐食時,提了一份去尋吳知府。吳知府看出他的來意,想要拒絕,卻礙於他的身份,只得將他引到唐越面前。唐越見他一樣一樣取出餐食,道:“祝帥來這裏,是要殺我麽?”

他放好最後那壺酒,盤膝坐到地上,看著她的雙眼,道:“我只是想同你說一說東風。”

“祝帥但說無礙。”

唐越理了理衣襟,跪坐到他面前。臉上卻不見一絲怯懦。談話時,他說了些東風的過往,她說了些東風的近況。看得出來,這些時日,皆是她和蘇融在照顧東風,將東風種種偏好說得一清二楚。

末了,他問:“唐侍衛既將東風視作恩人,又為何要陷東風於不義?”

“將軍既來此地,當知是世道不義。”

“可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改變世道?”

“改變不了世道,祝帥便要改變逢春麽?唐越人微福薄,縱死亦不足惜,可逢春一心救唐越出去,若是只看到一具屍體,又會作何感想?”

“長痛不如短痛,時候長了,她自然會放下。”

“祝帥,能放下人命的祝逢春,還是祝逢春麽?”

說這話時,唐越依舊面色不改,只是平視著他。他想起昨日東風的話語,終究還是站起了身,望著她道:“你該慶幸,遇上了東風這等純善之人。這幾樣東西都不曾下毒,你若看得起,便吃一些飽腹。”

“謝祝帥大恩大德。”

唐越伏在地上,向他磕了一個響頭。他拍去身上灰塵,沿原路走出牢房,不想卻遇見東風。她握著虎頭亮銀槍,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他停下腳步,心中生出幾分慶幸,若是真將唐越逼上死路,只怕東風要恨他一生。

“東風,往後你想做什麽,便放手去做,只要心是正的,便是鬧個天翻地覆也沒什麽。”

“父親言重了,而今我已是副都指揮使,哪裏有那麽多事情可鬧?”

“若是再遇見一個唐越呢?”

“不會了,再有下次,唐橫拔刀那一剎,便是他人頭落地之時。”

祝青怔了一瞬,道:“倒也是個好法子,她們殺不了,便由你來殺。”

祝逢春掂了掂長槍,道:“我學這麽多年槍法,為的便是殺盡天下鼠輩。”

“還敢拿槍。這槍自鑄造出來,便只在戰場上誅殺賊寇,幾時來過死牢這種汙濁之地?”

“管它汙濁不汙濁,我只知好槍無論放到哪裏,都該是最鋒利的那個。”

說話間,祝逢春腹中響起饑聲,祝青笑道:“為了問我的罪,你連飯都不曾吃麽?可惜我專程請人給你做的燒鵝,怕是已放冷了。”

“放冷便放冷,冷著吃也別有一番滋味。”

“你倒是什麽都說得。”

祝青拍了拍她的肩膀,兩人一起回到唐越那間牢房。剛巧唐越也聽見她腹中饑聲,推過熟肉道:“吃一些罷,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那我便不客氣了。”

祝逢春蹲到旁邊,抓起一塊肉便往嘴裏送。唐越見她如此,把筷子收了回去,只就著素菜吃那米飯。不多時,祝逢春吃完一碗熟肉,又去旁邊碗裏抓了幾個果子,祝青道:“給唐越的東西,你吃這麽多做什麽?”

祝逢春咬一口果子咽下,道:“橫豎她也吃不完,實在想吃,我午時再送些酒肉過來。”

用完這一餐,一直守在後面的月痕遞來一張手帕,看著她擦了手,又收好五個空碗,轉頭對唐越道:“你且在這裏住上幾日,有要的同我說便是。”

“你們能來,我便心滿意足了。”

唐越笑了笑,又去旁邊草堆坐下。祝逢春看著她的背影,心裏有些酸澀,轉頭看向旁邊的節級,摸了一錠小銀子給她,道:“往後這幾日,還望節級多多照料。”

節級道:“哪裏用將軍使銀子,此間之事,知府已吩咐過了。”

“那這銀子便給你吃酒。”

祝逢春微微一笑,看著她收了銀子,同祝青等人一起離開。回到住處,蘇融已吃完自己那份餐食,又在寫那些總也寫不完的辯駁。她想勸他,又知道說不動他,只得站到一旁幫他研墨。

次日清晨,她發現蘇融仍在正廳坐著,一時有些慍怒,走過去扣了他的筆,只聽他道:“只差這一句了,等下你把這些記熟,提點刑獄使問時,你便能對答如流。”

“那你寫完這句便去歇息。”

“好。”

蘇融寫完剩下兩行字,擱了筆,站起身,看他眼周,已然一片烏青。祝逢春讓開半步,然而他還未行走,便直挺挺倒了下去。祝逢春忙將他扶在懷裏,再看他的神情,分明已昏睡過去。

整整兩夜沒有歇息,也是時候昏倒了。

祝逢春將他打橫抱起,想去醫館,又怕無人照料,便將他抱進自己房間,妥善放在床上。此時月痕過來送水,看到床上那人,驚道:“將軍,你這是……”

“沒什麽,讓他睡一陣。”

祝逢春走到門外,洗漱一番,一邊用早飯,一邊看蘇融那些文字。她記性極佳,看過一遍便能記得大半,待看了三遍,已將它們盡數記在心裏。

再看屋外,太陽已升至半空,再過三個時辰,府衙便要召開會審。

她坐到案邊,比著蘇融那十多篇文章,又補了兩句上去。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卻是徐子京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幾張狀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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