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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文何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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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文何灑落

江都自古皆是繁華之地, 遠銷八方的貨物,少說也有數千種之多。從這數千種貨物中猜到私鹽,先要知道江都因鹽而盛的歷史, 還要知道朝廷為鹽稅頒發的法令, 更要知道戎狄為一鹽字挑起的種種紛爭。

初遇葉景揚時,她連射十箭盡中靶心, 她上前攀談,只聽她說自己是東京人士, 家中世代經商。彼時她雖知道言中有虛, 卻不曾往深處想過, 現下回想相識以來的一切,竟是處處心驚。

祝逢春望著葉景揚的面龐, 她生一雙極清亮的鳳眼, 仿佛能看透世間萬物,即便只是立在街上, 身上也透著幾分風雷之威。

忽有清風卷地而來, 吹得發絲淩亂衣袂飛舞, 祝逢春看她面色不改, 驀地想起兩句毫不相幹的話。

“因我是個小輩,一應家產輪不到我, 便安排我讀書作文。”

“聽說她文武雙全,有幾分明君風範,可惜年紀太小,照常理說,輪不到她做皇儲。”

一時狂風大作驚雷乍響, 祝逢春穩穩站在她面前,道:“你是東京第一戶人家, 行三的那位姑娘,對麽?”

葉景揚抿唇一笑,道:“還記得麽,那日在平陰縣驛館,我說等我繼承了家業,要擺一桌好酒好菜請你赴宴。”

“我如何能不記得?”

祝逢春從袖裏取出一枚玉佩,向她晃了一晃,她取下腰間佩劍,其上所掛劍穗,正是當日她換給她的信物。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回到院中。祝逢春自去屋裏提酒,卻見蘇融仍在挑燈夜戰,道:“天已晚了,你先回去歇息罷。”

蘇融瞟她一眼,幽幽道:“知道天晚,卻還要提酒出去。”

“我在路上遇見了葉景揚,許久不曾敘話,今日自然要痛飲一番。”

“那你只管去痛飲,我這裏剛有一些頭緒,寫完再回去。”

“也罷,你自己註意一些,莫要累倒在案前。”

蘇融輕輕一笑,便又埋頭寫作。祝逢春抱了一壇清酒取了兩只酒碗,臨出門時,想起今日所查諸事,一五一十對他說了,他點一點頭,道:“如此一來,唐越或可全身而退。”

“能救便好,等唐越出來,我去尋吳學士的手稿給你。”

“誰稀罕那些。”

祝逢春一怔,見他依舊奮筆疾書,一時有些犯難。往日哄他,皆是一包果子了事,多的時候,也不過幾塊茶餅一卷詩文。書生麽,多半偏愛風雅之物,加上他又是個安貧樂道的人,便不好給他金銀之類的俗物。

吳學士的詩文,素來是他平生所好,若連這個都不稀罕,她又要尋什麽來謝他?

走到院裏,拍開酒壇,倒兩碗酒出來,祝逢春向葉景揚說了心中疑惑,葉景揚道:“蘇公子以誠心待你,你報之以誠心便好,何必拘泥那一兩件禮物?你嫌金銀是俗物,難道吳學士手稿便不是俗物了?”

“說的也是,只是營救唐越這樣的大事,總要送些東西以表謝意。”

“他又不是你請來的狀師,哪裏用送東西謝他?往日他為你端茶送水做飯洗衣,也不見你說過半個謝字。”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端茶送水,只是我一人得利;營救唐越,卻是耗我的情為旁人謀劃。蘇融做這些,不過是愛屋及烏。”祝逢春灌一氣酒,道,“罷了,實在不行,我再問問他便是,他若真有什麽想要的東西,總能說得出口。”

葉景揚看著她灌酒,想起蘇融平日看她的眼神,笑道:“蘇公子所求之物,你若不猜,只怕他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你。”

“那他便一輩子在心裏求著,想要,又不肯明說,只讓夥伴憑空去猜,活該什麽都求不到。”

“你倒是什麽都看得開。”

葉景揚抿了一口酒,道:“唐侍衛之事,雖有了幾分轉機,卻依舊吉兇難測。不若我回京一趟,向聖上道明情況,請她下一道赦書。”

“這法子我也想過,可不到萬不得已,又何必驚動聖上。”

“事到如今,你還想不驚動聖上麽?唐橫資敵寧王叛國,哪一樣,不是要上達天聽的大事?唐侍衛夾在這中間,舊黨豈會輕易放過,以傷父之罪論,她要受斬刑,以資敵之罪論,她同樣要受斬刑。”

“唐越既已從軍,便只能算軍中之人,如何能用常法論處?”

“你這一番話,應當只有新黨會認同,舊黨眼裏,唐越只是枉顧養育之恩砍傷親生父親的孽女。”

祝逢春把碗往桌上一磕,道:“歸根結底,還是要看那幫張口經典閉口古訓的舊黨。”

“千百年來,人們眼中皆只有經典古訓,直到有了聖上,許多大逆不道之事,才有了轉圜之機。”葉景揚飲下半碗酒,道,“當年聖上力排眾議提拔祝殿帥,而今也能壓住舊黨赦免唐越,你只等著便好。”

“可陷害唐越的魏千雲,同樣是聖上不顧新黨反對召回東京。”

說完這句話,祝逢春便看到葉景揚停了動作,她放下酒碗,眉毛微微皺起,好半晌,嘆道:“聖上終究也是肉體凡胎,並不曾斷絕七情。當年處死兩名皇子,已讓聖上悔恨不已,其後家母因病薨逝,更是讓聖上倍感惶恐。”

“可安平公主薨逝,聖上理當更在意你,為何會召魏千雲回來?”

“聖上想召的不是魏千雲,而是明德太子孟觀。親眼看著四個孩子逝去,自然會思念一直流落在外的子嗣。只是返京途中孟觀病死,聖上連他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只好將這份舐犢之情放到魏千雲身上。”

葉景揚晃一晃酒碗,看著碗中銀輝,道:“至於我麽,因為同家母生得太像,聖上不願回想傷心之事,便漸漸疏遠了我。久而久之,京中許多人都不記得我了,就連魏千雲,也不曾見過我的相貌。”

兩位皇嗣逝去,只因一個遠在京外,一個近在宮中,皇孫的待遇,便有了天壤之別。

祝逢春看著她的雙眼,確認沒有淚花後,摸了條肉幹給t她,道:“不拘那些過往,而今魏千雲通敵叛國,無論如何逃不過死罪,你只要抓住機會,立幾次大功,博得我爹和羅帥的認同,日後便能登得大寶。”

葉景揚顛了顛那肉幹,笑道:“我來這裏,原本便是為了奪位。羅帥那邊不必擔心,我入營第一日,他便知道了我的身份。”

“那我還是先前那句話,該是你的,早晚是你的,只要熬得住,把得牢[1],天下事無一不可成者。”

“那便借你吉言。”

葉景揚飲盡碗中酒水,吃盡手中肉幹。祝逢春為她倒滿,又道:“適才你說聖上疏遠了你,若是忽然面聖,會不會於你不利?”

“疏遠了三年,依照聖上的性子,應當又會思念起來。此刻我走到她面前,便是要皇儲之位,聖上興許都能給我。只是她肯給我,其餘人未必肯同意。”

祝逢春微微蹙眉,道:“魏千雲已是謀逆之人,他們不同意你做皇儲,莫不是想扶魏明淵登基?”

葉景揚笑道:“朝中許多老臣,接受聖上這位女皇,便要耗去許多力氣,談何迎接另一位女皇?當年家母受封皇儲,是因為三位男嗣兩死一逐,而今有魏千雲魏明淵兩位男皇孫,他們怎會想起我這個公主?”

“我以為新政推行三十餘年,群臣都已認同女子登基一事。”

“談何容易,莫說舊黨,便是新黨之中,都有不少看重魏明淵的。說起來,我這位皇兄倒也有些手段,眼看舊黨幫扶魏千雲,他便選擇拉攏新黨,三年下來,竟也有人把他視作新黨魁首。”

“魁首?他為新政推行做了什麽,也敢認新黨魁首?”

“花了幾千兩銀子,說了些漂亮的空話。”

葉景揚抿一口酒,道:“他若真肯為新黨做事,皇位給他便給他。可朝野之中,願意全心全意推行新政的,只有歷年拼殺出來的女子。男子之中,如祝帥羅帥者,已是個中翹楚。其餘男子,多是張帥這等拼命阻撓新政推行的舊黨,便有幾個新黨之人,也只是想新舊合流,既要女子奮力做事,又要女子賢良淑德。”

“那魏明淵拉攏的?”

“多是奢望合流之人。新黨又不是傻子,真正做事那批人,哪裏會被他騙過?”

“既然如此,那你身後便有新黨眾人。”

祝逢春端起酒碗,向她推了一推,而後便一飲而盡。葉景揚也飲了那碗酒,拱手道:“四更了,我先回自己院裏,唐侍衛那邊若有需要,直接來尋便是。”

“那我先替唐越道一聲謝。”

“謝什麽,聖上有她的祝殿帥,我也有我的祝將軍。東風,莫忘了你我的約定。”

說這話時,葉景揚神采奕奕,祝逢春看著她離去,驀地想起那十支攢在靶心的羽箭。聽說莫州一戰,她曾一箭射中蕭擎盔纓,震懾戎狄全軍。可惜當時她在東面等候戎狄殘部,不曾目睹她的英姿。

封好酒壇,到井邊取水洗了酒碗,回到屋裏,只見蘇融又換了一根蠟燭,全沒有要歇息的模樣。祝逢春嘆一口氣,道:“你這般勞苦,倒教我如何是好?”

“早點回去歇息,對我來說便是好的。”

祝逢春躬身看他筆下文字,發現他不僅寫了狀紙,還列了舊黨可能的說辭,正一一書寫反駁之法,細看過去,多數文字,都與她這個主將有關。

他到底是在為她殫精竭慮,若只救一個唐越,有她和父親周旋,唐越即便不能脫罪,也能免去一死。

他怕的,是舊黨洶洶之筆,淹沒她這個初露鋒芒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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