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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向山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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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向山客笑

聞言, 祝逢春將酒壇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果然尋到幾處細小的豁口。幼時埋酒,多半是做個彩頭, 將來功成名就, 掘出酒壇,拍開蠟封, 清酒伴著珍饈,醪香和著笑語, 推杯換盞之間, 懵懂孩童, 便長成了玉立少年。

“你六歲埋的酒,如何舍得送我?”

祝逢春看著他的臉龐, 算算日子, 他應是在攻城前回了一趟山東,也不知都做了些什麽, 竟還挖出一壇十年前的美酒。

“原本想做慶功之用, 只是今日你得了聖上賞賜, 我總要賀你一賀。神兵寶馬, 如今的你一個不缺,思來想去, 也只有這壇老酒拿得出手。”

“只要誠心誠意,便是空著雙手也沒有錯處。”

“話雖如此,可為人處世,終究還是要一個禮字。昔日我贈姑娘追霞,想著追霞能陪姑娘數載, 不想過了一場戰事,姑娘連得兩匹龍駒, 而今的追霞,怕是只能當做馱馬。”

徐子京輕闔雙眼,兩手攏在腿邊。祝逢春捧著酒壇,終於看出一點他的意圖,道:“徐公子說笑了,追霞這等良駒,如何會淪為馱馬?那是同我征戰沙場助我建功立業的夥伴,即便哪日年老力衰,我也只會好生將養,何至讓一匹千裏良駒做馱馬?”

“可追霞再好,同那兩匹相比,也只能落了下乘。”

“做什麽要比,追霞是先來的夥伴,那兩匹是後來的夥伴,彼此只有先後,從沒有什麽高下。”

“當真沒有高下麽?”

“自然沒有,定要做個區分,也只有疾影稍高一些,它畢竟是聖上所賜,不好同一般馬匹做比,至於另外兩匹,追霞的位置,應當還要更重一些。”

“此話怎講?”

祝逢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迂,追霞是你我一同挑選一同買下,為這一匹馬,你連飯錢都賠了進去,最後只能當掉寶劍,換我吃了一桌北菜。”

“可惜菜吃了一半,便遇見了蕭擎公主。”徐子京搖搖頭,道,“現下想想,當日我若換一件東西當掉,何至眼睜睜看她逃脫。”

“世事無常,哪裏會事事都讓你準備周全。”

“也是。”

從軍之時,他不曾想到會遇見畢生所愛;心許她時,他不曾想到她是祝殿帥的孫女;贈她追霞時,他不曾想到她會奪得一匹龍駒;挖出那壇酒時,他不曾想到,聖上會如此愛重東風。

事事都不曾想到,面對她時,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受傷。

可他偏偏甘之如飴,甚至還想離她再近一些。

看著她的笑容,他把手扣得更緊了些。興許不是不曾想到,只是他不願去想。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又一個幻夢,而今幻夢一個接一個破滅,他不得不睜開雙眼,直面兩人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

“祝姑娘。”

“怎麽?”

“倘若有朝一日,姑娘和徐家兵戎相見,姑娘可否……”

“我不會手下留情。”祝逢春將酒壇塞到他懷裏,正色道,“我同你交友,又不是同徐家交友。三十年來,徐家做下無數阻撓新政推行之事,我若輕易放過徐家,便是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可……”

“我知道,徐家有善人也有惡人,更不乏你這般理解新政的好人。可再好的餐食,進了灰堆,也只能就此丟棄。退一萬步講,若真有人不曾阻撓新政,或是願意就此改過,也該拋了徐家來尋新黨,而不是一面享受徐家供奉,一面祈求新黨手下留情。”

“子京明白。”

祝逢春爽朗一笑,道:“你若真想挽救徐家,可將這番話說與那些好人聽,勸他們棄暗投明。”

徐子京點一點頭,又道:“那這酒……”

“你留著罷,等收覆了燕雲,再來慶賀不遲。”

說話間,唐越等人捧來盔甲兵器。祝逢春穿戴畢,提著槍耍了一陣,惹得周遭兵士連連叫好。她抿唇一笑,收了長槍,踏著叫好聲走到俞指揮面前,拱手道:“指揮可看清了,若是不曾看清,我再耍一遍。”

“看清了,你到陰涼處歇著罷。”

俞指揮扶住她的肩膀,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然而凝神去看,那淚光又不見了蹤跡。她依言坐到墻角,一邊解甲,一邊思量俞指揮的眼神。

她應當是想起了祖母罷,她和祖母極為相似,手裏又拿著祖母用過的長槍,俞指揮身為祖母的侍衛,睹物思人理所應當。

自父親公布她的身份,軍中諸事都不覆以往,許多藏在暗處的鬼魅蠢蠢欲動。前日父親尋她,說魏千雲向她提親,被他一口回絕;昨日席影跟了魏千雲一路,發現他見了一位中年男子,兩人躲在屋裏交談許久,不知都說了什麽。

及至今日,聖上賜她祖母舊物,予她便宜行事之權,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祝逢春握緊長槍,因是黃昏時候,西邊天上布滿雲霞,再過幾個時辰,夜色便會籠罩四野。

然而夜色再濃,也有星月長明,罔論寅時一至,太陽便會掙出黑夜,照徹這朗朗乾坤。

“來和我比劃兩招,如何?”

她看向不遠處的徐子京,許是不曾想到她會問他,他臉上瞬時浮起紅暈,只低了頭輕聲道:“姑娘槍法已臻化境,子京如何敢同姑娘作比?”

“只比劃兩招,權當活動筋骨。”

她輕輕一笑,握著長槍朝他拱了拱手,他道一聲好,便去旁邊借了一條槍。兩人比劃一陣,祝逢春發覺他的動作比往日遲緩許多,便收了槍問道:“怎麽一回事,可是晚飯不曾吃t飽?”

“一時恍惚,還請姑娘見諒。”

徐子京扶住槍桿,竭力忍住疼痛。攻城那日受了一錘,到今天背上都留著拳頭大的淤痕,一旦開始練武,那傷便會發作,疼得幾乎站立不穩。

以為只是切磋一場,不想還未走過十合,他便已經受不住。

他擡頭,卻見東風微微皺眉,疾步走到他身邊,拍了下他的脊背,他吃痛叫了一聲,被她穩穩扶住。東風道:“是我錯了,沒看出你身上有傷,走,我們去醫館看看。”

“不礙事,我歇一歇便好。”

他深吸一口氣,重又站直身體。東風打量他一番,道:“既不礙事,那便脫了衣服給我看看。”

“這恐怕不妥。”

徐子京雙耳似有火燒,早知道她不拘禮法,他在心裏也有預估,不想還是會被驚到。便是要寬衣解帶,也要挑個無人之地,眾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脫得下去?

“既知不妥,那便隨我去醫館。”

她輕輕一笑,徐子京心下了然,便還了那桿槍,隨她一起走向醫館。原以為在她心中,他已親近到能讓她看傷的境地,不想她只是言語相激,心中並無此意。

行至醫館門口,剛好撞見坐在院裏的蘇融,他穿一身布衣,翻檢著一筐藥材。東風當下走到他面前,道:“你有空閑麽,給他看看背上的傷。也不知他何時受的,一直挨著,不肯明說,害我連累了他一場。”

“你做了什麽,如何會有連累一說?”

“我請他同我切磋。”

“他自逞強,你不必自責。”

蘇融放下藥筐,緩步行到他面前,道:“徐公子既有創傷,便該老老實實留在院裏,做什麽要跟人切磋,你便是不曾受傷,也贏不了東風一次。”

“蘇公子所言極是,只是東風得了聖上賞賜,身為夥伴,總要為她慶賀一番。”

“所謂慶賀,便是累她陪你來醫館?”

蘇融輕輕一哂,自知府打開那道手諭,他便知道,徐子京會去尋她。此人傾慕東風,又不願舍棄徐家,心中苦楚,定要見到東風才能消解一二。

“罷了,你同我過來,我幫你看看。”

無論怎樣,他都是徐家的嫡子,只要誠心對待東風,能為東風帶來許多益處。

徐子京點一點頭,東風笑道:“你肯看便好,既然此間無事,我便先回女營,月痕頭一次跟人探討刀法,我怕她害羞。”

“月痕是魏千雲的隨從,手上不知有多少條人命,哪裏有害羞一說。”

“她過去只是魏千雲的一把刀,在我這裏,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便會有七情六欲,如何不能害羞?”

情知她心意已決,蘇融不再多言,只是捏了下她的臉頰,道:“也罷,你小心些便是,莫要學那東郭先生,好心救狼,卻誤了自己性命。”

“知道了,我心中有數。”

祝逢春也捏他一把,一路晃回女營。因她離去,她們便只是閑聊,月痕坐在俞指揮身邊,悉心聽她講著刀法。她正要去聽,唐越走了過來,道:“你的東西都已送回房間,只是還剩一樣,不知如何處置。”

“哪一樣?”

“徐公子送來的老酒。”

“找個人送回去,幼時埋酒,皆要遇見大事才能開封,我如何能收這般重禮?”

撂下這句話,她徑直走向月痕。唐越看一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墻根的酒壇,一時放下心來。依著逢春的性子,三五年都難通情愛之事,到那時候,虛情假意之人早已放棄,留下的,都是一心為她謀劃的真心人。

是日,月痕同俞指揮談至深夜,第二日,俞指揮挑出五十名兵士,讓月痕試著教導。又過五日,月痕傷勢好轉大半,恰逢羅帥等人決意攻打瀛州,命席風席影兩人領一眾斥候前往探查。

“許久不曾出城,而今她們出去探查,我也有些心癢。唐越,我們也去一趟,如何?”

“想去便去,只要你拿定主意,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陪著你。”

“哪裏便到刀山火海了,只是走一趟罷了,順帶看一看沿路風光。”祝逢春捏了捏她的臉蛋,道,“你先前說,不想枉擔一個侍衛之名,眼下我便給你一個機會,這次出去,我不帶任何兵器,若是遇到險情,還要看唐侍衛大顯身手。”

“這未免太過冒險,若是戎狄來犯……”

“哪裏會那麽湊巧,等你當真招架不住,我再出手幫你。”

“也好。”

祝逢春看到她握緊刀柄,笑道:“再去看看月痕,問她願不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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