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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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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 132 章

慕朝游這邊暗自下了決心, 表面上仍是按兵不動,並未因此就與王道容有了過多的親近。

慕朝游這一病,王道容已在武康耽擱了過久。因他在三吳一帶領兵拒戰有功, 南廷奉賞下來, 詔令他督護三吳、宣城一帶諸軍事。

待到她母女二人徹底痊愈,王道容便領了妻女向陶仙翁道謝辭行, 一行人終於又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這一路上的舟車勞頓自不必提,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了一地安頓下來, 王道容又接了戰令,要他領兵出征。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團聚, 竟又是聚少離多。

慕朝游倒是不在乎能不能與王道容團圓,他不在她身邊她還自在一些。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 慕朝游也隱約覺察出王道容遠沒有他表現出的那般風光,大將軍之亂令瑯琊王氏元氣大傷, 喪失軍事實力, 再也無力掌控南廷政治格局, 皇權與其他門閥士族的打壓也使王道容在南廷行事掣肘頗多, 東陽郡偏僻, 何展叛亂初期, 王道容其實並未有多少表現的機會。

直到吳國,吳興等地在叛軍的進攻下節節潰敗,王道容這才等到了施展空間,他自然不會放過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如今的會稽內史正為王道容族叔,更代理都督職。

這幾個月來他配合會稽內史、各郡郡守, 四處轉戰平叛, 收攏義軍,發展自己的勢力, 又有陰兵助陣,竟也幫著南廷穩定住了身為戰略大後方的東方戰場。

夜半,慕朝游剛哄了阿砥入睡,正要熄燈,無意瞥見一道頎長秀淡的身影在門外徘徊不前。

她微一怔,也沒開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那道身影默默佇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這才有些戀戀不舍地轉身走開了。

慕朝游翻身下了榻,趕在那人影離開之前,拉開了槅門,“怎麽不進來?”

月色下,王道容眉淡唇淡,唯獨一身白衣浸染了戰場上的血色。

乍見她,王道容微一怔,“身有血汙,恐嚇著阿砥。”

“阿砥睡了麽?”王道容又問。

慕朝游:“剛睡下。”

王道容頷首:“夜深露重,朝游你也勿要在屋外多停留,仔細風寒。”

王道容這麽識趣,慕朝游反倒有些猶豫了。這幾個月,王道容每每出征回來,總會洗幹凈身上的血漬,換上一身幹爽的白衣後,再來見她與阿砥。有時,戰事太忙,暫趕不回來,也會盡量多搜羅些當地特色帶回來送給她二人。

她既然已經決心試著跟王道容做一對尋常父母,總晾著他也不是個事。

慕朝游猶豫了片刻,“你吃飯了沒?”

王道容又一怔:“暫未。”

慕朝游想了想,先吩咐下人們打了熱水,自己則回廚房給他下了一碗面,“你先洗澡,洗完再吃。”

面很快下好了。慕朝游左等右等卻始終沒等到王道容出現。

走到浴室一看,王道容雙眸輕闔,呼吸平穩清淺,竟不知何時靠著浴桶累得睡著了。

他睡眠極淺,一聽到慕朝游的腳步,驀地睜開一雙烏黑的眼,“朝游?”

看他累得倒頭就睡的模樣,慕朝游哪裏還有什麽多餘的話講,“面煮好了,我端過來,你就在這兒吃吧。”

王道容沒吭聲。

他靜瞧著她,眼底掠過一點清淺的疑惑。

慕朝游:“?”

下一刻,王道容倏地伸出水淋淋的手,拉住她的手,喃喃自語說:“容是在做夢麽?”

沒等慕朝游開口,王道容便如水鬼一般,垂著眼睫輕輕撫摸她臉頰,“若非做夢,怎見朝游如此體貼絮語?”

慕朝游十分無語地掐了他一把,“那現在呢?現在還覺得是在做夢嗎?”

身上傳來的細微疼痛,令王道容驀地回過神來,他並不傻,這些天裏多多少少,也覺察出了慕朝游對他的態度轉變,但戰事頻仍,他也實在分身乏術,無暇深究。

亦或者說,不敢細究,只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又是一場空歡喜。

慕朝游抽回手,冷靜提醒,“廚房的面要坨了,你不餓麽?”

王道容想了想:“剛回來的時候有一些。”

“但現在,餓過頭,便也不怎麽覺餓了。比起這個,容倒是有另一個不情之請。”

慕朝游耐著性子問,“什麽?”

下一秒,王道容破水而出,欺身而上,捉住她雙臂,將她一個打橫抱起。

他恍若少年般緊實清瘦的肌膚在月色下熠熠生輝,對上她的視線,王道容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雞鳴五更,天邊泛起魚肚白,王道容這才堪堪吃了個八分飽。

多日未見,他蓬勃得令她都有些心驚。宛如枝頭墜著的累累碩果,沈甸甸地壓著她,他遲遲不肯進入正題,只使勁纏著,磨著,抵著,咬著,撫摸著她的臉,他將她整個抱在懷裏,面對著面,烏黑深濃的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著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王道容卻遲遲不願移開自己的視線,他想,這豈非真是一場夢?

否則這連日以來她緣何會對他這般溫和耐心?溫柔鄉銷魂蝕骨,連日以來的刀光劍影好像也成了一個渺遠的夢。

慕朝游被他看得實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蹬了他一腳。王道容卻恍若不知痛一般,目不轉睛地抱緊了她,輕嘆說:“朝游,朝游。你是菩薩真仙?還是來試我的妖魔?”

都說南人風流深情,慕朝游卻有些受不了王道容這動輒詩歌般的情話了,“有沒有可能我是人?”

哪知道王道容聞言擡眼,淡淡道,“做人好過做神仙,你我便是滾滾紅塵中的凡夫俗子,庸常夫妻。”

話音方落,王道容收斂心神,決心不再東想西想,專心致志地折磨起她來。

慕朝游只覺身下一個顛簸,王道容便已含住她耳垂,附耳輕聲說:“朝游,抱緊了。”

他也不著急入港,只慢行船,不疾不徐,恍若試墨一般有條不紊。慕朝游被他折磨得出了一身的汗,大腦一片空白,王道容這才揮毫潑墨,進入正題。待到天明,顧忌著女兒,到底並未荒唐多久,否則以王道容的心意,只一日光陰還遠遠不夠。天剛亮,兩人便收拾齊整,連袂比肩去陪阿砥吃了頓早飯。

-

王道容只在家中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便又夤夜而走。

有他穩定東邊的戰局,著實是讓南廷松了口氣,得以專註於西邊的戰場。

慕朝游也曾見過王道容這些陰兵,殺之不死,戰場上的確很容易令敵軍陷入恐懼與絕望。上至南廷皇帝,門閥士族,下至普通百姓,人人無不好奇他是如何操控這一支陰兵的,慕朝游也不能免俗。

她曾經詢問王道容,王道容頓了頓,只輕描淡寫說是一些道門秘法,“操縱陰兵,遠不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威風便易,也不是何人都能隨心馭使,施術者要損耗不少真元。”

慕朝游:“要陰陽眼?”

王道容沈默半秒,頷首應了:“正是。”

一聽到要用到陰陽眼,慕朝游便放棄了繼續打探的想法,更沒註意到王道容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叛軍與南軍互有勝負,如此僵持數月,直到某一日夜半,王道容突然束披甲,帶著一行人匆匆來向她道別。

軍情緊急,王道容言簡意賅,飛快地交代她說,“建□□變,何展有意盡誅大臣,司徒恐有性命之危,此地有叔父坐鎮,我需暗中帶一支精回援建康一趟。”他口中所謂司徒,正是指已遷任司徒的王司空。

慕朝游下意識脫口而出:“會很危險嗎?”

話音剛落,她與王道容都楞了一秒。

王道容微微動容,輕輕擡起她的臉,拇指輕撫她頰側,輕聲說,“容保證會平安歸來。若此行順利,你——”

慕朝游覺察出王道容的欲言又止:“你?”

王道容緘默不言,隔了一會兒,擡起眼,清淡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點不安與掙紮,“你可願——留在容的身邊,真正嫁我為妻,做我王氏婦?”

他語氣仍舊淡靜,但慕朝游卻從細微處覺察到一點忐忑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情緒所感染。

慕朝游心裏一個咯噔,竟難得有些慌亂起來,“……”

令人尷尬的沈默在兩人之間彌漫,自然也影響到了王道容。

隔了一會兒,慕朝游才定了定心神, “你說過等三吳戰事平息,會放我離開。”

四周的蟲鳴霎時遠去。

王道容氣息倏地安靜下來:“誠然,容的確曾允諾過。”

慕朝游問:“那你會放我離開嗎?”

王道容緘默不語,隔了一會兒,才擡起眼,“依照容的本心自然是不願見朝游你離開,但若你真想走——”

“我會放你離開。”

這倒讓慕朝游吃了一驚,“我以為,你會強留下我呢。”

王道容搖搖頭:“若你高興,我便高興。若你高興,容……難過一些也無妨。”

可當真如此嗎?慕朝游又看了王道容一眼,他吐息平穩,烏黑的眼神赤誠純稚,但前科累累,慕朝游並不是很相信他。

也罷,她早知他本性。真如他親口說的,若能裝一輩子,如何算不得真?

軍情緊急,慕朝游也沒時間刨根問底,兩個人只來得及匆匆閑話這兩句。倒是王道容臨行前,終是未能克制。他本來要走,又按捺不住,一個轉身用力將她摟入懷中。

“朝游,和阿砥留下等我。有什麽打算等容回來再詳談也不遲——”王道容神情覆雜輕撫她頰側,半是懇求,半是誘哄地低聲說,“好麽?”

這個點慕砥已經睡下了,怕孩子擔心難過父親的離開,慕朝游跟王道容都默契地沒驚動女兒。

王道容抱她很緊,烏黑的眼瞳水潤,含了幾分懇求之色。慕朝游聽他又提起女兒,哪裏不明白他的心思。

對此,她仍是一個避重就輕的暧昧回答,“再說罷,若你能平安回來。”

“平安”這兩個字頗有些講究。王道容心思敏慧,哪裏有什麽不明白的。他細細將這兩個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唇角忍不住彎起一個淡淡的歡欣的弧度,“嗯。我會平安。等我。”

王道容這一走,半個月渺無音訊。慕朝游跟慕砥被托付給他那位會稽內史的伯父照顧。

這數月以來,軍中,乃至三吳等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位冰雪一般的王六郎早年間有個愛妾,後因不明原因流離失散,久別重逢,失而覆得,王道容對這位神秘的愛妾體貼入微,呵護備至。這消息若是傳回建康,不知又有多少女兒家心碎。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用了什麽手段法門,當初為避人耳目慕朝游改名姓李,他竟真的給她安排了個沒落的李姓士族身份。

他那位時任會稽內史的族叔雖不讚同王道容對一個“三流士族女子”的癡迷,但因王道容如今前途無量,今非昔比,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侄子愛重,臨行前又特地托付,他待慕朝游與慕砥也算處處關照。

王道容這一走便走了兩三個月,隨後,建康傳來消息皇帝與司徒逃出石頭,不久,又傳出何展酒醉襲營,失足落馬,被人亂□□死的消息。

何展死得太過倉促離奇,賊首一死,餘下叛軍頓時陷入了群龍無首,六神無主的境地,原本一直僵持不下的戰局忽然迎來驚天大逆轉。

當消息傳到東邊的時候,慕朝游想破頭也想不通這位梟雄叛逆,到底是喝了多少,處於什麽心態,發酒瘋撇開隨從,沖擊敵陣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一去不覆返的王道容,又想到他那些鬼魅手段,慕朝游完全有理由懷疑何展之死或許跟他脫不了幹系。

果不其然,何展剛死,王道容便先行從建康折返三吳。

慕朝游問及何展死因,王道容這才承認,他此去的確動用了些陰陽術數。

“你也知曉這些陰陽術數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許是經過了一番不為人知的惡戰,動用了些修為本元,王道容面色有些蒼白,仍耐心解釋給她說,“這些術數只能迷惑他的心智,何展之死,究其根本,還是他本性太過輕狂桀驁,只有匹夫之勇,而無大謀。”

年歲漸長,慕朝游也越來越相信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

望著王道容近在咫尺的,蒼白秀美的容顏,慕朝游卻有些不合時宜地走神了半拍。

王道容不解揚睫:“朝游?”

那王道容呢,本性真的能夠改變嗎?這六年時間當真磨礪改變了他的性格嗎?

-

何展一死,餘下的叛軍各自為戰,不過氣焰已盡,都是一盤散沙,不成氣候。何展之弟率殘軍逃亡吳興,隨後被王道容領兵殲滅。

到來年三月,何展之亂被徹底平息,南廷論功行賞。王道容因為在平叛中表現突出,助皇帝出逃石頭,有救駕之功,也被拔擢,原本他赴任東陽,便是皇帝當初在東邊為防備何展做下的安排,如今何展被滅,王道容不久也被調任回京。

當王道容問及慕朝游可願隨他回京時,這一次慕朝游沒有拒絕。

慕砥雖說母親在哪裏她便在哪裏,但小孩子無有不向往繁華的大城市的,能去往京城,她期盼激動得幾乎一夜沒睡。

體諒孩子難得出趟遠門,王道容特命車隊放慢了行程,三四月份,青山如黛,川河如鏡,正是草長鶯飛的好時間,幾天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小半個月才到建康。

哪知道剛進城門,眼前的景象竟與慕朝游印象中的建康天差地別。原本繁華的京城在何展之亂中被焚毀一空,臺城宮闕盡為灰燼,處處斷壁殘垣,令人觸目驚心。

王道容見妻女失落,臉上微露歉疚之意,解釋說,“抱歉,是容之前忘記提及。”

他扭過臉,撩起簾子,望著窗外街景,淡淡說:“亂軍當日直入建康,因風縱火,臺省及諸營寺署俱被燒沒,凡被淩辱的士女不計其數。亂平之後朝廷本想遷都,最終在司徒堅持下作罷。”

慕砥聽得入了神,感同身受地望著街邊百姓說:“貴人們跑了還能回來,房子沒了還能再建,普通老百姓房子被燒了,一輩子的基業也毀於一旦了,這可怎麽辦。”

阿砥心軟,正義感又強,慕朝游心裏寬慰,安慰她說:“總好過沒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建康好歹是京城。只要活著,總能找到出路的。”

相較於那仍滯留在胡人治下的數萬百姓,能追隨南廷渡江而來的百姓甚至可以算幸運了。

昔日王家的王邸在戰火中當然也不能幸存,王道容另置了個新宅院,當然比不上舊的那個,但一家三口住也算綽綽有餘。

王羨跟王道容離了心,早已不跟他同住。但他到底心軟,又真不能坐視旁人攻擊王道容不孝,索性搬到會稽鄉下隱居去了,這幾年以來王羨不問世事,倒是跟鄉下的老農們相處甚諧,當初何展亂起,還帶著部曲義軍救下了不少鄉鄰百姓,在當地很有賢名。

王道容倒也沒沒避忌王羨,將王羨的近況如實跟她說了。

不見也好。慕朝游略微松了口氣,她自以為大多時候行事都問心無愧,唯獨對不起王羨。他如今歸隱田園,過得省心,何必再給他找不痛快。

慕朝游收斂了心思,便專心打量起眼前這間宅院來,院子裏的青磚剛被水洗過,水漬還沒幹透,濕漉漉得幹凈又清爽,東廂一排排養著荷花大缸,屋後栽種著松竹,窗邊芭蕉,階下蘭草,庭院裏又兼種了橘,桂。新宅遠說不上富麗,但勝在雅致。

正在這時,她耳畔忽然響起個清脆的嗓音,有點耳熟。

“娘子!”那嗓音含著數不盡的激動,慶幸,一道身影飛快地從屋裏沖到她面前。

一個樣貌清秀的妙齡少女,含著淚瞧著她,又叫道,“娘子!”

慕朝游心裏一震,“小嬋?!”

那眉眼樣貌,豈不正是已經長開的小嬋?!

王道容站在一邊,耐心地將相認的場合讓給她兩個,從旁娓娓解釋說,“小嬋一直沒離開王家,我想你或許惦念她,便把她調了過來,日後便照樣由小嬋在你身邊伺候。”

小嬋眼淚已經掉了下來,“數年不見,小嬋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娘子了!”

慕朝游也是感慨萬千,她剛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除了王道容,僅有小嬋陪伴在側,感情自不必多說。

她想說些什麽,但嘴笨,一腔情緒積壓在喉口,反倒斟酌不出一個合適的字來。

慕朝游:“這幾年來,你過得怎麽樣?”

小嬋含淚:“托娘子的福,郎君一向厚待。”她目光一轉,瞥見正瞧見慕砥。

慕砥好奇地仰著頭看著這位阿姊。

小嬋既驚且喜,“這位小娘子……”

“難道?”

這容貌與王道容有七八分的酷肖!不過鼻唇像極了慕朝游。

慕朝游介紹說:“阿砥。這是你阿母昔日的好友,小嬋阿姊。”

王道容在一邊默看著,小嬋不過王家侍婢,位卑身賤,身份地位懸殊,絕當不得朝游好友,阿砥阿姊,但他一言未發,卻也沒攔。

倒是小嬋忙道不敢。

多年未見,慕朝游跟小嬋忙著訴說近況。小嬋只說王道容與王家待她極好。只不過這一次見面她或許不能服侍她多久了。

慕朝游問她詳細。

小嬋臉色微紅,忸怩了一會兒,才蚊聲吐露出真相,“我年紀也不小啦——”

她沒說完全,慕朝游便恍然大悟,忍不住替她感到高興,問道,“那人是誰?年紀多大了?家境怎麽樣?”

小嬋臉色紅撲撲的,神采奕奕笑道,“是我表兄,長我三歲,自小一起長大,也算知根知底。”

王道容一直耐心等她倆敘完舊,這才攜妻女進入屋中。慕砥單獨一間臥房,家具都是特地打制的,正合她的身高,件件精巧。

慕砥新奇喜歡得要命,脫了鞋在屋裏跑來跑去,推開窗,窗外濃陰欲滴,清風徐來,吹動室內簾帳翻飛,也吹動窗下一串精致的貝殼風鈴瑯瑯作響,如潮水漲落般。

慕砥將那串貝殼拿在手裏,愛不釋手。

王道容見她喜歡,不禁微笑,“這是東海邊的貝殼。重又打磨上色過。”

這一路行來,慕砥雖有些失落於建康的衰敗,但總的來說,尚算高興歡喜。

慕朝游當然也註意到了王道容細微處的下的功夫巧思。留阿砥一人熟悉房間,慕朝游跟王道容聯袂走出臥房。

慕朝游走走停停,頓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多謝。”

王道容微微一怔,似有不解:“為何說謝?”

“小嬋平安無恙,你對阿砥的好我也瞧在眼裏。”

王道容看她一眼,上前一步,摸著她頭發,溫言說:“朝游,阿砥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你我夫妻一體,又何須說謝呢?”

回到建康之後,王道容少不得又要進宮面聖,拜見司徒等長輩,約見同僚。慕朝游在家中無事,便帶著阿砥到處逛逛,如今戰亂平息,建康各處都在重建修葺,竟也有些欣欣向榮之感。

更何況,宮觀雖被焚毀,但秦淮河的河水仍脈脈流淌不息,鐘山依然巍然屹立,不因人事改變而有所變化。

沿街的百姓們堅韌頑強更勝於野草,戰事平息,秦淮列肆便又星星點點地探出頭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慕朝游帶著慕砥循著記憶中熟悉的路線,慢慢逛過去,令她驚喜的是,曾經熟悉的好幾家店熬過了戰亂仍在營業,她那間面館甚至還僥幸存活,只是一時半會兒是無法再開業了。

想起當初閉門歇業時的不甘,慕朝游微悵然。

魏家酒肆早已換了新主人,此地的新主人提起原先的魏家人頗為感慨,直說這一家人好眼光,前幾年便搬到南邊去了,避開了何展之亂。慕朝游知道魏家人無事自然慶幸,但心裏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為表對新主人的感激,她特地多買了幾個羊肉胡餅帶著。正當慕朝游一邊與那新主人說話,一邊等待胡餅出爐的時候。

慕砥好奇地轉動著視線,打量著周遭的一切,離得不遠處,人頭攢動,人人圍成一圈,不時傳來琵琶聲響與眾人喝彩歡呼聲。

她之前哪裏見過這樣熱鬧的街景,跟慕朝游說了一聲,便擠過去看熱鬧,仗著人小個子矮溜著縫隙,一下子便鉆到了人群最中央。

原來人群中正有個穿著紅衣的樂師正在撫琴,他模樣生得極美,佩戴白帢帽,面如冠玉,俊秀典雅,修凈如竹,華茂春松。

只不知為何,這樂師雙眉微蹙,烏眸憂郁,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人們圍擠在他身前,卻不敢過分逼侵,他身前丈許仍空了出來。

慕砥聽到有人在呼喊著這樂師“謝郎”。

“謝郎?”

“謝郎是誰啊?”

“謝將軍啊!前些時日一直在北邊抵抗胡人,如今方才回京!”

謝郎?慕砥正好奇著,突然被身後的人給撞了一下,她人小力弱,一下子就被擠出了人群,跌倒在了那樂師面前。

“謝郎”走錯了個音,撫琴的手一頓。慕砥與他四目相對間,清楚地瞧見那“謝郎”面色遽然一變,仿佛看到了極為震驚的事物。

他迅速抱琴站起,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你……”

慕砥正惶惑,忽然,身後傳來慕朝游的嗓音。

“阿砥?!”

那謝郎抓著她胳膊抓得緊緊的,慕砥有些不舒服,聽到母親的叫喊,飛快地掙開他手臂,循著聲音的來源跑去,“阿母!”

也就沒註意到“謝郎”的面色在聽到慕朝游嗓音後,又變了一變。

人群離得近,慕砥又自小練劍,懂一些陰陽術法,懂事獨立。因此當慕砥擠過去看熱鬧的時候,慕朝游並不擔心。

待熱騰騰的胡餅出爐,慕朝游這才揣好了胡餅,回身去叫慕砥。

聽到她喊,慕砥飛快地朝她跑來。

慕朝游看她裙子上一大片灰土,也就一會兒功夫不見,也不知是從哪裏弄得臟兮兮的,她蹲下身,替她拍拍灰,“看完了麽?看完了咱們回家吧。”

慕砥點點頭,還沒開口,另一道聲音卻突兀地橫插入母女之中。

“朝……”那聲音飄忽輕渺,又仿佛蘊含著濃濃的曲折的情誼,“你是朝游?”

“謝郎”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大一小兩人,腳下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樣,如墜夢中。

慕朝游驚訝地牽著慕砥看過去,“……謝蘅?”

她這一句仿佛終於喚回了謝蘅的神智,謝蘅猛地回過神來,神情覆雜道,“朝游……你,你沒死?你何時回的京?”

“這位……”謝蘅目光望向慕砥。

女孩子有些警惕地牽著慕朝游看著他,她膚白眼黑,一雙眼眼尾微微上揚,不笑時,幾乎是與王道容如出一轍的冷淡。

謝蘅一見這個仿佛跟王道容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小姑娘,哪裏還有什麽不懂的,他渾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一重,仿佛挨了一記重擊。

好半晌,才緩緩道,“她……她是芳之的女兒是麽?”

慕朝游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再見到故人,再見謝蘅,她心情覆雜,攥緊了慕砥的手,點點頭。

“這裏人多。”迎上謝蘅的視線,慕朝游主動說,“你我找個清凈的地方再詳談吧。”

春風吹來,秦淮河波光粼粼,慕朝游與謝蘅沿河而行,任由春風脈脈拂面,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慕砥知道阿母要跟這個“謝郎”有些話要說,也不上前湊趣,懂事地避開了兩個人,坐在河畔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肉胡餅。

回京之後,慕朝游便有預感可能會遇到從前的故人,她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這樣突然。

身邊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與從前的稚弱相比,多了幾分歲月沈澱下來的溫潤,只是一雙烏黑的眼似乎更加憂悒神秘了。

慕朝游斟酌著說:“幾年不見,你……變了很多。”

謝蘅沈默了半晌,說,“家母於三年前病逝。”

慕朝游一怔,沒想到他會提這個,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勸說,“節哀。”

謝蘅卻道:“蘅這幾年一直待在北邊,未曾回京。只是我雖然改變許多,但娘子卻未曾能等我。”

慕朝游又一怔,這才想起昔年分別之前謝蘅曾許下的承諾。

她當時其實並未記掛在心,更沒想到六年不見,謝蘅看起來當真改變許多,也成長許多。

從前的謝蘅,皮膚白嫩,氣質柔和優容,一看便知是個錦衣玉食養出的貴公子,如今的他,黑了一點,眼神更深邃堅忍了一點、

“抱歉。”她覺得歉疚。

“不必道歉,朝游。”謝蘅苦笑,“你從前便未曾許諾過我什麽。不過都是我一廂情願。若沒有當日的你,何來日後發憤圖強的我。”

“更何況——”謝蘅微微一頓,眼裏的憂郁更深濃了一些,“如今蘅也算不得能當一面,獨當大任。”

他話裏有話,慕朝游問他到底發生何事,謝蘅不肯多說。他有意換了個話題,望著河畔的慕砥輕柔問,“那是你與芳之的女兒?生得當真與你二人相似,不知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慕朝游便把阿砥喊過來,“這位是你……”慕朝游頓了頓,“謝叔父,是你阿父阿母昔日好友。”

慕砥乖巧地道了聲好。

“她名叫阿砥,乳名飛奴。”

謝蘅怔怔:“王砥嗎……的確是個好名字。”

“不。”慕朝游說,“是慕砥。”

謝蘅一楞:“慕砥?你與芳之?”

慕朝游不太想多談論她跟王道容的關系,搖搖頭說:“阿砥是我懷胎十月所生,又是我撫養長大,自然隨我姓慕。”

她說得自然而然,謝蘅臉上掠過一點驚訝,但細想又覺得也算合理,“哦、這樣?這樣也好。”

當初大將軍南下建康,慕朝游一夜之間,如魚入海,趁勢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非止是王羨誤會王道容殺了慕朝游,就連謝蘅也懷疑她是為王道容所殺。

謝蘅曾經登門追問慕朝游下落不下五次。而王道容總是自顧自跪坐桌前,臨案合香,神情平靜,語焉不詳,一副事不關己的疏淡模樣。

日子一久,謝蘅便懷疑起慕朝游是不是已經慘遭了王道容的毒手。他看得出來,王道容十分愛她,但自幼相識,也令謝蘅有理由相信,王道容能做出這種事來。誰曾想慕朝游非但沒死,甚至還跟王道容育有一女。

聽慕朝游說完當年真相,又聽聞他二人在武康重逢,謝蘅惘然若失,心裏不是滋味。這些年來他不是仍懷揣著一個期盼,期盼慕朝游沒死,期盼有朝一日還能再與她再見面。

人算不如天算,竟讓王道容搶先一步與她重逢,難道這一切當真是天意嗎?

他目光不由轉向慕砥。

她的鼻唇生得多像慕朝游啊。

倘若、倘若她是跟朝游的女兒就好了。

謝蘅忍不住摸了摸慕砥的頭,“阿砥,砥,當真是個好名字。我是你阿父與阿母好友,叫謝蘅。”

慕砥不懂長輩之間的那點過往,仍是乖巧問好,喚聲“謝叔父”。

謝蘅不住微笑,覺得心酸,正要開口再問個詳細,不遠處忽然傳來個清淡溫潤的嗓音,“阿砥?子若?”

在場三人紛紛一楞。

慕朝游驚訝地擡起臉來,柳樹下不知何時已佇立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王道容長身玉立,眉眼寂淡,淡緲入春風裏。

見到父親,慕砥忙驚喜地甩開謝蘅,朝王道容奔去,“阿父!”

王道容清冷的容色柔和了幾許,蹲下身與她齊平,將她納入懷中。

王道容不是進宮了嗎?怎麽會恰好出現在這裏?又是怎麽找到她們母女的?慕朝游心裏雖然覺得王道容出現得有點蹊蹺,也按捺住猶疑,快步走上前,“你怎麽來了?”

王道容迎上她的視線,柔聲說:“剛出宮,憋悶得難受,便來秦淮河畔走走。”

他一手抱起慕砥,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間,又伸出手來牽慕朝游。

慕朝游略一猶豫,最終還是任由他握住了。

王道容這才攜妻女走到謝蘅面前,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地輕輕點了點頭,“子若。”

他態度雖輕描淡寫,但言行中的警惕與占有欲已經一覽無遺。

見王道容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而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謝蘅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了聲,“芳之,好久不見。”

王道容姿態倒是漂亮,十分體面客氣,風輕雲淡地與他閑話家常,“我聽聞淮南那邊不太平。”

謝蘅:“我此番進京正為此。”

王道容定定瞧他,烏黑的眼清冷如劍新發於硎,“容聽聞朝野之中不少人對你心懷不滿。淮南戰事畢竟錯不在你,切記小心行事,若有什麽容能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

謝蘅搖搖頭說:“畢竟是我自己打了敗仗,怪不得別人。該是蘅承擔的,蘅自不會推卻。”

慕朝游在一邊聽他兩人你來我往,聽得一頭霧水。

王道容話說得妥帖,頗有些人情味,看似處處是為他著想,可謝蘅又豈能看不出他言語間那點明褒暗貶之意?

他一家三口美滿相諧,自己杵在這裏,除了平添尷尬,又有什麽意思?謝蘅一時之間興味索然,“抱歉,蘅還有事亟待處置,就不叨擾你們一家三口了,先行一步。”

慕朝游剛想開口,王道容握她的掌心卻緊了緊,慕朝游不動聲色瞥了眼他頰側。

他側臉平淡,朝謝蘅點點頭,“保重。”

目睹謝蘅轉身消失在春風中,王道容這才松開了牽著慕朝游的手,柔聲說,“時候不早了,朝游,阿砥,我們回家吃飯。”

慕朝游沒想到六年過去了,王道容對上謝蘅,仍是這般警惕。她也沒戳破他剛剛不讓她上前道別的小心思。只在乘車回去的路上,斟酌著問,“謝蘅他身上出了什麽事?我感覺他變了很多,問他他卻不肯開口。”

慕砥累了,趴在王道容懷裏睡著了。王道容一邊輕拍女兒背心,為她娓娓道來。他似乎早預料到她會有此問,沒有隱瞞。

原來,謝蘅這幾年出任義陽太守,也算年少有為,治軍有方。但何展起兵叛亂,豫州刺史與何展勾結,胡人於是見機南下,大肆進犯擄掠淮南諸郡縣,豫州刺史大敗而逃,壽春淪陷。

壽春“控扼淮潁,襟帶江沱,為西北之要樞,東南之屏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人攻克壽春之後,順淮水上下,即可往西進逼義陽,謝蘅不敵,在胡人進犯之下節節敗退。

“他此番回京,只怕要被治罪。”王道容淡淡作結。

慕朝游:“這不是他的錯。”

王道容:“這的確不是他的錯。”

慕朝游遲疑,“以你看,謝蘅會被治什麽罪?”

王道容搖搖頭,“這容說不準。”

畢竟之前也曾有過感情,慕朝游楞了一楞,她同情謝蘅的遭遇,但這種程度上的家國大事非她一人之力所能更改,不由皺起眉,神情有幾分郁悶。

倒是王道容細細瞧她一眼,似乎窺破她心中所想,主動出言安撫說:“不過我與子若自幼相識,情誼一場。尚不知陛下要如何定奪,不過容自會盡力替他周旋。”

言談前,馬車已到府門,慕砥也從王道容懷裏醒來,困倦地揉著眼睛問,“到了嗎?”

慕朝游忙收斂心神,從王道容懷裏將慕砥接過來,“嗯,今天玩累了,回屋再睡吧,晚飯阿母再叫你。”

仆役們紛紛圍上來解馬,慕朝游帶著阿砥先下了車。

王道容靜靜望著母女二人的身影,卻未著急有所動作。

入了夜,是慕朝游,王道容帶著阿砥一起睡的。

一家人難得同床共枕,王道容攬著慕朝游,慕朝游抱著阿砥。逛了一天,慕朝游與阿砥已然累極,沈沈地睡了過去。王道容微微低下頭,薄薄的唇瓣便擦過慕朝游烏黑的發頂,他手臂緊緊環住她,嗅著她發間的清香,回想這數月以來,竟恍若做夢一般。

先是天可憐見,讓他與小怪物重逢,驚覺小怪物沒死,朝游竟為他誕下一女。

女兒又乖巧懂事,父女之間甫一見面便極為投緣。之後雖歷經疫病之險,但總算苦盡甘來。

他知曉慕朝游看重小怪物,這數月以來未嘗不抱著投其所好的目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對阿砥的心意是弄虛作假。

而慕朝游終於也願意為了小怪物嘗試接納他。

王道容不禁又回想起白日裏見到謝蘅的那一幕,他彎腰撫摸阿砥發頂——他心中不虞。這是他的小怪物!他的朝游!他們一家三口,又豈容他人來破壞?

深夜,王道容靜靜凝視妻女的睡顏,指尖淡淡掠過慕朝游額角亂發,心裏情感幾乎滿溢而出。

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一家團圓,這本是他一生不可奢求,卻上天垂憐,難得夢境化為現實。

他絕不允許有任何不利的因素再來破壞他們一家人的幸福。

第二日,王道容上疏彈劾謝蘅兵敗之罪,朝野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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