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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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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第 36 章

謝蘅又一次欲言又止。

這要他如何說呢。

難道說他親眼見到慕朝游跟王道容他老子不清不楚?

事關王道容的家私, 就算是碰上劉儉他也不好開口。

劉儉看著謝蘅這一副表情,不禁更加好奇了,笑道:“她怎麽惹你了?”

謝蘅搖搖頭, 唇瓣抿緊了點兒, “她沒惹我,我就是單純地……不喜。”

這話聽上去實在有些不講道理了。

劉儉也吃了一驚, “你說得這是什麽話?”

謝蘅沒回答,而是將話題又引入了個新的方向, “芳之很喜歡她?”

劉儉想了想,點點頭。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親見過王道容跟慕朝游的相處。

王道容是對誰都淡淡的, 不假辭色,鮮少有過什麽強烈的情緒波動, 一副要成仙的模樣。少年對上慕朝游的時候,也淡靜有禮, 但說話做事卻總是透著股拿腔作勢的調調。

劉儉覺得有點兒裝。

“我還沒見芳之和哪個女郎走這麽近。”又搖搖頭, “不過也不盡然, 畢竟還有顧家的娘子, 他是定娶顧妙妃的了。你看他那個清冷冷的樣子, 要說多喜歡也未必。”

王道容是他們之中最靜冷, 理智的那個,理性的判斷永遠在他腦海中占據上風。所以,劉儉認為,喜歡是喜歡的,但這喜歡還不至於越過他對理性的掌控。

少年沖動, 頭腦發熱的愛戀在王道容這裏是不存在的。

劉儉覺得, 日後王道容若是娶親,和妻子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 大概也就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了。

謝蘅點點頭,“這樣是最好的。”

“我覺得,”頭一次在人背後說人壞話,謝蘅頓了頓說,“那個慕娘子看起來不像是安分的……”

話到這個份上,點到即止,已是謝蘅所能吐露的最大的負面評價了。

劉儉忍俊不禁,“子若你今天能說出這話來,我還以為你也被這慕娘子騙了心去了呢。”

謝蘅怔了一下,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難得皺緊了眉,呵斥了一聲,“不要多說。”

劉儉慢悠悠地晃了晃鞭子:“好好好我不說這個,你家裏的事你也看開點,這世上哪有這麽多壞小娘呢?”

若說謝蘅這樣想,也不是沒緣由的,他家那一團亂賬,劉儉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

謝蘅他那個早死的爹,是個風流浪蕩子,不知與多少女伎攪纏在一起,家裏妻妾多得能開好幾張席,光是私生子在外面就有好幾個。

謝蘅從小跟著他母親袁夫人見多了男女之間的腌臜,也見多了那些勾心鬥角的汙糟事,母親受過的委屈,流過的淚。

別看他一副好脾氣的溫潤君子皮,風度翩翩憐香惜玉,從不跟人紅過臉,實則畏女如虎。

劉儉:“不過我覺得你對慕娘子是不是有點偏見?她哪裏有你說得這樣差。”

“我可不管。”他大笑一聲,率先撥牛沖了出去,“這次她店裏開業我定也要準備上一份賀儀慶祝去的。”

獨留謝蘅駕著牛,眉頭打成了個死結。實在想不通怎麽不管是劉儉、王道容還是王公,都對這個庶人女子如此另眼相待呢?

難道這女子身上真的有什麽奇特的魅力不成?

-

將面館的事大概處理妥當之後,慕朝游終於能抽空履行自己之前的約定,單獨設宴給王道容賠罪。

她本打算在建康知名的酒樓訂上一桌酒宴。王道容以為不必這麽麻煩,在家中招待即可。

這讓慕朝游又犯起了難。

王道容是王家金蒓玉粒養出來的寧馨兒,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

思來想去之下,慕朝游想到上次招待王羨的蒸槐花效果不錯,便特地起了個大早,又去打了點兒槐花,這次另做蒸飯。

再去集市逛了逛,挑了幾條小魚,小魚沒有大魚的土腥味氣,較之味道更為鮮美。

集市裏還有人叫賣菱角藤的,慕朝游小時候吃過,也買了一捆回來。

逛了一圈兒,買回來的都是些農家常吃的時令小菜,想他們這些世家子吃慣了大魚大肉,這些田園野味倒也能吃個野趣。

待到巳時,王道容的車架在門前停下,他今日沒帶阿笪,是孤身來赴的宴。

慕朝游正在廚下忙活,聽到叩門聲,忙替他開了門。

王道容靜靜地站在門前,他今日穿得十分閑適,烏發僅僅以一根玉簪束發,如春水傾瀉腰際,衣裳上窄下寬,腰線收得一搦,如暮春風中怒放的玉簪花。

“朝游,久見。”少年朝她俯身為禮。

王道容一眼便註意到了她手上的面粉,朝她略略一頷首:“可有容能幫得上忙的?”

慕朝游說:“今天是我請你來做客,哪裏有讓客人來幫忙的。”

一路引他在那面活花屏前坐下,又往他手裏塞了杯茶。

待瞥清盞中之物,王道容微怔:“這是……”

熱水才註的茶,沫沈華浮,煥如積雪,碧瑩瑩的茶葉在雪浪中上下沈浮,茶湯之清澈,是王道容生平所未曾見到的。

慕朝游解釋:“這是直接用滾水泡的茶葉,沒有加鹽與姜橘。”

王道容聞言垂眸輕呷了一口茶湯,入口苦澀,但相較於尋常的飲茶方式清爽許多。

擱下茶杯,他這時才得以好好觀察慕朝游所居住的這間小院。

小院收拾得極為幹凈齊整,院子正中央植一棵桂樹,濃蔭匝地,流淌著深深淺淺的綠。墻角樹根雜花開得正盛,時有春風吹過,吹動落花。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慕朝游又端來橘子、桃子和一些糕點蜜餞。廚房裏的槐花飯已經提前蒸上了,但距離蒸熟還有段時日,慕朝游就拿了個橘子坐在王道容對面陪客說話。

王道容一直安靜地看她忙活。

眼前的少女微垂著眼,皙白的指尖靈活如飛蝶一般,快速剝開黃澄澄的橘皮,露出其中汁水豐盈的果肉。

一股清甜微酸的橘香霎時如雨霧彌漫。

橘絡不好打理,慕朝游理得很仔細也很有耐性。一截皓腕在日光下如雪瑩瑩,腕子上的肌膚本來就薄,被太陽一照,恍如無骨一般,汪著脈脈流動的鮮血。

王道容喉口不自覺微動了動,自口腔兩頰都泛起一陣渴意。

他掩飾性般地垂落了眼,又舉起茶盞喝了一口,可惜收效甚微。

這股幹渴並不是生理上的幹渴,是從骨子裏,從心裏泛出來的渴。

自從那天他飲下神仙血之後,日日夜夜都覺得口幹舌燥。

王道容靜看著慕朝游的手腕,內心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一個隱秘的、失禮的念頭。

若是此時攫了她的手,一口咬下去,牙尖刺破她皮肉,鮮甜的鮮血便會如醴泉一般滾入口中吧。

他想得太入神,就連慕朝游都感到不對勁。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視線正緊緊地瞧著她,她納悶地擡起眼。

王道容靜淡的視線不偏不倚與她撞了個正著,他也沒有移開視線的打算,烏黑的眼猶如沈水的青玉,仿若有攝人心魂的魔力。

慕朝游倉促之間,匆匆撇下眼,主動避開了王道容的視線。

下一秒,她感覺到,王道容的視線移開了。

然後便是長久的安靜。

曾幾何時,她與王道容之前並不缺話聊。

王道容生性清冷寡言,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在說,他靜靜地聽著,間或附和幾句,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

若是在一年前,慕朝游也想不到她和王道容會處於目下這個相顧無言的狀態。

若說她真正地放下了王道容嗎?倒也不盡然。對於王道容的心意被她很好地埋藏在心底,早已沒了往日的濃烈,只是很淡的一抹,近乎於山抹的微雲,直待日後不經意的一縷風,便能吹散於無邊無盡的疏闊青空下。

最終還是王道容率先打破沈默,問她的面館準備得如何。

慕朝游回過神來,說,“所能想到的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只能等試營業時再查漏補缺。”

王道容:“食肆辛苦,你一人可應付得來?”

慕朝游:“先做幾天看看,不行的話我再請雇工。”

王道容思忖道:“男子雖有健力,但你孤身一人,並不安全。不若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這也是慕朝游為何寧願獨居,卻不找護院的原因之一,她對古代保鏢的職業素養沒抱有任何期待,

她自己會幾手劍術尚可自保,倘若雇人,只恐護衛不成,反倒引狼入室。

更何況她一個人住著自在一點,不習慣旁人的伺候。

慕朝游搖搖頭,亦是早有盤算:“面館裏的重體力活不多,若是雇工我打算雇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女孩子心細手腳勤快。”

王道容想想,亦是這個道理,便不再就此多言。

長久的沈默,令人陷入尷尬的境地。

慕朝游心裏默默盤算著時間,見時候差不多了,便適時開口說:“槐花飯好像熟了,我過去看看。”

王道容亦隨之站起身,“我與你同去。”

慕朝游:“沒關系,你坐這兒等一會兒就好。”

回到廚下,槐花飯蒸得軟硬適中,慕朝游將之前備好的菜倒進鍋裏,翻炒了幾下之後,便一一盛出鍋來。少頃,就收拾出了一桌還算齊整的小宴。

她將碗筷遞給王道容。

王道容伸手去接。

指尖不經意間相觸,微涼。

慕朝游很快便移開了。

王道容也幾乎在同時收的手,指尖仍殘存著淡而微涼的觸感,恍若蜻蜓點水,轉瞬即逝,只漾下無窮無盡的水波。

他不禁擡眼多看了眼慕朝游。慕朝游的神色十分從容平靜,似乎剛剛的接觸不曾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跡,只是對王道容道:“王郎君,飯好了,用膳吧。”

王道容“嗯”了一聲,垂眸夾了一筷子清香四溢的槐花飯。

然後,就再無二話了。

手指長的白條清蒸得軟爛,特地用酒和鹽腌過,點綴了蔥花與姜絲,魚肉鹹鮮,入口即化。

苦茶、槐飯,怎麽也不算豐盛的一桌菜,卻出乎意料的極合他的口味。

他曾跟隨許沖四方游歷多年,對吃住都不是很挑剔,口味也清淡。

這一桌菜正正對上了他的胃口,王道容平日裏吃得不多,今日卻難得多吃了半碗飯。

天朗氣清,微風吹落了活花屏上的一朵薔薇,攜著細細的香墜在了地面上。

王道容一顆心霎時也安靜下來。恍若昔日盤坐山中入定,四面唯有鳥鳴落花,松濤陣陣,塵世間的紛紛攘攘都在這一刻遠去。

紅塵逐利,富貴榮華不過一場空,笑傲頂峰又能如何。也不過一朝一暮,一蔬一飯。

那一刻,他心中甚至生出就這樣下去倒也不錯的想法。

中原戰亂,神州失落,士人們自毀形骸、佯狂避世、窮途而哭。

日月無光,前途昏昏,救世之理想難如登天,而性命又如風中飄燭,不知哪一日便成游魂一縷。

王道容見多了士人們佯狂避世,放誕求真的作態。就連他偶爾也會生出一霎的迷惘與荒誕,就如同駕車誤入山林,昏昏然看不清前路,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生活是一眼望得到的頭疲乏。心口仿佛盤踞著一頭永遠也吃不飽的猛獸,吞吃著一切喜怒,一切哀樂,一切觸目可見的東西,吃到最後,只剩下一片虛無的蒼白,卻猶覺未足,還在不斷咆哮,不斷掙紮。

眼前的女子仿佛有著不一般的魔力。她好像永遠明凈,平和,永遠對明日的生活報以樂觀的向往,永遠穩定的精神內核,只是看著她腳踏實地的生活,心頭的猛獸便收斂齒爪,饜足地平息下來。

王道容只看了一會兒,便收回了視線。

他心中也清楚,田園隱逸之樂的想望終究只是想望。現實風急雨烈,短暫地寄情於山水一隅,偷得一時半會兒的喘息無傷大雅。

人終究要回到屬於他的世界中去。

茶足飯飽之後,王道容便站起身,不顧慕朝游的阻攔替她收拾了碗筷,隨即便起向她施禮作別。

臨行前,慕朝游叫住他,問,“如果試營業不出意外,三日之後面館正式開業,郎君可否賞臉一顧?”

王道容站住腳,想了一想近來安排,他敏銳地意識到近來自己身上的變化,有意與慕朝游暫緩了聯系。

從何時起她不再追逐在自己身後,反倒成他一人寢食難安了呢。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淡上幾日對兩人或許都好。

便說:“抱歉,三日之後,容未必有暇前來,不過屆時我定會送上一份賀禮,恭祝娘子日後生意蒸蒸日上,紅紅火火。”

話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已經體面的成全了兩人之間的交情。

慕朝游有此一問,本來也出自於禮貌,未多強求。

第二天,面館開始試營業,她更是將全身心都投入進了面館的生意裏。

面館附近的居民都發現,之前閉店數月之久的那家水引店又重新開了張。非但如此,連招牌也煥然一新,改換了新主人。

主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容貌生得清麗動人,說話做事也都客客氣氣,很容易就讓人從心底生出好感來。

這水引店在這兒開了已有好幾年,周圍的居民本來就已經習慣了偶爾奢侈一回,到店中用一碗面。面館關了門,為此還惋惜了一段時日。

如今面館重新開張,老板換成了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味道沒比以前差,面條給得也大方。

大家過來吃飯,那老板還笑著送些點心茶水,道是過五日正式開業,店裏有優惠,萬望各位父老鄉親能過來照顧照顧生意。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眾人自然欣然應允。慕朝游試營業了三天,感覺還算忙得過來,生意也還算過得去,便如原計劃一般準備正式開業。

首先是將此前專門定制的巨型旌旗廣告打在門前,另又花錢雇傭了一些小孩幫忙走街串巷的宣傳,還特地請了幾個伎人開業當日在門前表演歌舞百戲。

因拿不準是否可行,她還將自己的想法說予了王羨與魏韓夫妻二人。

王羨一雙眼騰地一下便亮了,直笑著說:“朝游有大智,看不出來,我面前站著的竟是個小陶朱公不成?”

魏巴與韓氏兩夫妻也都說可行。只嘆自己當初開業怎麽沒想出這麽多花妙出來呢?

得到了大家的保證之後,慕朝游放了心。她並不擔心虧本甚至倒閉,如今既有足夠她衣食無憂的資財,總要大膽嘗試,放手一搏。

古代娛樂活動匱乏,聽說有散樂百戲可看,便是不打算吃面的百姓們也呼啦啦來了一圈兒。

中途站得累了,腿乏肚餓了,進去花幾個錢吃一碗素面,倒也情有可原吧?

建康為南國的京師,“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販”,亦有大量貴族的部曲賓客寓居於此,生活消費水平明顯高於南國其他城市,便是打算奢侈一回,吃個好的,也能負擔得起。

店裏更有許多花樣可選,臥個蛋,或者幹脆來份肉絲面,雞絲面?

專用鐵鍋炒出來的肉絲,放了茱萸,金燦燦的,肉質鮮嫩微辣,還帶著熱騰騰的鍋氣,平日裏誰家能用得上鐵鍋?幾樣燉菜翻來覆去吃得人嘴裏都膩得慌。也就下館子的時候才能吃上這一口。

想朝游一個人獨木難支,或許應付不過來這第一日的忙碌,韓氏更特地歇業了一天,帶著魏巴和魏沖都來幫忙。

當然慕朝游也不會白領這份情,便將魏家酒肆的巴鄉酒往案幾上一擺,趁勢抓住這波流量給魏家酒肆也打了個漂亮的廣告。

王羨也興致勃勃地過來幫忙,同其他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名士相比,他已經算是手腳勤快的了。只是忙起來還是跟不上慕朝游一行人的節奏,人在廚房裏擠來擠去,擠得暈頭轉向,還被嫌棄礙手礙腳。

眾人是敢怒不敢言,王羨何等靈醒的人物,意識到再呆呆地杵在廚下可真是沒顏色了,狼狽地笑笑,乖乖地束手到外間坐著去了。

王道容果然不曾露面,只托人送了一份賀禮,慕朝游忙得分身乏術,也沒時間去看他到底送了什麽東西,只胡亂堆在了墻角,留待日後再行拆閱答謝。

忙到第二天,人不減反增。

劉儉之前從魏家酒肆那裏得了慕朝游的消息,駕著車,帶著謝蘅,也趕來祝賀。

劉儉把帶來的賀禮交給她,道,“前陣子太忙,沒去酒肆,才知道娘子自己盤了個鋪子做起了生意。”

“略備了薄禮,祝娘子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少年唇紅齒白,眉眼彎彎,口齒伶俐,善於說討巧的漂亮話。便是慕朝游也不好拒絕。

謝蘅便站在劉儉身側,容色淡淡的,僅僅朝慕朝游略略一頷首,便算打過了招呼。

慕朝游跟劉儉差不多混了個熟,跟謝蘅還是很陌生,見這個溫潤如玉的少年,想起是之前替她解圍的那個,不禁客客氣氣地出言多照顧了一句:“謝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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