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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九華篇之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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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九華篇之竹馬

數日後, 陸耀隨著高儉的大隊人馬一起來到南京。金九華在城門外接風,照例是有一番宴請。

南京守備太監府裏上上下下的人,都對這位陸千戶印象極佳。金九華仔細瞧著, 也挑不出什麽不是, 論相貌, 他五官深刻,氣質冷峻;論談吐, 他既不招搖,也不故弄玄虛;論為人,他出手闊綽, 賞錢給的痛快, 連酒量也很好,比他好得多。

月上中天, 酒過三巡, 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 他帶著陸千戶到湖邊的客房, 也是袁昭住過的那一間。陸耀臉上有些微微的紅,但依然神智清明, 對他很是禮貌。

陸耀請他坐了, 小心翼翼地問道:“袁姑娘那邊……”

他冷靜地點頭:“她就住在離這不遠的巷子裏, 身邊有個婆子侍候。”

陸耀眼睛都亮了。他從隨身箱籠裏取出一個小箱子, 微笑道:“天色已晚, 我不便去打擾。我從北京城來, 特地給她帶了些衣服首飾。我看南京街面上的太太小姐們,穿著皆是十分富麗, 這些雖比不得別的大戶人家,到底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金公公代我先送過去。另請轉告袁姑娘, 我這兩天還有公事要辦,等了結兩樁案子,我立即去尋她,請她千萬放心。”

金九華心裏酸澀之極,提著箱子竟像有千斤重。他恭敬地行過禮,剛要走,陸耀又取出了一張銀票,笑瞇瞇地塞在他袖中:“金公公,我聽督公說了,袁姑娘在南京日子不短,承蒙你事事照應。我代她先行謝過了。”

他楞了一下,從袖筒中將銀票拿了出來,輕輕放在桌子上:“謝陸千戶的賞。我照顧她,也是督公吩咐的,於我也是分內之事,不敢居功。”

陸耀有點訝異,又笑道:“怎麽跟我這樣客氣起來。”

金九華只是搖頭,轉身疾步走了。

第二天,金九華吩咐一個素日勤快穩重的小火者將箱子送過去。沒過多久,小火者回來覆命道:“袁姑娘已經收了。”

他又閑閑地問:“她看著高興還是不高興?”

小火者外頭想了想,一頭霧水地答道:“說實在的,瞧不出來。就是賞了我一把錢,大概是高興吧。

他嗯了一聲,仍出門辦差。到了第四天上,陸耀遣人來找。

這一日正是大好春光,風和日麗,客房前的海棠花開了滿樹,滿眼都是明媚的粉色。陸耀穿著一身青綠錦繡曳撒,站在院子中央,通身的氣派。

金九華很客氣地上前見禮,陸耀道:“金公公,我專門空出了一天,想請您帶個路。”

他心下洞明,微笑著點頭道:“好。”

兩個人正要走,陸耀忽然又糾結起來,扯著曳撒的下擺疑惑道:“是不是穿得太花哨了些。”

金九華道:“千戶大人穿得很是體面。”

陸耀有點猶豫,“還請稍等片刻。”他進了屋子,不多時換了一身淺藍色湖紗道袍,頭上戴了方巾,望去像個年輕的士子。

金九華跟他一路走到大街上。他望著外頭琳瑯滿目的店鋪,小聲問道:“金公公,不知道哪裏有點心鋪子。我不好空手上門。”

金九華將他帶到一家有名的點心鋪。夥計見了他們,便笑著招呼:“兩位客官,我們店裏的白糖萬壽糕和牛皮糖都是南京城裏最好的。”

陸耀搖頭道:“白糖萬壽糕來一點,牛皮糖就罷了,阿昭嫌粘牙不肯吃。”

他仔仔細細地挑著:“玫瑰糖要一點,柳葉糖再多一點。”又問夥計:“糖蓮子有沒有賣的?”

夥計笑道:“那都是過年時興的炒貨,這時候哪裏還有。”

陸耀哦了一聲,略有些失望。他選了七八樣點心,吩咐他們裝盒,看金九華在旁邊默然地站著,笑道:“抱歉。”

金九華臉上掛上客套的笑,擺手道:“不麻煩的。”他伸手去拿點心盒子,陸耀卻很堅持:“我自己來。”

他們往袁昭的住處走去,路上春風拂面,楊柳依依。陸耀自言自語道:“一晃眼都快十年了。”

金九華帶他到了門口,小聲道:“陸千戶,她就住在這裏。我該告退了。”

陸耀微笑著道了謝,搓了搓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才敲響了門。

金九華轉身離去,聽見背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加快了腳步。幾個孩子在巷子裏玩躲貓貓的游戲,繞著他身邊跑過去,歡笑聲連綿不斷。天空一碧如洗,鴿哨聲婉轉悠揚,忽遠忽近,是最美好的春日景象。他忽然前所未有地安心,大踏步向前走去,沒有再回頭。

張大嫂開了門,問道:“您找誰?”

陸耀的眼光越過她,落在院子裏。院子的一角有個穿青色粗布衣裙,農婦打扮的女人,正用犁頭翻著地。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心跳陡然加快了。

袁昭回頭見到了他,呆了一剎那,小聲道:“請他進來。”

陸耀自問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此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他走進堂屋,將點心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袁昭跟了進來,彎下腰去將手洗凈了,才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開口道:“陸大人。”

陸耀渾身震了一下。十年沒見了,袁昭五官沒有怎麽變,長得高了。脂粉不施,皮膚有點黑,眼神依然明亮。

她神色很平靜,他的臉卻輕輕抖動起來,跟著便是眼淚奪眶而出。他惶恐地想著,怎麽會是這樣,他做了完全徹底的準備,她可能會哭,哭得死去活來,他是該安慰她的,怎麽會……

他眼淚直流下來,硬是止不住。她平靜地掏出一張帕子遞過去,是粗布的帕子,他捂著臉,嗚咽著說道:“阿昭。”

她眼神也變了,垂下頭去,小聲地叫了一聲:“耀哥哥。”

陸耀聽了這一句,更是心如刀絞,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向前走了一步:“阿昭,我來得太晚,叫你受苦了。”

她指著椅子道:“哥哥,你坐。”又提起熱水吊子來,“家裏沒什麽好茶葉,你湊合著喝些。”

他搖搖頭,聲音也變了,裏裏外外都是顫抖的:“阿昭,都是我的錯,我該早點來找你的。”

她也坐下,慢慢地喝了口茶,將手放在膝蓋上,嘆了口氣:“都過去了。”

他吸了吸鼻子,斟酌著字句,小心翼翼地說道:“我的信,還有東西,你都收到了嗎?”

她指著角落裏放置的箱子,“都收到了。”

他心裏一抽一抽地疼著。她看著他,模樣也沒有怎麽變,更俊朗挺拔了些,“哥哥,你好嗎?伯父伯母都還好?”

“我……很好。他們也很好。”

她微笑著問道:“嫂夫人可還好?”

他心裏一軟:“她很好。對了,箱子裏那些東西,也是她準備的。她說不能委屈了你。”

這屋裏陳設寒素之極,手裏的茶杯也是粗瓷的。他問道:“衣裳是不好嗎,怎麽不穿呢?”

她勉強笑著看了看外面:“這幾日天晴,我想著將外頭的地翻開,種些豆角。衣裳很好,只是太名貴了,沒法下地。”

他敏銳地聽出這話裏的意思來,“阿昭,我的意思……你跟我走吧。我接你到北京去,再不要你受這樣的苦了。”

她沈默了半晌,手指在茶杯沿上轉著:“哥哥,我……我怕是不能跟你走了。”

他愕然地註視著她,“阿昭,這裏太寒酸了。我在北京城雖不是富戶,也有些積蓄,吃喝總是不愁的,撥幾個人服侍著你,你什麽都不用管。”

她嘆了口氣:“哥哥,你是要……納我為妾室?”

他點點頭,又著急地解釋道:“我娘子……她人很好,溫柔和善,也知道咱們之間的婚約,絕不會欺負你。”

“伯父伯母……怕是不想再見我吧。”

“我如今出仕了,爹娘那邊我再說一說,咱們兩家又是舊交,沒有不成的。我……我也在外頭買了個大宅子,專門給你買的,裏頭……搭了個跟你家裏一模一樣的紫藤花架子。回頭我再買十個丫頭,咱們……”

袁昭擡起手來,悄悄在眼角擦了一滴淚。他嘆了口氣,喝了口茶才說道:“阿昭,我知道做妾室是委屈了你。只是我成親也好幾年了,娘子很賢淑,沒有一點過錯,我亦斷斷不能撇下她。”

她低垂著眼睛苦笑道:“哥哥,我……已經從過賊了。”

他惶急地搖頭:“我不在乎。阿昭,你相信我,別人說什麽不要緊的。在我心裏頭,你是最貞潔不過的一個人,誰也沒你幹凈。誰敢說一句不是,我給你出頭。今時不同往日,我也有些威風,等閑之輩不放在眼裏的。”

他伸手去握著她粗糙的手:“你再不用愁,我以後替你遮風擋雨,我如今在北鎮撫司做事。”

她噙著眼淚,將手慢慢抽了出來,“哥哥,婚約的事已經不作數了,是咱們沒有緣分,也是我沒有這個福氣。”

他心裏大慟,“阿昭,我是以為你死了,才……你別怨我。要是早知道,我一定請纓去臺州,拼命也要將你救回來。”

“哥哥,我沒有一點怨你的意思。”袁昭淡淡地說道:“你不要誤會。我是說,咱們兩個沒有做夫妻的命了。若是不嫌棄,我心裏仍將你視作哥哥,好不好?”

她話說得輕飄飄,意思卻很篤定。陸耀看著她熟悉的眉眼,心裏一陣發沈:“阿昭,你做了我的女人,我才能護的住你,不然……”

“我……我大概不需要別人來護了。前幾日我給人走鏢,掙了點銀子,一年的花費也夠了。”

陸耀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來。“這怎麽可以?你也是大小姐出身,如何能夠拋頭露面做服侍人的事?是不是高督公這邊有什麽不妥?”

“沒有不妥,他們對我很好。我跟著鏢局北上采買,路上過了許多地方,吃了點苦,可是看各地的風土人情也很有趣。”

陸耀背著手在屋裏轉了轉:“這不妥當。我替你另選個稱心的夫婿吧,我手下有些恩蔭的子弟,年紀相當的,我想一想,總是有辦法。”

袁昭笑了起來:“哥哥,我不想嫁人了。算我有六十的壽數,也過了一小半。天大地大,我只想活得暢快些,不想在宅院裏困頓一生。嫁個男人,生孩子,給他張羅後宅的大小事務,這些我不是不能,只是……再不想了。”

他很吃驚:“女人怎可以不嫁人?阿昭,你父母若是在世,絕不會答應的。”

“可是他們已經去世了。這個世上,我已經沒了親人,還是要活得肆意些。我不想再指望著男人過日子。”

他湊到她面前,握著她的手,她的手腕很瘦:“阿昭,就算我是你哥哥,我真心誠意地勸你,跟我走吧。不嫁人也好,京城那個大宅子,我過在你名下,什麽都是你的,總比這裏強得多了。”

他喃喃道:“其實……當年的婚事,是我去跟我娘親說的。是我生怕別人也瞧中了你,日日軟磨硬泡,讓她快點去提親。去提親那天,我整晚睡不著,我娘屋裏有個白玉觀音像,我就在蒲團上跪著,在心裏默念,一定能成,你可千萬要答應我。”

“後來……我娘回來了,我心裏怕得要命,戰戰兢兢地從屋裏出來,她跟我笑著說成了,我就沖了出去,覺得天可真藍,花可真紅,什麽都好看了三分,見了她養的大花貓都覺得眉清目秀的。阿昭,仔細想來,那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你不跟我做夫妻,沒關系的,只要你好好的……”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袁昭也落下淚來:“哥哥,當年……我也是願意的。只是時過境遷,以前的事再不要提了。”

她站起身來,將箱子打開,又取出檀木刻花的首飾匣子:“這套金頭面,我知道是貴價貨。可是這副鑲了寶石的耳墜子,我已經戴不上了。”

她微笑著指一指自己的耳垂:“多年沒有首飾,我的耳洞已經長出了肉,將洞堵死了。”

“不就是個耳洞麽,咱們再穿一個,阿昭,都是小事。不然……不戴也可以的,有什麽要緊。”

她搖搖頭:“哥哥,我的意思是咱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過去的事,就放下吧。咱們定親那年不過十歲,如今都有二十多歲了。各有前程,我的路想自己選,我……不想再麻煩你。”

“不,你不是麻煩,永遠也不是。”

“哥哥,咱們都回不去了,十年人事幾番新,何必執著。讓我自己闖一闖吧,何況有你做我哥哥,我萬一混不下去了,還得找你呢。”她坦然地笑起來。

他擦了擦眼淚,靜靜地看著她,像是終於接受了她是個大姑娘的現實。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將她從繈褓時到梳著雙丫髻的十年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他才嘆了口氣:“阿昭,你是我的妹子,我永遠都希望你過得好。有什麽用得著我的,隨時來找我。”

她微笑著說道:“南京你以後估計也常來,順便瞧瞧我。我到了北京,也去拜訪你和嫂夫人,還有未來的侄兒侄女們。”

他笑了:“你安排得倒好。還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她歪著頭想了想,“哥哥,你要是有空,便幫我用犁頭將地松一松吧,趁著天晴,我趕緊將豆角種子灑下去。”

他大笑起來,出門抄起犁頭握在手裏掂了掂:“好啊。”

陸耀在幾天後離開南京。高儉帶著人一直送到城北五十裏,這是難得的待遇。陸耀再三推辭,高儉笑道:“陸千戶,他日你飛黃騰達,不可限量,可要記得我們。”

陸耀擺手道:“督公說的哪裏話。無非都是給聖上辦差而已。督公瀟灑豪邁,風采一見難忘。兩京之間來往不斷,咱們交情也不能斷。山高水遠,後會有期。”

他向眾人點點頭,忽然在後面看到了小火者打扮的袁昭。她穿著青色貼裏,英氣逼人。

她上前拱手作揖,他楞了一下,極小聲地說道:“妹子,你改主意了?”

她仰頭笑道:“請陸大人一路多珍重。”

陸耀微笑點頭,翻身上馬。身後大紅色的鬥篷隨風飄起,望去威風凜凜。

他又向眾人抱拳行禮,隨後提起韁繩。馬匹一聲長長的嘶鳴,馬蹄輕響,轉眼間人已在百步以外。

袁昭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眼角也濕了。她轉身上馬,跟著高儉向南回府。

金九華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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