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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馮時篇之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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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馮時篇之離別

這一年的夏天, 陳妙音病了。開始只是覺得身子疲乏,有氣無力,漸漸周身刺痛, 過午高燒不退, 夜裏發著虛汗。月事也跟著停了, 請了大夫來看,卻不是喜脈, 只說是經閉成勞,用桂枝方加了茯苓當歸等補藥調養著,並不大起效。

忠勤伯盡了丈夫的義務, 找了許多大夫來瞧病, 太醫也請過了,都說是要溫養氣血。婆婆便免了她的早晚定省, 只叫她安心靜養。又過了幾個月, 胸痹咽阻, 人漸漸瘦得脫了形。進了冬天, 忠勤伯府上上下下看她的情狀,心裏也有些數, 後面一切應用的東西也備下了。

到了冬至前一日, 她仍舊叫人梳妝打扮, 準備進宮。

幾個貼身的丫鬟給她梳著頭, 見她臉色煞白, 也流淚勸道:“夫人, 咱們不必再拘這個禮數。就據實上奏,說您病了, 皇後娘娘也絕不會怪罪的。”

她只是勉力搖頭,極小聲地說道:“咱們忠勤伯爵府世代受著皇恩, 進宮覲見拜禮,原是應當應分的,怎能因一點小病,就推諉起來。”

丫鬟將翟冠戴在她頭上。她只覺得極重,使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它撐了起來。天還沒亮,仆婦們在前面撐著燈籠,丫鬟扶著她上轎。

像平常一樣,她們在女官的引領下進了宮門,在坤寧宮外列隊。她只推說自己腿腳不利,排在最後一個。

天邊漸漸變成了寶藍色,空中卻有雪花如柳絮般飛舞飄落。她輕輕擡起頭來,雪打在她的臉上,把視野遮蔽了。她溫柔地笑了笑。

天很冷,她漸漸覺得腿腳發軟,有些站不住,有些黑影在眼前飄著。她閉上眼睛。這一世既富且貴,別人來瞧著,除了壽數短些,大概也沒什麽可惋惜的。只是……下輩子,她還是想換一個活法。

雪落下來遮住了地面,一望無際的潔白。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將這一生的許多片段細細想過,鼓樂便響了。

她們在唱奏下跪倒,行三跪九叩之禮。就算做好了準備,也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雪越下越大了。女官引領著她們出宮。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提起沈重地步伐,沿著那條熟悉的路走去。她冷眼瞧著,自己和前面的人離得越來越遠了。

馮時已經來了。他披著黑色鬥篷,站在檐下,雪花漫天飄著,他的眼神看不真切。

她往前看,前面的人已經轉過了屋角。她立刻停下了,轉了個身,正對著他。

他有點驚愕,兩個人隔著幾十步遠,倉皇地對視。雪無聲地落在中間。

她咬著牙,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她已經完全偏離了那條路。又走了一步,她的羊皮靴子踩進雪地裏。

她深一腳,淺一腳,走的不穩,卻是直直地朝他走去。馮時渾身顫抖起來,望望左右,會有人來嗎?他總要替她考慮,萬一……

她又走出一步,一股勇氣從他的心頭湧上來。她正在走過來,千刀萬剮他也不怕了。他疾步迎上前去。

她的力氣已經全然耗盡了,忽然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就倒在雪中。馮時的臉在她眼前,那麽清晰,他惶急地叫著:“夫人,夫人……”

這是她二十年來再一次聽見他說話。她忽然想到,別人都說,閹人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女人的。現在聽起來,都是胡說,明明還是跟從前一樣的好聽。

沒有時間了,她得趕緊說出來。她提了口氣:“哥哥……”

他楞住了,她小聲說道:“我……我要走了。”

她嘴唇一張一合,一縷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雪地上。他渾身一震,半跪下去扶她。她躺在雪地裏,臉上妝容退了,露出極憔悴的臉,嘴唇是淡紫色,臉頰卻是通紅的。他是上過戰場的將領,見過許多將死之人,心裏陡然雪亮,“阿音,我帶你去找太醫。”

他將手抄著她的背,想打橫將她抱起來。她搖頭道:“不……不用。哥哥,我……等著你,咱們下輩子……在一塊。”

他聽得分明,腦中忽然轟轟作響,她嘴角帶出一個極美的笑容,像是再也沒有了遺憾。血慢慢滑落,在雪地中染出一點紅暈。她將手放在他的手上,眼睛便閉上了。

他發著抖:“阿音,阿音……”

忽然周邊多了嘈雜的人聲,是姜女史帶著兩個女官,急急地圍過來,見到這個場景,也嚇了一跳。馮時轉過頭去,用了此生所有的力氣讓自己鎮定:“姜女史,這位夫人,怕是發了病,昏仆在地下。”

姜女史點點頭:“是我一時不察,勞煩馮公公了。”她俯下身去叫了一聲:“夫人。”

陳妙音面白如紙,再沒有一點回應。姜女史猶豫了片刻,小聲吩咐道:“請太醫過來吧。”

馮時嗯了一聲,後退一步,望著她們搬搬擡擡,將她扶進旁邊的宮室。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許久,他才彎下腰去。雪地上被踩出許多雜亂的足跡,他仔細尋找著,雪地裏的幾點紅暈還在。他伸出手去,將那片雪用手鏟著挖了起來,木然地送到口中。冰涼的,嘗不出是什麽味道。

他喃喃地道:“我……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

他邁開僵硬的腿,往宮外走。姜女史從宮室中疾步走出,吩咐幾個女官:“拿著腰牌到宮門口,叫忠勤伯府的下人進來。”

姜女史看著馮時,只覺得他神思不屬,像是一縷宮墻裏的幽魂:“馮公公,您……”

他擺擺手:“我沒事。我……我要回家去。”

他麻木地離開了。姜女史轉頭望向剛才的雪地。一行腳印深深印在雪中,從檐下筆直地延伸過來。冥冥中,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麽,苦笑著搖搖頭,為了馮時,也為了自己從未出口的真心,這一生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愛意。

雪斷斷續續地下到半夜也沒有停,高儉和沈芳進了家門口,掌家太監小聲道:“掌印喝了酒,你們快去勸勸。”

他們快步進了馮時的房間,四下一股濃濃的酒氣。馮時素日軍紀極嚴,從不飲酒,他們心中吃了一大驚。

沈芳掏出火折子點了燈,馮時安靜地躺在床上,沒有鬧,沒有發瘋。他走上前去:“幹爹……”

馮時睜開眼睛,像是看見他了,又像是沒有,伸出手在虛空裏找著。他握住馮時的手,高儉緊緊握住另外一只:“幹爹。”

馮時哭了,在他們面前哭,這也是頭一遭。馮時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哭得渾身抽搐著,抱著他們不放手。

他什麽都沒說,他們也沒問。那天晚上他們擠在同一張床上,輪流給幹爹擦著眼淚,小聲地哄他,像是突然年紀倒過來了一樣。

馮時哭了很久,到了後半夜,大概是哭累了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雪的光亮映照著窗戶。馮時起身,又變成了那個冷靜果斷、無所不能的他。

忠勤伯夫人的喪事辦得極為體面。勳貴名流上門祭拜,自不待言。到了發引那日,鼓樂喧天,哀聲動地,車馬填街塞巷,白茫茫一片隊伍起行。圍觀者人山人海。

馮時穿著黑色布袍站在路邊,頭上戴了一朵白花。遠遠望見忠勤伯總冠孝服,帶著親屬妾室子女跟在靈柩之後。她們都在真心實意地哭,他也面有悲色,算是個不錯的男人,眾人看見了,更加羨慕入土之人的有福。

馮時內心第一次對他生出一股妒忌。他們夫妻一起過了十幾年,他也算是替她遮風擋雨,有過最親密的關系,即使百年之後,他們也會埋在一個墓穴裏,名字都能寫在一起。他們還有孩子,孩子身體裏流著他和她的血。

那個孩子扶著靈柩走過來,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完全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神,絕不會錯。

六歲的她穿著紅色繡花錦緞襖兒,蔥綠色長裙,脖子上戴了一個金項圈。她指著遠處的梅花對他叫道:“哥哥,我想要一枝花。”

他俯身笑道:“我這就去給你摘。”

他攀折了一支梅花,轉頭沖她晃了一晃。她拍著手掌,期待地等著他。

他眼中忽然又流下淚來。隊伍浩浩蕩蕩地過去了。大概一年的工夫,忠勤伯府會再有新的夫人,新夫人大概也是溫柔賢淑,持家有道,也會穿著禮服,帶著翟冠,進宮參拜。

可是他沒有必要去了。妙音已經不在人世。他望向天空,陽光冷冽地撒下來。他忽然覺得非常灑脫,可以大膽地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並且安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到那一天,就能再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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