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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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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夜話

雪沒有下多久, 很快就轉成了雨,冷颼颼地落了一地,半點也積不起來。

方維回到府中的時候, 天邊剛微微露了一點魚肚白。他輕手輕腳地進了臥室, 迎面聞見一股蘇合香的氣味,很濃很沖。

小丫鬟蕙兒正睡在床邊腳榻上,聽見他進來的動靜, 慌忙揉著眼睛站起身。

方維將外袍解了,她就接過去。他往床上看了一眼, 上頭垂著帳子。他小聲問道:“夫人今天晚上起了幾次夜?”

蕙兒吞吞吐吐地道:“也有四五回了。”

他點了點頭, 神色平靜地擺手:“蕙兒, 你先下去吧。”

蕙兒有點猶豫,又回頭看去。他笑道:“你只管走。”

他關了門,在炭盆前面坐下了。銀絲炭盆上面擱了銅罩子,熱烘烘地叫人舒服。他腿上原是受過寒,趕上下雪天, 骨頭縫裏發疼。此刻被炭火一烤,疼痛立時減了七分。

方維伸直了腿,打了個哈欠, 看見一本醫案擺在桌上。他伸手拿過來翻著, 只見裏頭密密麻麻又寫了許多批註,心裏一酸, 想嘆氣, 又忍住了。

沒一會兒, 就看見帳子裏有響動, 他站起身來,將銀燈握在手上, 聽她小聲叫“蕙兒”,連忙撩起簾子問道:“玉貞,是起夜嗎?”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撐著要起身,見了是他,就愕然問道:“不是今天不回來了嗎?小菊呢?那藥可還行?”

他笑道:“已經送走了。還算順利,我今天過午才去提督衙門,不著急的。”

她擔憂地問:“方謹他……沒事吧。”

方維道:“挺傷心的,一個人回宮去了。”

盧玉貞有點著急,“怎麽不帶他回家來,你怎麽當爹的。”

方維托著她的背扶了一把,她就坐了起來:“孩子想成人,就得自己熬著,熬完一關又一關。別的事,我還能幫忙。這個只能自己來。”

她的手去摸索床邊的拐杖,他笑道:“要不我幫你?”

她沒回答,兩只手慌亂地解衣服帶子。他一把抱起她放在凈桶上。她頹然地彎下腰,垂著頭小聲道:“我好像這幾天……有點憋不住了。”

他神色如常,挑了挑眉毛,笑道:“跟我越來越像了,跟我過久了,就是沾染上這些壞毛病。”

她聽清了,就一陣苦笑。方維撩起帳子,將床上染著血汙的細草紙收了,又從櫃子裏拿了一疊,仔細鋪好。

她瞥見了他的動作,一陣窘迫,簡直不敢擡頭,過了一陣才小聲道:“腥氣太重了,再點些香吧。”

他笑瞇瞇地搖頭:“這怕什麽,我跟你說點有意思的。”

他扶著她上床,自己也在旁邊躺下了,見她轉著臉朝向裏面,耳朵根卻漲得通紅。他笑了笑,扳著她的肩膀,“你跟我還有什麽害羞的。你以前又不是沒照顧過我。”

她突然倔勁兒上來了,就是不轉身。方維笑道:“我跟你說,哪個中官都有這麽一遭,挨了一刀,扔在破屋裏,尿溺都不能動,那地方不知道被多少人用過了,味道……比這個重得多了。”

她慢慢轉過身來,眼睛有點發紅:“大人,我不想讓人這樣伺候著,特別是你。”

方維伸手將她摟住了,笑道:“我們內官專門就是伺候人的。你不想讓人伺候,那我們就沒活幹了,跟著就要餓死。我家玉貞菩薩心腸,還是給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盧玉貞就憋不住笑起來,眼淚也跟著下來了,一邊笑一邊哭:“大人,你……”

方維給她擦了擦眼淚,自己望著床頂的花紋,笑瞇瞇地說道:“我們進了宮,頭一件事就是伺候那些老內官,給他們洗腳擦身,倒夜香,還有一件,誰也不樂意幹,就是給他們洗貼身的褲子,真是要熏死人。比起來,你這個算什麽。橫豎咱倆算是臭味相投。我香不起來,就只好把你也拉低了陪我,誰也別說誰。”

她抽了抽鼻子,“要是治不好了……”

方維嗯了一聲,把臉朝她眼前湊,“治不好了也不要緊,我聽說你們大夫能用針把人鼻子紮壞,你也給我試試,紮幾下,正好聞不到了。到時候我就穩如泰山,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就是你手藝得好。”

盧玉貞伸出手來,捏住他的鼻子笑道:“不用針紮,這樣就夠了。”

他將她抱的緊緊的,轉過臉去用力親她的下巴,她瘦的臉頰都凹下去了,下巴尖尖的,臉只有巴掌那麽大。她摸索著他的背,又輕輕拍著。

他伸手解她脖子上的袢扣。她有些愕然,隨即很順從地脫了上衣。“你不嫌棄……”

他自己也除了衣服,從床頭將那個精致的小瓶取了出來,倒了一點香水在身上。

她心裏有點難過,又有一絲滿足。她輕輕撫過他的腰,溫柔地向下摩挲。沒弄幾下,她的汗就滴下來。

他扣住她的手,微笑道:“我就是想……親一親,抱一抱。”

她點點頭,“我也想。”

兩個人依偎得更密了些,她從他的額頭吻下去,他的眼睛、鼻梁、嘴唇和下巴,多麽熟悉。

他撫摸著她枯瘦的身體,忽然眼淚流在臉頰上,鹹鹹的味道,她也嘗到了。

她停下動作,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定是我太醜了,把我家大人都醜得哭了。”

他做了個鬼臉:“才不是,我就是給你看看,邊哭邊笑,我也會。”他拍拍她:“睡吧,什麽都別怕,我守著你。”

她閉上眼睛,往他懷裏蹭著。

待她睡熟了,他起身將帳子落了下來,將門開了一條縫,吩咐道:“將文書給我拿到房裏來。”

胡掌家小心翼翼地說道:“剛剛有急報,致仕在家的李閣老病歿了。”

他楞了一下,“聖上還在西苑,我先進宮吧。叫人將水送到書房,我在那梳洗。”

他進了宮,先和黃淮奏報過,便到了文書房,將報喪的折子看了,命人即刻送到西苑禦覽。

一群小火者擡著他朝文淵閣走去。方維望著這條不長的夾道,石板被磨損的厲害,人去人來,白雲蒼狗。他輕輕嘆了口氣。

地上有些濕,天冷颼颼的。嚴衡在門口迎著,笑瞇瞇地作揖。

嚴衡道:“我已經安排了,先讓禮部堂官徐陌他們去擬幾個謚號,報聖上選定。朝廷撫恤,一切從優。”

方維道:“嚴閣老想的事事妥當。”

他們寒暄了幾句,嚴衡又將他送到門口。他剛要拱手作別,忽然看見兩個小中官飛也似地朝西華門跑去。

他的隨從喝道:“什麽事亂跑?沒有規矩的東西。”

小中官見是他,慌忙跪下道:“是……是蔣院使有事情吐了血,昏迷不醒。”

他的心忽然直墜下去,“蔣濟仁呢?”

“蔣大夫他……他在西苑。”

他吩咐道:“叫門口備馬,快去。”

蔣濟仁提著藥箱,三步並作兩步沖進太醫院。院使的值房內原有過夜的床榻,蔣院使躺在床上,臉色青白,氣息微微。

幾個太醫圍在床前,都是神色凝重。蔣濟仁排開眾人,伸手去探脈搏,見是轉豆之脈,知道父親臟腑空虛,心氣絕盡,驚慌之下,便抽出三棱針,在合谷上深深刺入,又去按他的極泉穴。

蔣院使勉強睜開眼睛,見到是他,手指動了動,“讓他們都走吧。孩子,帶我回家去。”

他慌亂地搖頭:“不行,爹,你還不能走動。”

眾人都默默退了出去。蔣濟仁只見父親嘴唇漸漸沒了血色,心中驚恐萬分。他又使了勁,父親將手搭在他手上,又閉上眼睛。

蔣院使張著嘴,似乎在說些什麽,蔣濟仁俯下身去聽,只聽見他說:“我不成了。”

蔣濟仁又驚又怕,叫道:“不會,爹,你撐住。”又回身叫道:“取山參過來,快去。”

“沒有用了。我這是當日……宮變的心病。若是……那藥不起效,便是……便是滅族的罪過。驚悸所致,無藥可救。”

蔣濟仁跪在地上,驚駭得一點眼淚也沒有了,只是搖頭:“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

他打開藥箱,將裏頭的東西一把倒在地上,胡亂翻找:“我有救心的藥丸,父親……

蔣院使道:“孩子……你聽我說。抽屜裏有個匣子,是我寫好的遺書,還有謝恩的折子。媳婦的事,我已經辦了。當年你祖父交托我,一門上百人,總算是……沒毀在我的手裏。這麽多年,我也太累了。你就替我……替我辛苦一下……”

蔣濟仁使勁扣著他的手,猶如萬箭穿心。蔣院使道:“給宮裏當差,都是不得已,你……萬事不得不謹慎為上。家裏頭……濟安不成器,你給他一口飯吃,別讓他管事……你跟媳婦有商有量,把家裏擔起來,我泉下……”

蔣院使望向眼前的虛空,吐了口氣:“你母親等了我許多年,我總算……”

太醫院的門開著,蔣濟仁背著父親緩緩走了出來。院子裏站著的幾十個禦醫和管事,一時間都跪下了。

他沿著紅墻往北走。方維正趕過來,見了他,連忙叫停轎。

方維看了這情景,瞬間明白了,並不說話,閃身退在路邊,又吩咐隨從:“飛馬去報蔣府。”

蔣濟仁低著頭走過這漫長的道路。父親曾經那麽威嚴,那麽武斷,那麽高不可攀又無從辯駁。如今……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父親變得這樣瘦,瘦得他這麽輕易就能承受他的重量。

馬車在蔣府門前緩緩停下。蔣夫人帶人在門口候著,一臉焦急。他放開父親的手,慢慢走下馬車,開口道:“父親大人……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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