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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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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致仕

天悶熱得很, 空中飄著些若有若無的浮塵,遠看是層灰色的霧。一輛馬車在京城郊外的官道上慢慢地走著。今年雨水大,官道被反覆碾成泥又曬幹, 比往年格外地坑坑窪窪。

偶爾顛簸得狠了, 馬車裏頭便傳來一陣悶哼。

車夫旁邊的車轅上,坐著個年紀較大的長隨。他聽見了,便叫車夫停了車, 自己撩開簾子問道:“老爺,要不要停下來歇一會, 怕你……”

李孚穿著件玄色的布衫, 在車裏閉著眼睛半躺著。他聽了問話, 咳了兩聲,勉強睜開眼睛道:“不必了,快點走吧。”

長隨向外頭望了一望,見天邊起了一小片黑色的雲。腮邊刮過一陣涼風,他就小聲說道:“老爺, 我看快下雨了,前邊要是有驛館的話,也好進去歇一下。橫豎不著急。”

李孚嗯了一聲, 便是答應了。長隨將簾子放下來, 跟馬車夫囑咐了幾句,馬車夫卻著了急:“又要快, 又要穩, 這官道你也看見了, 全是大坑小坑, 哪裏能夠呢。你們當神仙倒好,自己長翅膀飛回去, 我可是個凡人。”

長隨陪笑道:“我家老爺病著呢。只怕磕著碰著,就更不好了。”

馬車夫斜眼看了他一下,嘆了口氣道:“前邊四五裏地,有個驛館,我看這雨水也要上來,不如到那邊,你伺候他躺著歇一會,道上就先忍著些。”

長隨便點點頭。馬車夫揮了一鞭子,白馬嘶鳴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忽然有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從他們的馬車身後疾馳而過,在車前五六丈遠的地方急急地停下了。馬上的人調轉馬頭,狠勒了一把韁繩。若是尋常馬匹,這一下便是要摔倒,這馬訓練有素,只略略擡了一下前腿,便穩穩地站住了。

馬車在他面前停下了,車夫剛要叫罵,見方維服采鮮明,就閉了嘴。方維穿著一身黑色繡花曳撒,手拍了拍馬頭,便跳下來,走到車前,躬身道:“閣老。”

長隨認識他,跟他拱手示意,又去後面撩開簾子。方維朗聲道:“閣老,還請先留步,聖上和太後娘娘有賞。”

李孚勉力說道:“臣……”又叫長隨:“扶我起來謝恩。”

方維擡頭看了看天,便道:“這裏是官道,十分不便。前方不遠便是驛館,請移步那裏吧。”

便又上了馬,頭前引路。

他擡眼往遠方看去,見鄭祥騎著一匹黑馬,從後面趕了上來,心略放了些。他們父子二人一前一後護送馬車進了驛站。

長隨進去讓驛卒驗看過了勘合,方維便和鄭祥一起扶著李孚下了馬。

李孚已是枯瘦了不少,慢慢撐著走進了堂屋,長隨提著熱水吊子倒上茶水來。

方維道:“聖上欽賜李大人黃金一百兩。太後娘娘賜冠帶一副,白銀三百兩。”

李孚將茶碗推到一邊,又跪下去道:“臣謝過聖上、娘娘賞賜。”

方維使個眼色,鄭祥便上前扶李孚起身。

李孚卻往後退了一退,顫著聲音道:“臣……感激涕零,沒齒難忘。便請轉告聖上和娘娘,是臣無能無德,以庸碌之身,得蒙恩寵,竟未能……”

他說著說著,便咳了起來,彎著腰咳了一陣,一時說不下去。長隨站在旁邊,神色淒然。方維便道:“閣老不必掛懷。此次聖上恩準您回家養病,您回鄉靜養,待痊愈之後,聖上自有安排。”

李孚苦笑道:“不必叫我閣老。我已致仕,如今是一介草民。”

方維道:“李大人……”

李孚喘了幾口氣,又道:“我……我是不成了。當日昏仆在值房,能撿回條命,已是大幸。老天開眼,讓我這把老骨頭……回鄉安葬。”

方維道:“李大人,您是素日憂勞太過,傷了身體。回鄉離了這些瑣事,慢慢養著,假以時日,也就好了。”

李孚便苦笑著不言語,只瞇著眼睛看外頭。天邊的黑雲漫了上來,劈裏啪啦落下些豆大的雨點。方維對著李孚的長隨道:“快扶著李大人進屋歇息吧,當心著了寒氣。”

長隨應了一聲,忽然又有馬匹嘶鳴,兩個驛卒嘟嘟囔囔地去開門,闖進來兩匹馬,從馬上下來兩個人,雨水中看不清臉。

他們進了堂屋,將鬥笠摘了,方維嚇了一跳,正是江之儀和張中銘。

他們見了方維,也楞住了,又看見李孚坐在當中,形容枯槁,江之儀便帶著張中銘跪下去道:“給閣老問安,這是……”

李孚看了看他們,坐下來將身子挺直了,擡起手來擺了一下,嘆道:“起來吧。我已經致仕回鄉了。”

江之儀聞言大驚,與張中銘面面相覷,方維微笑道:“李大人是回鄉休養,聖上恩準了。”

江之儀咬了咬嘴唇,便從懷裏掏出一本奏折來,向上遞給李孚道:“李大人,我剛從南京回來,南直隸勳貴莊田與中官莊田,近年來連番擴增,已不下五萬畝之巨。本土奸猾小民,多投為莊頭,助紂為虐。向上供奉十有一二,中飽私囊則有八/九。小民脂膏,吮剝無餘。生民逃竄,戶口消耗,裏分減半,糧差愈難。”

李孚伸手觸到了那封奏折,又縮了回去,一字一句地嘆道:“我豈不知。向使此弊不除,少則數年,多則數十年,人民離散,土地日蹙,盜賊蜂起,奸雄借口,不知我朝廷何以為國。”

他說得很慢,漸漸從眼角流下淚來。江之儀見了,又叩頭道:“是我等的不是。閣老且寬心,我等將這封奏疏呈送聖上……”

李孚卻睜大了眼睛,喝道:“糊塗。如今上這道折子,又有什麽用。”

江之儀道:“下官蒙閣老提拔,這是閣老親自交辦的事,又怎能虎頭蛇尾。”

李孚冷冷地道:“你在京為官數十年,豈不知為官之道,人存則政舉,人亡則政息。如今京城裏的風向,你還看不清嗎?”

江之儀臉色也變了,垂著頭不言語。

李孚嘆了口氣,鄭祥給他倒了些熱水,遞到他手邊。他抖著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看見後面跪著的張中銘,指著說道:“你是……新科庶吉士吧。”

張中銘便趨前兩步,叩頭道:“門生張中銘,荊州人氏,拜見恩師。”

李孚搖搖頭道:“我是為國選材,並無師生之論,你不必叫我恩師,你也不是我的門生。”

張中銘先是愕然,又有些窘迫地低下頭去,江之儀連忙陪笑道:“他年紀雖輕,見識廣博,處事果斷,是難得的人才。李大人選才有方。”

李孚打量了他兩眼,又道:“我記得你。你的文章,稱得上平實爾雅,裁約就正。說理論事,十分透徹。我將你放在戶部觀政,果然很好。都起來吧。”

他說著說著,便又低聲咳嗽起來,這次咳的極深,他顫著手從懷裏掏出帕子,方維在旁邊,見鮮血印在帕子上,紅得顯眼。李孚不以為意,將帕子收了起來,神色如常。

江之儀道:“這次在驛館遇見大人,蒙大人教導,也是我們三生有幸。”

李孚搖搖頭,微笑道:“教導便不敢當。我也該放下了。死去元知萬事空,只可惜……”

江之儀聽得一陣心酸,也禁不住流下淚來,他取出帕子擦了擦,顫著聲音道:“大人不必如此。”

李孚道:“我本是個舉人出身,混得好些,這輩子也不過當個縣令。忽然天賜一段奇遇,以議禮起家,數年官至首輔,滿朝臣子,無不視我為媚上的奸佞。我為人剛愎自用,不避嫌怨,滿朝文武,想是得罪了個幹凈。只是大丈夫生於世間,也當勇於任事。至於身後名聲,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罷了。”

張中銘忽然道:“李大人,世上庸人極多,成大事者,不必聽些禽鳥之音。如今官場風氣,多以濟私市恩、沽名賣直為要,於時務一無所知。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

李孚有些意外,看了看他,微笑道:“年輕人,這話倒是很有些見識。”

張中銘的話剛出口,覺得自己說冒撞了,便看方維。方維微笑著看他,並不多言。鄭祥也睜大了眼睛,仔細聽著。

李孚望著外頭的雨水,像是自言自語:“不求譽,不恤毀,盡公不顧私,不過是第一步罷了。經世致用的務實之學,要天時地利,更要人和。人性,人情……實在太難。”他提了口氣,聲音也高了些:“若我朝有幸,能有一人通識時變,勇於任事,革除時弊,以一身擔當天下安危,救萬民於水火,才是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只可惜……我怕是此生見不到了。”

眾人皆默然不語。李孚慢慢站起來,看著江之儀和張中銘,說道:“你們……先學些圓滑隱忍吧。顧全自身,相機而動。”又看著方維道:“方公公辛苦了。此次回宮覆命,請代為奏報聖上和娘娘,恩典浩蕩,李孚感激不盡。為臣子者,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方維躬身道:“李大人放心,小人一定代為奏稟,不負大人所托。”

李孚微笑道:“那就好,諸位各自安好,我先到房中歇著了。”

眾人一起拱手作別。李孚弓著腰,長隨扶著他,緩慢地走進了驛站深處,又聽見幾聲沈悶的咳嗽。

光線慢慢暗淡下去,門外大雨滂沱。鄭祥小聲道:“幹爹,那咱們?”

方維淡淡地道:“等著,等雨停,雨總會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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